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教师的自我修养》清水浅舱

6、教师即歌女

　　把社团课的孩子放走，何田田开始打扫教室、收拾残局。

　　“又是哪个小崽子偷偷在教室吃饼干，还洒了这么多碎屑？！”何田田气不打一处来。
　　转头，她又看见舞蹈把杆上孤零零地挂着一件校服外套。

　　“气死我算了，都说过多少遍把杆不是晾衣杆，不让放还放！”
　　她抬手把校服扯下来，正打算看看里面的姓名牌，没想到这校服拿下来了还有“新惊喜”。
　　原来校服下面还藏着两个水杯，没有被自己的小主人带走，被遗忘在了教室里。

　　“每天上完课都爆点装备是吧？”何田田用鼻子“嗤”地笑了声。
　　她拿起手机准备给这些失物拍个照片发在社团群里，这才有空看一眼自己的工作手机。

　　好家伙，得亏她把手机静音了，一堂社团课过去多了三十六条未读消息，要是没关静音真不知道要震成什么样子。
　　群里的消息不着急先跳过，重点看看一对一的私信消息。

　　海波老师发来消息。
　　【今天的区级教研活动和公开课需要在官网发布校园新闻。照片我拍了不少，你写个新闻稿，下周一要发。还有下周的公众号也要有教研活动和公开课的内容，这个也要你做一下哦！辛苦~】

　　每个字都没有明说“要加班”，但实际上这个任务不加班是不可能完成的。发布在官网和公众号上的新闻稿需要请领导审核，还要根据领导的修改意见出了二稿、三稿之后才能定下来发布。

　　“周一发”代表撰稿、审核、修改的工作必然发生在周六和周日，归根到底还是要加班的。

　　【别忘了要根据教研讨论的内容写教学反思、修改教案，这些资料的电子版发教研员，手写版入学校资料库备查。】

　　何田田是不明白，都什么年头了，工作五年内的“新教师”还要手写教案！什么破资料都要一份电子一份手写，学校打印机都要羞愧到觉得自己尸位素餐了。
　　不过这个麻烦活儿不仅是她一个人的，教学反思和手写教案这鬼东西海波老师也得写。

　　【还有，本学期的艺术节开幕式要在大礼堂举办，小学部一场、中学部一场，这两场都需要教师开场秀，团委的明艳老师和谢冬春老师唱歌，卢美妍跳中国舞，田田你也想想看出什么节目比较好哈！】

　　稿子的事情还没头绪，又要排节目？
　　何田田心里不禁一阵烦躁。

　　【这个安排也是校长她们的意思，决赛校长也是要来看的，好好准备、好好展现！加油！】

　　她其实就想不明白了，学生们的艺术节、学生们的比赛，为什么要老师上去演节目？

　　领导们办事情的思路她大致能猜到，是想着老师能够“与民同乐”营造一种全民联欢、人人参与的氛围。
　　但有没有想过，给学生办的活动让学生尽情释放、不打扰学生才是正道？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那些老掉牙的歌曲、毫无观赏性的手势舞、故作深情的朗诵……学生根本就不想看？

　　就算是领导有心认为教师不应该摆架子、就应该跟学生一起开心开心，怎么不自己上去表演，非要慷他人之慨，安排已经有繁重工作的小老师出节目呢？

　　或许领导他们都不识字，才把“节日”统统都看成了“节目”。

　　何田田正忙着吐槽校长呢。这边赵校长的电话就说曹操、曹操到了。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情绪，对着教室的镜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喂，赵校长您好。”她语气瞬间柔和甜美起来。
　　电话那边道：“哎，小何啊，你现在来接待室一趟啊，动作快点。怎么刚刚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找不到你人。”

　　“好的好的，我这边社团课刚下课，稍等一下我尽快。”何田田语气依然恭敬，另伸出用拇指按住自己的人中，对着手机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

　　挂了电话，她才敢悄悄抱怨一句，“有病。”
　　以她这个工作量，哪里来的空闲接电话？
　　不接是毛病，就算真接了也会被挑刺“上课玩手机”。

　　也不知道是什么紧急的事情，她赶紧换上室外鞋，揣上手机往接待室跑。
　　一进接待室，她就看到赵校长带着两位副校长坐在一侧，对面坐着三个领导模样的中老年男人。
　　这场面，让何田田嗅到了一丝不妙的气息。

　　赵校长向她招手，“来来来，小何快过来坐。怎么还换了一套这么休闲的衣服？”
　　显然，校长也觉得她今天那套古典旗袍打扮“秀色可餐”，本来是想让她用那副隆重打扮接待领导的。
　　“啊，刚刚社团课带着孩子们练体能，就换了运动装，方便。”何田田在校长身边坐下。

　　赵校长笑的眼睛都眯起来了，“这就是何田田，小何老师。”
　　她向何田田介绍了几位领导的头衔和名字。何田田一一问过好，但其实一个人都没记住。
　　领导开始问何田田的祖籍、学历、工作情况，并发表一系列略带地域刻板印象的中年老爹味儿点评。

