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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少年像稻谷抽穗,长成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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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边城东再走二十里,便是齐国国境。
一座名为“丰水”的小镇静静地生存在这国境线上。
丰水镇虽名为镇,但人数之多,相当于两座宁边城。早年间,这里地底水源丰足,是四周荒沙之中少见的绿洲,百姓围绕水源就建了这么一座城,供往来商人驻足休憩,成为西境最繁华的小镇。
丰水镇内与西边西夏、北边匈奴通婚者甚众,在此处生活的乡民会两三种异域方言极为常见。与宁边城内齐国人低西夏蛮人一等的景象不同,丰水镇中,无论你来自什么国家,这里的百姓都会平等以待。
若放之四海,都有丰水镇民众这样的胸襟,陆渊觉得他可以提前几十年辞官休养了。
西境的冬日十分短暂,太阳甫一落下,四面黄沙之上便寒气四起,只见无数火光伴随错落有致的马蹄声自西边而来,人影绰绰大约有四五千人。
丰水镇的太守郑永彪一看,就知是四大营回来了。
郑永彪人不如其名,三十岁的年纪,满面却是被黄沙吹干了的褶皱,一身皮肉松松垮垮堆在马上,反倒是那匹驮着他的马儿显得更精神,带着十几名老弱规规矩矩守在城墙底下等队伍由远及近,这才翻身下马,颤颤巍巍垂首。
“恭贺四大营大胜凯旋,收回宁边,救回质子,扬我国威,安我民心。卑职率丰水镇各级官员共十八人,在此愿为各将领庆功洗尘,酒食粮草已备好,还辛苦各位军爷下马,随卑职前往镇中享用。”
此话讲完,郑永彪抬头见一匹白色骏马从队伍中间穿行而出,马上之人身形颀长,黑色披风猎猎作响,银色轻甲在火光反射下透出一股子冰冷凌厉,干燥的空气中传来浓重的血腥味。
那人一双丹凤眼笑意盈盈地看向郑永彪。
郑永彪对上他的眼,愣是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四境之内谁不知道眼前这位笑面将军的手段,越是笑的灿烂,越是杀的凶狠……看他衣襟下摆上的血迹,这场仗又是杀了个痛快。
陆渊道:“不劳大人费心,我四大营向来过城不入,以免打扰城中百姓,郑太守所备酒粮,不如施给战乱灾民。”
郑永彪回道:“将军所言甚是,卑职这就照办,不知将军还有何事吩咐?”
陆渊沉声下令:“所有人听令,退守七里之外,原地扎营,休整兵马。”
等郑永彪回过神来,兵马声已离他遥远,身旁的人扶了扶郑永彪晃晃悠悠的身形:“太守,各位军爷走了,咱们回去吧。”郑永彪点点头。
早听闻四大营大军向来过城不入,唯恐扰民,各处扎营,不曾固定营寨。但今日得见四大营首领,虽看着年轻,但身上肃杀之气逼人,让他差点喘不过气来。
待郑永彪转身带人回城,四大营中却有三个身影从大队伍中脱离,趁着夜色返回到丰水镇中。
战袍一脱,换上常服,陆渊身上的杀气也消减全无,旁人看去,他也不过是富贵人家的普通公子,很难把这个人跟战场联系起来。
他走在皇甫麒身后,见他左手腕的丝带随着脚步轻扬,一把抓起丝带尾端,缠在自己右手食指,轻轻晃了晃,丝带那端的身形一顿,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朝前走着,任由身后那人拽着自己。
直到从昏暗的沙漠走到灯火通明的丰水镇中,陆渊才放下手中的丝带,跑到皇甫麒和桑落身前,熟门熟路地将他们带到一家衣料店。
皇甫麒疑惑地看向陆渊:“这是?”
陆渊解释道:“从丰水镇走回长安一路辛劳,你穿得单薄,还是多备几件路上防寒吧。”陆渊说罢,比了下皇甫麒的腰身,就他现在的身板,只能定制,自己的衣服皇甫麒也穿不了。
今天被陆渊带着逃离了宁边,皇甫麒身上什么也没有准备,看了看一身脏兮兮的旧衣,道:“也是。”
倒是桑落一脸兴奋:“陆渊,我没会错意吧!你个铁公鸡肯拔毛了?请我们做衣服?”
店内老板见来了三位贵气逼人的公子,便知大生意上门了,满面油光的招呼道:“这丰水镇的冬天能把人活活冻死,诸位如果要在城里还要呆一段时间,不妨来小店里多看几套衣服,什么材质的都有,保管各位公子满意。”
皇甫麒知道陆渊一旦决定什么事,就肯定是要做的。听他说丰水镇冷,毫不含糊的向老板问道:“披风和袄子,红色,选两套我看看。”
桑落一听皇甫麒要买,心想这次肯定是陆渊出钱,随即对老板说道,“我可是大夫,我要订做一只挡风袋包着我的药箱,最好有隔层。我有一些稀有的草药要收好,迎了风怕吹坏了。”
陆渊听桑落这么一说,没好气地回道:“用你自己的俸禄。”
“我这可是为你打工,你还不赶紧备好银子,等什么呢?”
