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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有什么宠爱是可以长久的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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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春光刚过,阴气沉沉的清明便紧随而至。
天空压抑阴沉,厚重的乌云低得像是要吞掉整座宫殿,雨丝若有似无的交织在一起落在步履匆匆的宫人身上。
早朝过后,皇帝乘着御辇赶来三皇子寝宫,李公公在门口的一声“皇帝驾到”,尖锐得仿佛动物的嘶鸣声一般。
皇甫麒早早就守在门口站了一上午,身上素白的锦缎长衫已被淋湿,束好的黑发因为潮湿紧紧贴在额前,一张脸已被冻得惨白。
“我儿在这里等多久了?”
皇甫麒发紫的嘴唇动了一动,颤抖地说道:“不及母妃等父皇的时间久。”
这话一出,多年喜悲不敢形于色的皇帝也两眼发红。
李公公在一旁没忍住,已经低声哭了出来,苍老细尖的嗓音听来格外悲戚。
皇帝叹了口气,拉着皇甫麒进了里屋,问向贴身公公元宝:“东西可都准备好了?”
元宝找人抬进来不少金银珠宝,还有几根香烛,说道:“这些香烛是告慰梅妃在天之灵的,这些金银珠宝是赏赐给三殿下的,好教梅妃在天有灵知道三殿下平安长大,在皇上身边锦衣玉食长命百岁。”
皇甫麒跪地谢恩,拿过香烛,李公公则从屋内端出梅妃灵位放在烛台前:“三殿下,可以开始了。”
当年冷宫火灭之后,众人只找到梅妃烧焦的尸骨,而梅妃最宠爱的儿子却失踪了。后宫都传皇甫麒也随着梅妃葬身火海,怕是被一把火烧成了灰,所以连尸身都找不到。不少宫女都默默垂泪,想梅妃好歹也曾艳绝后宫,若不是梅妃行为不端,也不至于被打入冷宫,落得此等下场。
所幸的是,皇甫麒在火灾中只是昏了过去,醒来时已在长安城热闹的大街之上。
他本以为自己已被血脉和亲情抛弃,却没想到被陆渊阴差阳错捡回了定国将军府,用“陆弃”的身份活了下来。对于新的角色,皇甫麒喜欢得紧,甚至一度觉得自己生在皇家才是错觉。
皇甫麒跟在陆渊身边活跃得久了,说话做事又较同龄人成熟稳重,举手投足间与平民完全不同,再加上越长越开的一张脸,就连陆老将军也觉得阿弃出身不像是寻常百姓。
从丧妻之痛中醒悟过来的皇帝决心彻查冷宫失火案,朝中大量人力投入,最终查清失火乃是烛台打翻造成,而三殿下不幸流落民间。
从皇甫麒被迎回宫里开始,皇帝便有意对皇甫麒母子的遭遇做些弥补。只是又逢战乱,皇甫麒不得不作为质子,离开了齐国。
多年分离,父子之间的情分淡了许多。
皇甫麒小心翼翼捧着三根燃香,对着灵位直直下跪,两眼通红口中念道:“愿母妃在天之灵守护父皇安康,天下太平。”额头磕地,准准三下,抬头只见额间浸出鲜血:“儿臣现在父皇身边尽孝,请母妃放心,待儿子百年,再去天上陪您。”
这话说完,皇帝长叹一口气:“我只是将她打到冷宫,让她反思反思。没想到,那竟是最后一面。”
皇甫麒摇摇晃晃站起身插上香,毕恭毕敬站在皇帝身边,看向院子里的满地潮湿,鼻尖似乎又传来当时大火弥漫的味道。
皇甫麒问道:“父皇,这几年可有梦过母妃?”
皇帝此时说话也再不似平常大殿上的威严,倒像是唠家常一般,在寥寥香雾中缓缓道:“那天朕醒来,看见她就在朕床边站着,一句话都不说,朕说你来陪我坐一会儿,她就站在那不肯过来。等我拉她过来的时候,却突然醒了。元宝跟我说,她就这么没了,估计是恨着朕,那次之后,再也没有梦到过她。许是朕年纪大了,她嫌弃我,不高兴见我了。”
“母妃生性胆小敏感,当年毁了容貌性格疯癫,怕惊着父皇。”
“她的容貌放在十几年后,也不是宫庸脂俗粉可以比的,”也正是这样的容貌身段,才让当时的自己痴痴着迷。皇帝捻着泛白的胡须,说道:“朕不知这有何惧?”
皇甫麒这才从书桌前取下镇纸,将自己前夜里凭记忆临摹的母亲画像递给皇帝:“母妃住进冷宫之后,脸就成了这样。”
皇帝颤抖的双手接过来才看到,精致的脸上布满伤痕,想来是被什么人给拿利器伤过。虽当时自己盛怒之下,将她与年幼的三皇子打入冷宫,但也并没有命人如此欺负过他们母子。
“儿臣当时尚年幼,不知何人所害,母妃若在世,也不想父皇因此事烦心,身体要紧。”
皇甫麒向李公公使了个眼色,李公公赶忙上前收走画纸,换了壶热茶,皇甫麒替皇帝斟了一杯热茶,垂手站在身侧不再言语。
伴随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父子之间无言以对,只有桌前供奉的香火默默燃尽。
或许真的有在天有灵那么一说,供桌上的燃香味道蔓延在寝宫每一个角落,甚至盖过了皇甫麒寂寞书桌上的书墨味道,驱散了室外潮湿阴冷的寒气,渐渐有一些暖意飘荡在父子之间。
“老三,你说我们说的话,你母妃能听到吗?”
