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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一个绝世名伶的养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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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国将军府的老夫人,一爱拜佛,二爱听曲。长安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陆凌峰老将军去沙场征战的时光里,老夫人就经常请各地的戏班子来将军府唱上几折戏,借此打发寂寞。小到沿海小镇里说俚语的草台班子,大到长安城里数一数二的梨园名角儿,老夫人都能叫得上名字,说得出他们唱腔身段上的门道。
那一年夏末,长安城里新来了一支从江南来的小戏班子,名叫余梦苑,名字起得绕口,据说是因为当家的角儿名叫孟余。
别看这位孟老板人长得秀秀气气,但却凭一副高扬的嗓子曾进过皇宫,给宫里的几十个妃子们都唱过戏。凭着这样的背景,余梦苑迅速在长安城打开了市场,颇有声望。
将军府的老夫人也曾听人说孟老板的戏值得一听,前前后后派人请了三趟,就连几时唱戏、唱哪折的话本,都由孟老板定,诚意十足。彼时,恰逢远在边疆的老将军连战告捷,孟老板于情于理都觉得应当为将军府贺上一贺。
就这样,孟老板才答应带着余梦苑去将军府为老夫人唱上三天,圆了老夫人的戏瘾。
当时的晏余青不过是刚入余梦苑的小跟班,虽然天赋极高,但年纪毕竟还小。尽管孟老板非常喜爱他,但也对他格外苛刻。
跟在师傅身后初入将军府的晏余青,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巨大的宅院,走着走着,便和戏班子的兄弟姐妹们走散了,在曲曲折折的亭台楼阁中迷了路,一直等到孟老板在后院里清点人数时,才发现晏余青不见了,急得脑门子都是汗,生怕晏余青没见过世面,惹了将军府的人。
老夫人实则是个十分心软之人,知道有人走丢了,便发动全将军府的人替孟老板去找一个十来岁的少年。
岂料,率先找到晏余青的不是熟门熟路的老忠叔,而是刚入府没多久的阿弃。
那时,晏余青还不晓得阿弃的真实身份,见他年龄不过比自己小几岁,也没了什么防心,两人有说有笑地又回到了孟老板身边。
只是,当孟老板看到阿弃时,面色忽地变得铁青,像是林间受惊的苍鹰一般发出刺耳的尖叫——这是晏余青一生中唯一一次看到师父当场失控。
晏余青脑子一懵,以为是自己闯了大祸,害师父气急攻心生了病,立刻上前扶着师父不停地舒缓他的心脏,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安抚着师父。
尚不谙世事的晏余青痛哭流涕,痛骂自己进府不知规矩,给余梦苑丢了人,发誓今后再不让师父操心了。
孟老板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看向晏余青,他的眼神涣散无神,谁也不知他看向何处,缓了很久,孟老板才直起身子,恢复了常态。
阿弃不明白孟老板这是什么样的怪病,在一旁站了半晌,见他终于脸色有了血色,才弱着声音提醒道:“孟老板,人已经给你找到了,还请尽快开始演出吧。老夫人在院中已经等候多时了,若是再不开场,耽误了老夫人休息的时间就不好了。”
孟老板似是没有听到这句话,而是怔怔地看着阿弃,道:“我看你年纪甚小,却走路做事颇为自若,不知你是这府上什么人?进府多久了?入府之前又是什么人?”
阿弃皱眉,觉得孟老板这话问得古怪。他是什么人,与余梦苑的人何干?他不过是听老夫人的话,替他们寻个人而已。
阿弃不喜旁人对他刨根问底,但面子上总归要替将军府招待好他们,客客气气道:“孟老板,我自幼便贴身伺候我们府上的少爷,不过是个小小书童罢了。少爷近日身上受了伤,不便见客,若你们没其他事,便请赶往院中去老夫人处唱戏吧。我还要去后厨替少爷端药,少爷等我好久了……我得失陪了,见谅。”
那是晏余青第一次从皇甫麒口中提到定国将军府中的少爷。
日后等二人更熟络些,皇甫麒偶尔高兴时会对他讲更多关于陆渊的故事,讲陆渊是如何收留他进府,讲陆渊如何带他放灯,讲陆渊是怎样地路见不平拔剑相助,但这些都是后话了。
余梦苑不愧是余梦苑。
偌大的后院中老夫人专门空出一方场地留作戏台,来自齐国境内各个出名或者不出名的戏班子都曾在这里表演过。但孟老板的金口一开,就将院中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紧抓住了,身段再一展露,更是让老夫人激动得连连拍掌。
多年的看戏经验已经使得老夫人对戏子的水准要求颇高,能入得了眼的不多,而孟老板无论是扮相还是唱腔,都让老夫人眼前一亮,暗自感叹,不愧是被请进宫唱过戏的人。
在将军府唱戏的第一夜,在月出之时便结束了。
老夫人心疼孟老板那千金难买的嗓子,连连赏赐了不少银两和瓜果吃食,让他们好好休息,第二日清早起来再唱也不迟。
晏余青高兴地刚下后台就开始脱下戏袍准备睡个好觉,却发现还没来得及卸妆的孟老板满面怒意地向他走来,当着众人的面责问他究竟刚刚在台上做了什么。
晏余青被这样喜怒无常的师傅吓得发抖,额头上的冷汗直流,冲了他脸上没来得及卸完的颜料。
有师弟撞了撞晏余青身子,他才醒过神来,刚刚那幕戏中自己虽然只是个配角,仅有一句戏词,但还是唱错了一个字……晏余青跪在地上,自觉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哭着道:“余青学艺不精,丢了师父的人,余青知错了!”
