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真》板块儿

7、第 7 章

　　往后的数十天，成真的日子越过越麻木。
　　一眼望不到头的时间里，几乎每一个天地昏黑的夜晚他都逃不过被摁在大通铺上安排一顿。

　　起初的几次成真还试图反抗过，但自从下排左侧最里那颗牙被打掉以后，他慢慢学会了妥协，甚至开始一点点摸索该如何让自己做的时候不那么难受。

　　如果不是自己做错了事，现在就不会身陷泥淖，虽然从前的境况也乐观不到哪儿去，但横竖是比现在好上数十百万倍的。

　　成真侧身躺在大通铺上，双眼无神地落在旁边人起起伏伏的胸口上，脑中混乱不堪地想着些早已经没法儿回头的事。

　　“31209出来一趟，有人来找。”
　　狱警久违地出现在了成真他们的房门口，哐哐敲了两下铁门对里间不耐地喊了一声。

　　“31209！”
　　又是一声吼，狱警的声音明显有些怒了。

　　成真心里清楚自己无亲无故，不会有人探望，但这个时候见到周围没一个人有动静，他还是带着一些些的期待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口的编号。

　　……31209。

　　在狱警就要迈步进来提人的前一刻，成真蹭地一声从床上跳站了起来。
　　男生万分期待地理了两下衣服，乖巧地把双手交到了狱警的面前。

　　成真跟在狱警后面往会面室走，走了几步不安分地轻声试探着问了一句：“我……我能问问是谁来看我吗？”

　　狱警回头给了他鄙夷的一眼，语气不善：“待会儿见了不就知道了？反正是警局来的。”

　　警局来的？
　　警察又来干嘛？

　　成真刹住了脚步，狱警在前面走了两步后也跟着停了下来。

　　“走啊？！突然站着做什么？”狱警掉头回来，他一把抓住成真的手臂拽了一下，没拽动。

　　“我能不去见吗？我在这里挺乖的，什么错事也没干……”

　　狱警怒了，手从成真的手臂挪到手铐之间的铁链上，边扯着成真继续往前走，边呵斥道：“来见你的是警察，你架子多大能想不见就不见？配合调查懂不懂？搞毒/品的就他娘的该一枪毙了……”

　　狱警一路骂骂咧咧地把成真带到了会面室，一走进铁门，男生那双疲惫的眼睛正面撞上了铁窗外面坐着的秦健，以及他身旁的江峻和。

　　两人似乎刚从外面进来没多久，鼻头都还是被风冻坏的红色，他们并排坐在凳子里，各自嘴里叼着支烟，一言不发地抽着。

　　成真舔了舔嘴又抿了抿，试图把又肿又红的嘴角藏匿起来。

　　“坐好。”狱警把成真推到了审讯椅里，给他摘了手铐锁好凳子后就转身离开了。

　　会面室霎时掉入了一场默剧，铁窗外的两个男人不断用复杂的眼神审视着铁窗对面窝在审讯椅里两手紧紧攥成拳的男生。

　　成真难捱地吞咽了一口口水，掀起眼皮想偷偷看一眼来者的情况。

　　下一秒，他与江峻和的目光在铁栏杆前相碰，成真一阵窒息，光速收回了视线继续埋头装哑巴。

　　江峻和机敏地察觉到了些不对劲，他把烟屁股按灭在烟灰缸里，缓缓从凳子里站起身，一下凑近到铁窗前，单手撑着冰凉的铁质防护栅，笔直盯着成真的脸看了几秒。

　　“成真，”江峻和开口说出了狱警离开后的第一句话，两个字冷漠得像是第一次喊出这个名字，“你在里面和人打架了？”

　　“不是的！”
　　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成真就后悔了，江峻和这么问一定是看到了什么，与其说是被人强了，倒不如拿打架搪塞一下。
　　毕竟打架还是一件能给自己长面子的事。

　　江峻和眉头紧皱着，他的两只眼睛始终用一种正义且严肃端正的光凝视着成真。

　　成真躲闪地与他对视，底气越磨越弱，他突然觉得和江峻和对视都是一件非常累人的事，打心眼里透出来的疲惫，还有慌张。

　　也许是警犯之间的天然壁垒吧，有些事从一开始就注定只会有一条线从开头划到结尾。

　　“没打架？”江峻和冷冷反问了一声，他松开铁护栏缓缓坐回到凳子上，继续问：“那你的嘴角是怎么回事？里面有石头绊你吗？”

　　多日不见，江峻和说话的语气完全没了最开始的温柔，话里话外都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成真看着他，一时语塞，张嘴闭嘴几秒后，最终坚定地选择了沉默。

　　江峻和也不再有话，整个会面室再度陷入了最开始的寂静。

　　两分钟后，一直没开口的秦健忽然变换了一个坐姿，慢慢向前倾身，象征性地靠近了成真一点。
　　当然，有铁护栏在，真正的靠近是不可能实现的。

　　成真没逃过两人轮番的审视，他飞快看了秦健一眼，又怯怯地收回目光盯着自己手指尖警告自己：再说错一句话，今晚嘴就被撕烂。

　　“成真。”秦健叫了一声对面审讯椅里的男生，低沉的，像是一场即将穿透灵魂的劝诫。

　　成真抬起头，稍稍聚拢起精神看着秦健。

　　半秒后，秦健从成真的脸上收回视线，低头从自己的手拿包里掏出了一张照片。

　　还是上次在审讯室里的那张像素块照片，什么都没变，还是一样的模糊。

　　成真波澜不惊的眸子从那张照片上一扫而过，右手的大拇指却早已经把左手的虎口掐出了一道深深的红色弯痕。

　　“成真，再问你一遍，”秦健拉下了脸，话中带着审判的意思，“你真的，不认识照片里的这个人么？”

