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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要潜伏进敌方(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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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松阳山上日光和煦,难得一见的好天气。
江照雪静静地蹲在树荫下,半透明的魂体缩成一团,在风中单薄得像一片轻飘飘的云。
尹山给琉璃参浇完水走过来,把手中的葫芦放在他面前,江照雪也没什么反应。
尹山眉头拧了起来:“阿雪,你真的没事吗?自从你回来就一直感觉很低沉。”
江照雪终于把头从膝盖里抬起,黑漆漆的眸子衬得皮肤愈加脆弱苍白:“真的没事,你看这不都把水成功带出来了吗,那杀……那人没发现我,就是感觉有点累。”
尹山半信半疑,不过江照雪回来时,身上酒味浓得像在酒缸里翻江倒海了一晚上,除此之外倒也没什么异常,便只当自己多想了。
这里离小院也就百来米,好在四周树植茂盛,能遮挡一部分视线,他们动静小一点倒也并不显眼。
尹山已经被族里三道急令催着要走了,如果不是担心江照雪有危险,他已经在回族里的路上了。事关下一任族长人选,他不敢怠慢。
江照雪便是考虑到这一点,才没告诉他实情。尹山身为朋友,已经帮了他太多,不能再因此耽误正事。
就算……就算昨晚差点被杀死,他也不愿意再拖累朋友了。对面是杀戮仙君,再来十个尹山都不抵用。
“那我就要走了,阿雪,你这段时间自己要多小心,我处理完事情会尽快回来帮你的。”尹山道。
江照雪点头:“你放心地去吧,我不会有事的。”
尹山看着江照雪,耳尖滚烫,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玉石戒指,神情羞涩地递出去。
“这个里面我留了些东西,你应该用得上,可惜时间紧迫来不及准备,都是些粗陋之物……”
“尹山,谢谢你。”江照雪很感动,没想到在这么紧急的情况下,尹山还能考虑到这些,是真的把他的事放在了心上。
“你真是我的好兄弟,我会记得你的!”他感激地看着对方,用轻飘飘的手用力拍拍对方肩膀。
“兄……”尹山表情似乎裂了一瞬。
两人又唠唠了几句,尹山终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松阳山。
送走人,江照雪面上掩饰的轻松渐渐消失了,慢慢地飘回树下,良久,轻轻叹了口气。
日落月升,月升日落。
两个轮回后,葫芦里的最后一滴水终于也倒干了。
江照雪不得不面对一个躲不掉的艰难抉择。
琉璃参还是小命?
琉璃参很重要,小命也很重要。可是没有琉璃参就没有了肉身,没有身体的未来,还有什么意义!
江照雪重新振作起来,拿出尹山留给他的那枚玉石戒查看一遍,里面放了一些纸张笔墨,一颗照明用的夜明珠,竟然还有一张柔韧的羊皮纸。
江照雪眼睛一亮。
羊皮纸可比宣纸耐水,至少上一次醉酒的惨案不会再发生了。
他拿笔仔细地在羊皮纸上勾画,一盏茶后,一个羊皮小仙童从地上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青色外袍,青涩略显呆滞的面容,咋一看去跟那晚见过的小仙童有六七分相似,哪怕是撞见秦无咎,只要不接触过深,及时逃跑,应该也能糊弄过去。
江照雪满意地在原地转了两圈,熟悉了下这具新身体。
他这两日观察过小仙童的行踪,每日下午小仙童都会出门,直到傍晚才回来,他就可以趁这段时间潜入进去。
待到下午,江照雪确认小仙童出门了,转身沿着老路爬上树,顺利跳进了小院里。
午后的小院安静祥和,只看这雕栏玉砌清雅别致的景色,根本想象不到里面住了个凶残冷酷的大坏蛋。
江照雪猫着身子直奔水池,拿出葫芦咕噜咕噜猛灌水,刚灌完起身,身后突然响起一道脆生生的童音。
“大鵹,你在那儿干什么?”
不远处的长廊下,一个青衣小童正朝他看来。
江照雪背脊一僵,冷汗都快下来了。
不对啊!小仙童不是出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待到小仙童走近,江照雪慢慢回过神来。
对方显然是把他认成了其他人,所以穿这身衣服的仙童不止一个,自己叫大鵹,那这个长得这么像的一定是他的双胞胎兄弟。
“大鵹?”小仙童怀里抱着很高的一摞书,视线并不能看得完全,只是面前人一直没吭声,感觉有些奇怪。
江照雪连忙把葫芦往身后藏,捏着嗓子回道:“哎,我没事二鵹。”
青衣小童忽然沉默了。
江照雪心头一紧,难道他猜错了,这俩长这么像并不是双胞胎,啊他这是要暴露了吗!
“你怎么又叫我二鵹,”青衣小童声音有些激动,“我哪里二了!都说了要叫我小鵹!!”