余梦苑的规矩是死的,但凡唱错一字,要挨一顿打,扣一日饭。
晏余青心存侥幸地想,老夫人都没听出来,更何况今日是在将军府上,师傅不至于狠狠责罚自己。没想到孟老板反倒因此对他更为严格,对他是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晏余青出身贫寒,家中兄弟姐妹众多,因自小身子骨比同龄人弱小,便被父母忽视和虐待。是孟老板从长安回老家江南的路上,在山中路过见他被自己亲人打得鼻青脸肿,这才把他救下,还付给他亲生父母银两,将晏余青买回来养在余梦苑中,就这样一把一把亲手带大。
论年纪,晏余青在余梦苑中算是小辈,但论辈分,他算是孟老板的关门大弟子。孟老板高兴时,待晏余青犹如亲生子一般,除了教他唱戏,更教他做人做事的道理。
可今日在定国将军府上,晏余青当着孟老板的面哭了两次,惹得孟老板如此生气,是众多余梦苑的弟子们没有想到的。有入戏班子不久的师弟想要上前替晏余青求情,谁知更是火上浇油。孟老板不仅赶走了所有人,让大家不得替晏余青说一句好话,更是重重罚他在院中跪上一夜,不准睡觉。
师傅的话不敢不听,否则就要被驱逐出戏班子,之后自己就会变成四处流浪的乞丐了。晏余青这么想着,便在师父的门外结结实实地跪着。
院中的石板清冷,晏余青只觉得膝盖疼得麻了,脑子也都跪得糊涂了。
入夜后凉风习习拂过晏余青透薄的衣衫,他转动身子看看四周客房里一盏又一盏渐渐熄灭的烛火,听着旁边草丛里蟋蟀窸窣的声音,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真的要一直跪到明天早上吗?等天亮了,自己这双膝盖都碎了,可怎么登台唱戏啊?
夜深露重,晏余青就这么在将军府陌生的石砖上跪了整整半宿,直到后半夜晏余青实在是尿急憋不住了,才起身四处找茅厕。
可这路痴的毛病又犯了,半夜又找不到人问,东摸西找,见到亮着灯火的房间就敲门问话,不小心却敲开了陆渊的卧房。
陆渊刚喝了药正睡得沉,是白日里见到的阿弃给他开的门。
晏余青那时还比阿弃矮半个脑袋,他一见是阿弃,喜悦之情已溢于言表,浓重的黑眼圈都挡不住他眼里的笑意。晏余青蜷着身子捂着肚子,冲阿弃说道:“阿弃!快告诉我,院子里哪有茅厕,我特别急!”
阿弃见晏余青这副狼狈的样子,知他是真的急。他侧过头看了看睡得安稳的陆渊,便从桌上端了一支燃了一半的蜡烛,披上外衣,带晏余青去了偏院。
说尴尬也不尴尬,一个终于舒服地解放了天性,一个借机从房里出来看了看星光四溢的夜空。两个人的友情像是注定一般,一日之内见了两次,阿弃总是出现在晏余青的意外时刻。
晏余青平日里与人也不太亲近,但却对阿弃充满好感,许是夜色清冷,两人都睡不着,便又坐在草地里讲起各自的成长历程。一聊才发现,两人均是被人收留长大。
晏余青道,他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接手余梦苑,成为齐国最厉害的角儿,然后用赚到的钱收留更多像自己这样的孩子,让他们有衣服穿,有食物吃,有戏可以学。说话间,晏余青还在阿弃面前轻声唱了两句,以显示自己对学戏态度的坚定。
晏余青问阿弃有什么愿望没有,阿弃却摇摇头,他说他的愿望已经实现了,他觉得现在每天都可以陪在少爷身边,就已经是最大的愿望了。
晏余青才不信阿弃的愿望就这么简单,除了伺候少爷,就没有别的野心了吗?