“苍天有眼,也有耳。”
“朕年纪大了,很多事情看不清也听不清了,当年欠她的,朕也补给了你。”这话一出,皇甫麒正要谢恩,皇帝却抬手打住,有些浑浊的眼睛里透出决绝的光:“既然已经还清了,你就不要再计较了。她当年也有不好,何必在后宫闹了笑话,落得个如此下场。”说罢起身招呼元宝公公离开。
皇甫麒看着他的背影,那句谢恩的话留在心里转了十几道弯终究化成无力的叹息。
还清?他母亲的一条命,他这么多年在质子府所受的寂寥与屈辱,就给他一个礼部,就当还清了吗?
迈出院门的那一刹那,皇帝抚了抚鬓角的白发,扭头看向还在身后垂首的皇甫麒,想了很久,缓缓问道:“她最后一句话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皇甫麒透过蒙蒙雨雾,遥遥看到记忆里的火焰扑灭后升起一团呛人的烟尘,那个为爱疯疯癫癫的女人在最后的时光里总是说着:“我什么都没做。”
皇帝衰老的身形顿了顿,径直走了。
皇甫麒坐在皇帝之前坐过的椅子上,看向自己这座空空荡荡的三皇子寝宫,潮湿的院落里躺着几朵残花,郁郁葱葱的青草被冷风吹得东倒西歪。
皇甫麒心想,这天变得可真是快啊,之前陆渊来这里还赞叹院中花开得早,可夏天还没到,这些花就已经被雨水冲落了。
这世上,他该相信有什么宠爱是可以长久的吗?
皇甫麒扭头看着母妃的灵位,很想问她,这一生爱了这么一个人,值得吗?
那段时间污言秽语飞满整座后宫,但她本性孤傲,不好与人争辩,不知谣言喧嚣尘上到了皇帝的耳朵里。她来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打发到了皇宫深处一座废弃的冷宫。
当时皇甫麒还年幼,残留的记忆不多,想起来的只剩下冰凉的片段,连不出完整的故事,母妃的一生到底是怎样的?他所有的疑问都飘向回忆的火海里,但没有人能给予他回应。
李公公在一旁看着失神的皇甫麒,默默倒了一碗微苦的热汤:“清明雨重,您身子怕凉,这是小陆将军为您送来的暖身汤,喝下早些休息去吧。”
皇甫麒看向那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出神地问道:“这几日,他差人往来频繁吗?”
李公公见皇甫麒主动提起别的话题,心内高兴不已,边擦了擦眼角的泪痕,边凑到皇甫麒身前说道:“从春试前,就隔三差五派人来,不是暖身的汤品,就是珍贵的补药,全都是对你好的东西。老奴都一一登记在册了。”
“对了,父皇今日赏赐的东西劳烦公公清点清点,调出一些给各宫送去,权当送个人情。”
李公公频频点头,喜不自胜。
自家主子总算多了些人气,往常总是不乐于与后宫的人交往,这些礼尚往来的礼制仿佛不存在。自皇甫麒回宫以来,各个宫内的人来回走动往来,李公公替他将礼品收下,皇甫麒却连看都不看,全凭李公公一个人负责三皇子的礼单。
这次皇甫麒知道主动送礼,算是开窍了。
“那三皇子,您看,要不要再选几样送给小陆将军那边?”
皇甫麒听到陆渊的名字,沉重的眉宇间闪过不自知的喜悦,“不用了,这些俗物,配不上他。”
皇甫麒想起那三位春试成绩不错的考生,改口道:“选三样小礼品,不用太过贵重,先差人送定国将军府上。”
李公公虽诧异为何是三份,但看在皇甫麒浑身喜悦的份儿上连忙迈着小碎步去准备。
虽有了李公公在身侧,但涉及母妃的一切,皇甫麒只愿意亲力亲为,撤掉了桌上的祭品,收起了她的画像,一切布置复原成了清明之前的样子。
沐浴更衣之后,在桌前看起了礼部送来的折子。
礼部除了一年一度的贡举之外,平日里做的无非是皇室礼仪、祭祀之流的事。
令皇甫麒最为欢喜的,是礼部还负责四境的外事联络。每每见到有来自四境邻国的消息,皇甫麒总要求礼部的人第一时间上报。
近日,蛮族使团突如其来到访长安,让礼部上上下下忙的是脚不沾地,从接待、拟文书再到安排觐见,苦煞了一把年纪的张元奉。
蛮族以凶狠擅斗出名,自齐国开国至今,派使臣来访的次数屈指可数。此次贸然来访并主动上贡大量财宝,令张元奉百思不得其解。
多番试探之后,张元奉才得知,蛮族元帅李灏下落不明,国主尚年幼,西夏内部派系斗争激烈。
当前西夏自是没有能力与驻守北疆的玄武营抗衡,此时卑躬讨好,无外乎是为蛮族争取苟延残喘的机会。
齐国与西夏积怨已久,四大营向来主战,陆渊早已多次上奏,想趁李灏生死未卜,将蛮族弹丸之地一锅端了,以免后患;而朝中太子和太傅一党向来主和,认为没必要劳民伤财,此时国库空虚,不宜大肆征战。
两派在朝堂上斗争多时,这才是令张元奉最为头疼的地方。
张元奉当然知晓皇甫麒与陆渊的关系,但太子党又势力庞大,他这把老骨头虽两袖清风以独善其身闻名于朝野,但说白了却是,一个也得罪不起。
张元奉只得将几番思索全都写在了折子上,频频差人递给了皇甫麒,由他来做这个决定。
皇甫麒在桌前沉思许久,回想皇帝刚刚离去之时对他的嘱咐,提笔写了批复,令张元奉早日去父皇面前交差。
清明便是这样过去了,本想唤起父皇对母亲的记忆,替母亲讨个公道,谁知却讨了个没趣。皇甫麒自嘲,若是母妃仍在世,不知道会不会觉得这个儿子不够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