江照雪:……
江照雪:“好的 ,小鵹。”
小鵹满意了,也不在意他为什么鬼鬼祟祟出现在这里了,把手里的一摞书塞到江照雪怀里,道:“你既然有空,就帮我把这送去书房吧,我现在腾不开手。这是仙君要找的古籍。”
江照雪被迫接过书,下一瞬,整个羊皮人硬生生被砸矮了两寸。
江照雪:……
他明明只是个纸皮人啊,能不能对他好点,为什么要承受这样的重量!
小鵹道:“大鵹你怎么了?”
江照雪面无表情:“没什么,脚崴了一下。”
江照雪不敢跟他接触太久,抱着书走得飞快。等走到小鵹看不见的地方,他一个趔趄跪在地上,怀里的书籍啪得摔在台阶上,飞起一片灰尘。
如果今天不是羊皮人,而是宣纸人,他这会儿已经被书压在地砖上,扁得不能再扁了。
江照雪心有戚戚焉地瞄了一眼书名,发现尽是些看不太懂的东西,什么《莲华颂道灵轴》《九魂禁卷》《太乙玄阴经注》……
如果可以的话,他很想把书就这么扔在这里一走了之。但莫名觉得,这些书随便一本流落到外面,都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所以这些应该对仙君很重要。
算了,做点好事也算给自己攒功德,只是把书送过去,又没说一定把书亲自交他手上,放书房外面他就走。
江照雪费了点力气到了书房外,房门半开着,里面很安静。
他蹲下身,撸起袖子,把书一本一本小心地摞在门口阶梯上,这样里面的人一出来就能发现门口堆的书。
刚拿起最后一本,屋内突然响起一道细微的啪嚓声,像是有人将笔搁在了笔架上。
随即低冷的声音传来:“搬进来。”
江照雪手一抖,摞好的书山哗啦倒塌在地上。
江照雪:……
这人是狗吗,耳朵这么灵敏!
江照雪心如死灰地抱起书,磨磨蹭蹭半天才走进去。
书房大而安静,远远地能看见长案后坐着一道颀长的身影,墨色长发慵懒地散在身后,玄色外袍随意地披着,隐隐有暗纹流转。
江照雪不敢多看,尽量用书挡住脸,仍能感觉到一道不容忽视的视线落在他身上,那种不动声色的压迫感密密实实地侵袭而来。
没事的,不不不不会认出我的。
我是大鵹。
我是大大大大鵹。
江照雪给自己洗脑,感觉整个人都快裂成了两半,理智的一半带着他一步步往前走,情感的一半已经一路尖叫着想要逃出房间。
走到中途,路过墙边一张桌案,他几乎没有思考就将书全放在上面,转身想离开。
叩叩。
空气中响起敲击声,长案后的人单手撑着下颌,修长的指节在案上轻轻叩了两下:“搬过来。”
江照雪僵硬地转过身,手脚冰凉,用尽力气才让自己声音听起来平稳无异常:“是。”
他抱起书赴死一般走到了长案前,将书放在了上面,低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书封面,好像那封面有无穷的吸引力。
即便没有抬头,江照雪也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凝在他身上。危险而压抑,如有实质,让人喘不过气。
为什么一直盯着他啊,难道不该盯着书吗?!
难道是没注意到?
江照雪硬着头皮伸出手指,将书往前面推了一点点,又推了一点点。
对方修长的手终于如愿落在书上,指节干净漂亮,让人下意识觉得,这样一双手该是从未沾染过半分污秽与血腥的。
那只手意味不明的摩挲着书皮,江照雪的心仿佛也被这么不上不下地摩挲着。
“你不听话。”
这句话如惊雷在头顶炸开,浑身血液都像被冰霜凝固,江照雪惊愕地抬头,撞上一双深潭似的眸子,深不见底,却不带杀意。
“明明让你走,为什么又回来?”
电光石火间,江照雪意识到对方也许并不是在问他,而是在问那个本已出门的小仙童。
他立刻垂下目光:“回仙君,我路上碰见小鵹说忙不过来,想着仙君这里需要人手,就回来帮忙了。”
“帮、忙。”
秦无咎缓缓重复着这个词,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江照雪忽然有种不妙的直觉。
他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劲,但继续呆在这里一定会出事的,便赶紧道:“是的。仙君若是没有其他吩咐,我就先退……”
“研墨。”
江照雪:……
这个人自己没有手吗,还要别人帮忙研墨!