　　“你们学校这边新老师学历、颜值、能力都在线啊。”某位领导话锋一转，“你这样的高材生，当初是怎么想着来这儿的？”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何田田身上。
　　何田田头皮都麻了。

　　但是，这一题她会！
　　她入职之前就背过这类社交辞令的答案，不超纲！
　　当对面的领导夸奖你的时候，一定不能拒绝，要接下对缝的夸奖，并顺着话头夸自己的领导。

　　“都是赵校长对我有知遇之恩，当初面试的时候我就觉得，我跟赵校长有缘分！赵校长一直重视我们音乐学科的发展，给了我们很多宝贵的机会！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嘛。”

　　虽然何田田不算什么伶牙俐齿之人，但感谢大数据已经被训练成了懂事的模样，知道她是职场新人就不断推送职场话术和保命技巧，看多了，总能有那么一两个关键场合能用！
　　这个回答还算得体。

　　领导笑着说：“赵校长我们给本地招来了这么多优秀人才，也是学校对区域发展的重大贡献啊！”
　　两边领导又商业互吹了两句，话头又落在了何田田身上。

　　赵校长让何田田给对方表演一个节目看看水平。
　　校长说：“事发突然，你也没带乐器，那就唱个歌、跳个舞也行。我们小何综合能力还是很强的。”

　　不过三言两语，何田田就被迫站在几名领导面前进行歌舞表演。

　　总不好当众不给校长面子，何田田一时间也没有反应过来，只能按照要求行事。
　　“那……我就献丑了，唱一个音乐剧选段吧。”

　　她随便选了一个迪士尼动画电影里的歌，配上几个动作清唱了一小段。
　　不选主旋律美声民族传统曲目，而是选一个长辈们都不喜欢的“小流行歌”这已经是她目前能做的范围内最大的挣扎。

　　对方的领导点评道：“论唱功肯定不是这片区第一第二的，但胜在综合能力比较强。”
　　两边又说了几句有的没的，便开始问何田田“结没结婚”“有没有对象”“以后打算找个什么样儿的”之类的催婚老三样。

　　何田田假笑着，按照长辈喜欢、领导喜欢的方向半真半假地说。
　　“我还年轻呢，不着急，先多为学校奉献几年，再考虑吧。”
　　“之前副校长也说让我多认识认识本地的优秀青年呢！”

　　但她桌子下的手却是狠狠捏着拳头，几乎要把衣角攥烂。
　　双方又“其乐融融”地交谈了一会儿。

　　校长突然转头问她，“小何，你之后是不是有课？”
　　社团课已经是最后一节课了，她上哪儿来得课？分明是献歌献舞完了，她何田田也没必要在这儿了。

　　何田田起身，“对，还有节课后服务，那我就先失陪了。各位领导再见。”
　　她脸上热情的假笑在转身的瞬间消失。

　　有什么别的理由暂且不论，今天的会面本质上都是一场服从性测试罢了。
　　何田田其实内心知道不对，但她除了忍耐别无他法。

　　她还在见习期，工资打折，还要等工作三个月才能发，一年之后才能正式转正。这个阶段，她还不能得罪人。

　　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她也不是第一遭了。
　　就像大学生时代，被专业导师叫去饭局的原因是对方要求“来几个艺校的小姑娘陪着助助兴”。

　　她浑然不知自己来到了什么场合。但同门的师姐倒是娴熟得很。所幸那次酒局的客人没有揩油和更过分的要求，只是让女孩子们多说说好听的话，拍马屁、敬酒、举着酒杯唱宾客喜欢的歌。

　　当时何田田拒绝了喝酒，说自己酒精过敏以茶代酒。她推脱自己嗓子不舒服唱不好，可导师和师姐一再催促，她只能随波逐流地唱了。

　　自那以后，她因为酒局上不热情的表现遭到了导师的冷遇，直到后来换了导师才算是脱离苦海。

　　唱完之后的一个晚上，何田田都没能睡着，心里知道不对、觉得难过，但哭也没哭出来。
　　只是躺在床上，盯着床帘上的绳结，一夜到天明。

　　如今，她年纪更长了、工作了，看似比当学生的时候强大，实则还是个在现实中被裹挟而无力反抗的小人物罢了。
　　没办法，从事教师行业的人大多还是思想比较保守、传统的。

　　何田田深知自己骨子里是个异类，但就算是野狼也要披上羊皮。
　　因为她需要这份工作。

　　不仅仅是需要这份工作维持生活，更是……
　　“要不是有点教育理想，本仙何苦下凡遭这劫难？”

　　可跪着的老师，又怎能教出来站着的学生呢？

　　从实习期忍到见习期，忍过这一年转正，她就开始掀桌子！
　　何田田想：下次有机会，她一定要在新年节目上表演跆拳道，一脚踢碎两张木板的那种。

　　希望自己到了转正的时候，还没有被服从性测试压垮，还没有麻木，还没有被驯服。
　　保持清醒，保持愤怒。
　　虽然生气会长乳腺结节，但是总好过麻木。

　　成为一名音乐教师不得不接受一个屈辱的事实，那就是——
　　女教师也是一种“性”资源，必要时，既可以是歌女也可以是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