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师傅太麻烦》lunialuda

12、上课（下）

　　“这一次，你自己上。”

　　项羽只控制了韩信一小会儿，看那只麻雀一步步靠近圈套，便贴着韩信的耳朵说话。韩信忽然听到如此说法，紧张得手一抖，连带着整段放松的麻绳也在动。

　　冷静。

　　麻雀探头探脑，好似要来，又好似要走，比草茎还细的脚爪踩不出声音，深浅不一的花纹和羽色和环境融为一体，只要稍微走神，就会丢失它的视野。韩信不敢动，维持下蹲的姿势令他手脚发麻，冰凉的空气刺得他神经高度紧张。

　　精明的猎物试探了好一番，终于行差踏错，步入笸箩的阴影下。韩信猛一拉绳结，在麻雀受惊腾飞的瞬间，下落的笸箩直直朝它压下来。猎物在陷阱扑腾了几下，导致笸箩也动弹起来。好在这个笸箩有一定重量，韩信又匆匆跑来双手摁着箩底，不多时就没了动静。

　　项羽淡淡瞥了一眼，说：“小心些。”

　　韩信紧张地点点头，食指挑起一条缝，外来的光线陡然袭来，必然将受惊的麻雀逼进相反的方向，这下正中韩信下怀，心里算计了开口大小，迅速伸手进去，一把抓住麻雀。

　　噗通、噗通。

　　一颗心简直提到嗓子眼。麻雀的绒羽摩擦着手掌，粗钝的喙一下一下击打他的皮肤。韩信却浑然不觉，只感到未有过的兴奋涌上心头。这沾湿的衣裳，惹灰的须发，甚至酸痛的四肢，一时间都没了意义，又有了意义。他头一次自己打猎，便有如此收获。等他勤加练习，不日后便会成为最智慧的猎户。届时，便不用白赖他人的资助过活，亲娘也不必这么劳神......

　　为了防止猎物出逃，韩信又拢上一只手，麻雀左右开弓，将他两只手掌都啄了。韩信甚至感激起麻雀的大意，感谢它的赏光让自己对生活充满信心。

　　到底是个孩子，再聪敏也有难脱的幼稚。他一面想入非非，一面悄悄打开手掌，想见见这素未谋面的恩鸟。麻雀圆溜溜而灰扑扑的脑袋渐渐露了出来。韩信看着鸟头嘿嘿笑，这时候，项羽从另一个草丛回来，左手提着两只兔耳。野兔的胸脯上插着一把小刀——韩信出逃时带上的那把。

　　自打见面以来，项羽很少见到韩信笑。韩信长得眉清目秀，豪右家庭粉雕玉砌的小孩也不比他的模样讨项羽喜欢。可之前项羽怎么看韩信怎么嫌弃，原是因他总不笑，眼睛又狡，有时发愣思索，双眉颦蹙，让人感到忧愁。项羽喜欢热闹，嫌他丧气，愈拿话刺他，韩信面目越郁郁。

　　今次一看，韩信笑了，项羽才发现他有梨涡。因这稀罕的笑容，项羽将他仔细看了几分，才发觉过往从没注意到的、鼻梁上一颗小而淡的痣。故以无比稀松的语气说：“什么让你这么开心？原来还会笑的。”

　　“当然啦，我又不是偶人。这是我第一次自己打猎，就有了成绩。以后熟练了就不用娘操劳，多好！”韩信脸上笑意更显，想到了什么，眉眼弯弯。

　　项羽低眼收敛了视线，想跟他斗嘴，说些“塞牙缝都不够”的话，但又没敲打他的兴致，只干巴巴道：“那你努力。”

　　男人剥着野兔皮，少年就在那里捧着麻雀看。项羽兀自忙碌着，忽然听到旁边“呀”的一声，翅羽扑腾的声音接踵而至。他回过头，恰撞见韩信双手打开、麻雀一跃飞离的画面。

　　那只麻雀虽被抱合于手心，韩信也是真怜惜它，手指拢成无害于它的形状。是以，这翅膀只是暂时麻了，扑腾几下又利索回去。韩信仰着头看着麻雀飞走，回头便撞上项羽直勾勾的视线。他耷拉着脑袋，脸面的喜色无影无踪。

　　项羽只是看着他，一言不发。

　　“我......”韩信脸都憋红了。

　　“你......”项羽顺着他的话说，“你不是最喜欢说道‘骄兵必败’吗？”

　　“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项羽说，“看来它才是兵法大家。”

　　韩信被他一番话说得惭愧，低头不语。

　　项羽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再说教的话说不出来了。韩信很识趣地站在后面，低下头不敢看他，退后半步，打算对方发火他就跑。项羽恨铁不成钢，剜了他一眼，但是看那耷拉脑袋，火是彻底发不起了。淡淡说：以后用竹笼捕鸟，要么掐断它的脖子，要么掐断它的翅膀。

　　他左手一只野雉，右手一只兔子，大步流星地往深处走。这片地带他了熟于心，此处藏了暗河，项羽打算在那里处理猎物。

　　半个时辰，二人就到达河边。这条暗河窄而缓，水面清澈可见底，其中生长着细小的游鱼，粼粼波光下清晰可见。项羽叫来韩信，抓着他的手将匕首捅进猎物的血肉。韩信第一次杀生，硬着头皮，瞪大双眼，目睹自己是如何被操控着将皮毛剥下来。

　　虽然一次猎了两只，毛被拆下来后的肉又小了一圈，给韩信这点大的孩子吃是够的，给项羽这种惯了食肉的成人是万万不够的。项羽在这边烤火，看着韩信跪在浅滩上不停清洗双手，原先的鲜血早随水流散淡了，可韩信还是不停搓着手，恨不得把皮搓下来。