　　成真看着照片，几秒后，手上不易察觉的小动作忽然松了。

　　他几乎是用一种同龄人不会有的平静，重复了一遍那晚面对审讯员时说过的话：“太模糊了，我什么都看不出来，而且我上次就说了，我不认识你们说的什么头目。”

　　铁窗对面的两双眼睛沉静地钉在成真的脸上，他们都想从那儿察觉出一些微小的情绪变化，哪怕是眉毛丝儿的一次颤抖也行。
　　但是面前这个连听到打针都会哆嗦两下的男生，始终无动于衷地表现着可怕的平静。

　　秦健放下手中的照片，侧头同江峻和对视了一眼。
　　接着，师徒两人默契地起身走出了会面室。

　　成真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几分钟里绷紧到极致的神经一瞬间松懈了下来，他弓起背，把脸埋进手心里，粗重地大口喘了几口气。

　　“李河交代的也未必属实，有可能他临死想找个垫背的，瞎猜成真是那个报出他车牌的人，然后随口说他和组织头目有关系呢？”
　　会面室外的空地上，江峻和蹲在花坛边又点了支烟，抬手把打火机递给了秦健。

　　四天前，李河，也就是黑哥落网了，为了减刑他抖了不少关键线索出来，秦健作为队长连着几日忙得废寝忘食，戒了一半的烟重新捡回来了，而且还比以前抽得更猛了些。

　　秦健接了打火机，开合了两下盖子后，把衔在嘴边的烟抽了出来，拧着眉说道：“成真说到底还是个小孩子，我们多试探他几句，如果他真知道什么，总会说的。”

　　江峻和叹了口气，无声地点头同意了。

　　少顷之后，他丢了烟屁股从花坛边站起来，表情担忧地多了句嘴：“师父，你看到成真的嘴角了吗？真打架了狱警不跟咱说？”

　　秦健无声望着自己的小徒弟，欲言又止。

　　两人掉头重新往会面室去，临到门前，秦健握着门把手停住了动作。

　　“峻和啊，牢里有太多见不得光的脏事儿了，这个要心疼那个要同情，你的心够掰成几瓣？”
　　秦健叹息似的丢给江峻和一句话，推开门进了会面室。

　　江峻和顿在原地，反复品了两遍秦健的话，一时也没在认知范围里挖出比贩/毒更脏的事了。
　　他跟着进了会面室，瞥了成真红肿的嘴角一眼，重新拾起严肃冷漠的面具，挨着秦健坐了下来。

　　“成真，坦白从宽，”秦健熟练地拖出了官腔，一本正经地开始说教，“配合我们的调查可以从轻发落，你还年轻，改过自新的机会总是有的。”
　　“而且……”他刻意地停顿了片刻，“我知道牢里的日子不好过，谁都不想一辈子烂在里面是不是？”

　　话落，秦健抬眼看向了成真。

　　藏在眼神中的情绪往往很容易走漏心底的风声，比如现在，成真的眸光显眼地亮了一下。

　　秦健微微笑了，但很快，男人又将这接近成功的笑熟练地掩藏了起来。

　　“所以我们最后再问你一遍，你想清楚再回答。”
　　秦健重新亮出了手拿包里那张极度模糊的照片：“你认不认识照片里的这个人？”

　　成真哑然看着那张照片走神。

　　周围陷入了不知第几次沉寂。

　　江峻和心底是比成真自己都希望能够减刑的，等待回答的间隙里，年轻男人的身体不自觉地往前又往前，期待着能从成真的嘴里听到一句“认识”。

　　漫长的几分钟过去，就在两人都以为成真要松口的时候，再熟悉不过的少年音重新灌入了两人的耳朵：“我说过了，真的不认识。”

　　“我就是很普通很普通的小角色，小弟都不算，顶多就是个运货的工具，什么组织里的大人物，如果我认识恐怕早没命了。”许是怕他们不相信，成真散漫地靠在椅子里又多强调了一句。

　　江峻和恨铁不成钢地怒视着成真，几秒后，他哐地一下退开凳子，摔门而出。

　　秦健无奈地摇头，招来狱警把成真带回了监房。

　　·

　　关于照片上男人的调查止步于黑哥交代的一些信息，所有的进展最终卡在了秦健与江峻和同成真的一次不愉快谈话后再难推进。

　　警局里接下去的几天都没什么好日子过，境内跨省的几个大队开了无数的会议，对境外的调查也慢慢开始联系，战线越拉越长，他们却只是得到了一个几乎不起作用的名字。

　　老佛。

　　“不是我说，他长得挺有福相。”
　　边南市禁毒大队办公室，江峻和隔壁桌的男警抓着一张刚从境外传回来的照片，和那张已经在白板上钉烂的模糊像素照仔细对比着。

　　“是啊，有福啊，马上一枪子儿伺候他，这福分稀奇得很呢。”江峻和坐在滑轮椅子上，把新收到的照片贴到了白板上。

　　“秦队，有人电话找。”
　　办公室门口有人敲了下门板，探头进来递了个消息。

　　江峻和看了一眼秦健没人的座位，自觉地站起身出去替师父接电话。

　　“喂？边南市禁毒大队，请问你是……”

　　“秦队您好您好，我是边南一看的，有个犯人找，说是有情况要交代。”
　　电话那头传来了陌生狱警的声音，江峻和听到边南一看的时候，松散的站姿立马端正。

　　对面消声了片刻，紧接着一阵窸窣杂碎的声音过后，伴随着刚哭完的抽噎，熟悉的少年音打进了江峻和的耳朵。

　　“我知道你们要找的那个人，带我出去，做卧底还是要我交代什么都行，带我出去吧……我认识他，我认识老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