阿弃思考了一阵,才说他希望天下太平,这样少爷就不用像老将军一样总是南征北战,让人提心吊胆了。
晏余青嘲笑了阿弃的愿望过于宏大虚无,他见过很多人许愿日进斗金一夜暴富,也见过很多人许愿青春永驻容颜不衰,但没见过这么认真的一个孩子居然不图金银,只要太平。晏余青还道,若阿弃长大后,定会后悔自己的愿望。
可真的到了所谓的“长大以后”,晏余青才知道,阿弃的真实愿望从来没有变过。甚至,就连阿弃看向陆渊的眼神,也从未变过。
当阿弃撇下三殿下的身份出宫跑来找他时,才道:“陆渊没见过你,也没听过你的戏,却在街市里听过你的名字,好奇你的戏腔。你去为他唱出戏吧。今年是我陪他过的第二个生辰,我希望他开心。”
草坪上的夜谈很短,阿弃还急着回去照料陆渊,却又不忍心晏余青真的跪一整夜,便跟在晏余青身后回到了余梦苑戏班子休息的院子里。
阿弃不顾晏余青的阻拦,上前一把推开孟老板的房门,才看到孟老板其实也并没有真正在休息。
阿弃人虽小,话却重,不畏惧孟余的威严,像个小大人一般,站在门口对孟老板鞠了一躬,正经道:“孟老板,我路过看到晏余青跪在院中已久,特来提醒你。余梦苑有余梦苑管人的规矩,但将军府也有将军府的规矩。”
孟老板很诧异此时阿弃会出现在自己眼前,似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才不像白日里那样失态,他问道:“那将军府有什么规矩?”
晏余青站在阿弃身后揪了揪他的袖口,轻声道:“阿弃,算了,还有两个时辰就天亮了,我继续跪着,也无所谓的……”
阿弃却挺直了身板道:“孟老板,我们老夫人心善信佛,在老将军出征的时间里,一向是食素积德,以庇佑大军征战顺利。在这段时日里,老夫人最见不惯老人和小孩受伤。晏余青今日的确是有些失误,但前半夜已经受罚了,若是真让他跪到明早,让人传到老夫人耳中,老夫人定要心疼他的。”
这是在挑战孟老板的权威啊……
跟在阿弃身后的晏余青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余梦苑里还没有人敢当着师傅的面说个不字,这回阿弃人小鬼大非要孟老板改主意,这能答应吗?万一孟老板让自己从跪一夜再跪到明天夜里,也不是不可能。
晏余青内心的小鼓敲个不停,不敢仰头看此时师傅的表情。
他若偷看一眼,就能知道此时的孟余,不像是平常那个容貌亲和但语气严苛的师傅,反倒像是个温情又慈祥的长辈,他摸了摸晏余青的脑袋,冲着阿弃道:“余青,你真的交到了个好朋友啊。你要记住,能在你危难时帮你的人,才是真正的朋友。日后,阿弃说什么,你都要好好听着,这是对他的报答。你明白了吗?”
阿弃一双杏眼睁得浑圆,他也没想过孟余居然就这么答应他了,原本以为凭他的书童身份,孟余总要为难他几句。阿弃想可能还是自己将军府的身份镇住了骄傲的孟老板,于是顺着孟老板的话问道:“我的确和晏余青很投缘,不舍得看他跪一整夜。所以孟老板,您这算是原谅余青了吗?”
孟老板噗地一笑:“你们两个小东西,刚刚都是商量好的吧?这点心思还当我看不出来?都快去睡吧,还有两天的戏要唱呢,不可因休息不好而怠慢了贵人。”
晏余青没想到师父一眼看穿,但见师傅满脸笑意,想来是真的心疼自己,不会让自己继续跪到天亮了。晏余青重重地点了点头,对师父道:“谢谢师父,余青一定听话,好好唱戏,好好报答您和阿弃!”
彼时的阿弃和晏余青年纪尚小,还不知道孟老板的弦外之音是什么。
待不久孟余辞世,才道出真正的原因——定国将军府里真正的贵人是那位少不更事的书童,若晏余青他日能与阿弃再相遇,要以余梦苑新老板的身份,对阿弃言听计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