　　“够了，以后还能成什么大器。”项羽随手捡了块石子，扔到韩信身边。

　　“好了，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项羽只看到他脊背，看不见他惨白的一张脸。方才项羽忙于烧火，韩信趁机跑到草丛呕了一番，因为没吃东西，吐不出什么东西。韩信想着方才的窘态，攥紧拳头，暗中立誓：以后断不会这样了。

　　兔肉被烤得滋滋作响，项羽叫了几次韩信才回来，脸色不对劲。项羽嘴上抱怨了句磨叽，还是将新烤完的肉先给韩信吃。就在韩信接过烧棍的关头，瓢泼大雨毫无预兆砸下来。而刚好不远处就是山洞，二人连忙躲了进去。

　　“这天真坏......”韩信望着洞外，视线不指向某个明确的点，怔怔然不知在想什么。

　　项羽只想他赶快吃，不顾韩信的意思，直接把切下来的半只兔子杵到他嘴皮子上。韩信又惊又恼：“烫耶！”项羽却毫不在意地看着他。

　　“下次过过脑子再说话。”

　　韩信脸一下红了。这肉的确不烫，刚才是他下意识冲口说出的话。这兔肉早在韩信发呆的时刻，被大人细细地吹凉了。韩信抱着烧棍啃兔肉，嘴唇模糊地挤出“抱歉”，迅速瞧了一眼项羽就低头干饭。项羽看他举止粗鲁，吃得半张脸是油，无比嫌弃。又总不肯背过去眼不见心为净，便在韩信面前表现：看好了。

　　他从腰间再次掏出那把先前用来剥兔皮的匕首，向韩信展示如何切割兔肉，如何避开筋脉。韩信看着看着，竟然忘记咀嚼了，吃了一口便停下嘴上的动作。项羽对他虚心求学的态度还算满意，多余地问了句“学会了吗”，就要把匕首给韩信割肉。

　　韩信摇头：“我的手上都是油，把这么漂亮的匕首弄脏就不好了。”

　　这雨来得奇怪，首先下得雷霆万钧，渐渐小了，却还大有封山之势。韩信吃完便聆听项羽的教诲，听完理论，就按要求扎了半个时辰的马步，再模仿了一遍最基本的搏术。略一休息，之后继续方才的流程。可这野雨不停地下，洞穴前的树叶被持久的击打打歪了脖子。韩信听着雨声，觉得十分疲倦，眼皮子越来越沉。刚好项羽也怠乏了，两个人于是随便找了片空地睡下。雨声太缠绵，催得他们快入梦乡，不知觉便抱在一起，不分离地躺了大半天。

　　醒来时，雨已经停了，也到了黄昏，山林昏暗得很。项羽抖了抖怀里的韩信，少年睡得脸都红了，揉了半天眼才清醒。

　　大人负责外出拾柴，很快回来，对少年说：不知怎的，这把干柴正正放在洞外五步的地儿。

　　少年迷迷糊糊，回道：上天感怜霉人。说完脑门便挨了一弹。

　　项羽负责把火生起来，看韩信百无聊赖择沙子玩演略，说教他别玩了。韩信还是无聊，看大人磋磨半天弄出点点火星，真无趣，便用树枝挑篝火，差点燎到项羽的一副。项羽沉着脸，又要给韩信脑门一记。韩信这次却学精了，仗着项羽不肯放过这点火星，往外一滚，大人够不到，就不会穷追了。

　　这次，项羽让韩信烤鸡，又叫韩信分肉，韩信都做得很好。但当他坐在人前，要看对方如何进食，韩信不肯了，背对过去吃：今晚我没办法像你吃得那么好看，你别看了。

　　项羽不置可否。

　　二人饭毕，抄起火把回去。夜幕降临，篝火格外明亮。树林里忽然吹起一阵风，将昏暗的小径吹出星星点点的绿油油的光——原来是萤火虫。这次出来，韩信还备了个竹编的笼子，打算装点活物，只是没料到项羽手快，也没料到天降大雨。项羽朝那团光随手一抓，竟然一下握住两三只。韩信见他动作凌厉，于心不忍：生灵艰难，萤火微弱，不如一把柴火猛烈，放了它们罢。

　　项羽问非所答：你们这些孩子，不应感到开心吗？

　　韩信在心里叹气。他虽生于大治的帝国，生活清贫而安稳，却总有种微末的不安。他想着严酷沉重的赋役，想着远在边疆戍守的父亲，想着隔三差五发生的治安要闻，难得这些小生灵还在顽强活着。真希望他的不安只是杞人忧天，百姓安居乐业。

　　回到家时，韩信打开竹笼，萤火虫停留笼口片刻，团聚出比之刚才更炫目的光芒，不一会儿便各自分散，形成星星一般稀疏的光。项羽深深地看了韩信一眼，说：我真不懂你。

　　夜渐渐深了，项羽要睡觉，韩信还不想睡，声称烛光微弱，不会影响他睡。项羽没有答话。点着蜡烛，屋内还是暗沉，韩信只能将脸凑得特别近。项羽默不作声，翻身下床，手一挥一收，带起的风把蜡烛吹熄。

　　月光入户，韩信看向项羽的眼睛清清亮亮，没有怨恨，也没有情绪。

　　项羽突然不知从何处感到一阵紧张，韩信却大大方方。莫名其妙对视有一段时间，韩信说睡吧，很自然地上了床缩在里侧，腾出了大片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