无法,江照雪只得顺从地走上前,磨磨蹭蹭地揽起袖袍研墨。
青衣少年鸦羽似的长睫垂下,衬得皮肤有种脆弱的苍白,看起来一脸乖巧无害的样子。
——如果嘴角没有不高兴地往下撇的话。
秦无咎目光在他脸上停顿了片刻,似乎觉得很有意思,狭长的眸子微微眯了下。
一下午的时间,秦无咎展现了令人震撼的专注与勤勉,批了几封书信,又翻阅几本古籍,偶尔用笔勾画一些东西,仍没有要休息的趋势。
江照雪忍着手酸,余光频频望向窗外渐晚的天色,又神色焦虑地望向门口。下午快结束了,真正的大鵹恐怕要回来了,再不撤会有大麻烦。
心神不宁之际,江照雪手上一滑,几滴墨汁飞溅到桌面,染污了刚写好的字。
江照雪心头巨跳,噗通一声跪地,惶恐无比道:“仙君恕罪,我笨手笨脚实在不配服侍仙君,这就出去面壁思过!”
“慢着。”
江照雪起身的动作被这句话定在原地。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像精钢般扣住手臂,不容反抗地将他拉起来,俊美无俦的仙君神色平静,分明是宽恕的话语,却仿佛在宣判死刑:“一点小事而已,无妨。”
“……”江照雪感动得都快哭了,“多谢仙君。”
秦无咎面色从容地换了一张纸继续写,江照雪心头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咬,余光忽然瞥见案上的茶壶,心头一动。
“这茶水冷了,我去帮仙君换一壶热的。”
江照雪迫不及待地抱起茶壶,听见对方道:“这是仙醴万玉壶。”
江照雪动作一滞,疑惑地抬头。
啊?所以呢?
对方狭长的眸子看过来,眼底掠过几分似笑非笑的意味,快得像是错觉,眨眼又是那副俊美平静不染纤尘的高冷模样。
秦无咎好像今天格外有耐心:“仙醴万玉壶由天山凤凰玉制成,能保持其中的茶水长时间在最适口的温度,不会变冷。”
不会……变冷……
江照雪僵住了。
他尴尬地把茶壶放回去:“啊哈哈哈,对啊这是仙醴万玉壶,我怎么忘了呢哈哈!”
秦无咎慢条斯理将手中书翻过一页,似是不经意道:“你好像很想出去,是不愿意侍奉本君吗?”
这是什么送命题!
江照雪毋庸置疑地肯定,只要他敢答是,下一秒就会剑光凛凛血溅当场。
“怎么会呢仙君,能侍奉在仙君身侧是我三世修来的福分。只不过……”江照雪战略性地一顿,见秦无咎面色没有变,这才继续说下去。
“只不过看着这天色渐晚,想起厨房里我煮的东西没人照料,怕耽误了仙君用膳。”
话音落,空气凝滞了片刻。
“用膳。”秦无咎不带情绪地重复这个词,修长的指节几欲将书卷洞穿捏碎。
却在下一瞬,绷紧的指节蓦地一松,书卷半掩在面上,身体微微颤抖。
江照雪听见低低的笑声传出来。
……什么意思?
这是什么反应,是生气了吗?都气到笑了吗?难道我哪里说的不对吗都快晚上了不该吃饭吗?还是说……
江照雪只觉得大难临头之际,那笑声终于停了。
黑衣仙君神色已恢复如常,嗓音冰冷得要结霜:“怠慢本君用膳,滚去院外跪两个时辰。”
江照雪听见这个好到不可思议的决定,哪儿还有心思想哪里不对劲,福了个身赶紧溜了。
青衣少年操纵着不太灵活的四肢跑掉——出门时甚至因为太过欢喜差点绊了一跤——然后像只笨拙的雏鸟眨眼消失在视线里。
书房里复又安静下来。
夕阳给楠木殿门渡上一层薄薄的金纱,空气中细微的尘埃飞舞,只余风动,久久不息。
片刻之后,房内柱子后走出两个发抖的童子,面色惨白,几乎克制不住恐惧般扑通跪地:“仙、仙君。”
两人都着一样的青衣,几乎一样的面容,乍一看去与方才的少年极为相似,只是无论面目还是肢体,都更为细致生动,更为真实。
“大鵹小鵹守护不力,竟没察觉有人假扮我们接近仙君,求……求仙君责罚!”
仙君平日里最不喜的就是妖魔这等污秽之物。见仙君没说话,其中一个大着胆子道:“求仙君给我们一个弥补过错的机会,我们这就去把他斩杀了。”
秦无咎目光这才从被墨染污的纸上,移到两人身上。
“本君什么时候说要杀他了。”
大鵹小鵹一怔,随即听见了百年来提都不能提的两个字。
“晚膳。”秦无咎道。
两人心惊肉跳抬头,以为自己濒临死亡产生幻听了。
“是很久没吃了。本君今晚要用膳,去做。”
那语气轻而飘忽,像是寻不到方向的一团烟,到达不了应该到达的地方,只能徒劳地消散在空气中。
他目光落在前方,好像透过虚空在看着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