堵的陆渊一口气憋在胸中,但见皇甫麒已经去试衣了,没跟桑落继续纠缠。
因皇甫麒身形比一般人要瘦高,陆渊一直与老板商量如何给皇甫麒量体改衣,一会儿一个意见,把老板的眉头皱得死死的,心想这位客官怎么这么难伺候,要求未免也太多了。
桑落见老板那敢怒不敢言的样子,笑骂道:“得亏你是个男的,你要是个女的,烦烦叨叨成这样,长安城里谁还敢要你。随便拿两件得了,你再啰嗦下去,我估计老板要多收你一个月的月钱。”
自皇甫麒从质子府出来,一路一直少言寡语,对桑落和陆渊之间的斗嘴爱理不理,听完桑落说完这句话,手里捧着一件刚看上的红色斗篷,回道:“他这样,有什么不好?”
一句话让桑落在原地石化。
既然三殿下发话了,他也闭了嘴。
正跟老板聊腰线怎么改的陆渊回头冲桑落奚落道,“桑大少,你再说下去,就跟我一样婆妈了,你想怎么做你的草药包,自己过来跟掌柜说,别指望我能说清楚你那点七零八碎。”
因带着皇甫麒一起,往常陆渊都是和四大营的战士一起在城外营帐内休息,但考虑到现在刚刚结束宁边之战,皇甫麒也着实没有从军经验,一直跟着他们在沙地里扎营,一把骨头估计再这么折腾就要碎在黄沙里了。
陆渊只能带着二人在丰水镇中的客栈住下,权当是出来玩一趟了。
客房中,皇甫麒正点了一盏如豆的小灯细细描绘着什么,这时房门口就传来三声轻响,嘴角不自觉上扬,露出清浅的酒窝:“进来吧。”
大晚上敢打扰三殿下休息的人,这世上除了陆渊也是没谁了。
陆渊一进门便问道:“夜都深了,怎么还在画画?也不怕伤了眼!这点爱好能不能回长安之后再继续?怎么走哪画哪,跟小时候一样没变。”
皇甫麒停了笔,吹干了纸上的墨汁:“回宫之后就赶上宫中过节了,帮父皇画个画,祈个福。”
三殿下自幼天生奇才,画技巧绝,尤擅微画技艺,将众多景色等比缩小,绘于一方桌面大小的方形宣纸上。虽人在敌国,但每年都会于齐国上元佳节送上亲笔所绘的贺图。
去年曾呈送百鸟朝凤图,被皇帝大赞,图中一百只鸟形态各异,神色各异,就连羽毛都清晰可见,百鸟之上有凤低头,似要飞出纸面垂首在皇帝眼前,惟妙惟肖,比宫廷画师有过之无不及,令人赞叹。
每年皇甫麒所绘的贺图都会被民间画师大量模仿,齐国不少学书画之人更奉他为“画仙”,将皇甫麒作为质子身处西夏一事,描绘成画仙下凡教化蛮族,平添了三分神话色彩。
陆渊也好奇皇甫麒今年又会做什么图,凑上去看到,这幅画只开了个头:一座城门孤独的立在宣纸的西北边,城门被炸得残缺破烂,不远处黄沙飘雪,有两队人马对峙,细看,为首的将军已长剑出手把对方军旗挑起。
“这城门怎么这么眼熟……”陆渊问道,“宁边城?”
皇甫麒点点头:“像吗?”
“像是像,但你没把我英俊潇洒投掷霹雳火球的豪气表现出来,也没有画出西夏百姓看到我这张脸时的惊恐。既然是要呈给圣上的,应该多画一些我的功劳苦劳。”陆渊道,“你也跟着四大营奔走,这两日够累了,快别画了,随我出去四处看看。”
皇甫麒想了想陆渊的话虽然自傲又啰嗦,但也有几分道理,回道:“你也累了,你先去休息吧。我再补点细节,不出去了。”
陆渊见他丝毫没有要动身的想法,将手中一件带白狐狸毛的红色外袍扔在皇甫麒头上,说道:“还好你不是我军营里的兵,就这个倔样,我非打服你不可。别给我废话,外面下雪了,赶紧把衣服穿好跟我走,带你去个地方。”
外袍挡着皇甫麒的脸,他的声音闷闷的:“陆渊,你怎么比以前还急躁!你不说,我不去。”
陆渊道:“你怎么比以前还嘴硬!有我在,又不会有人害你。跟我走吧。”
皇甫麒楞了一下。
“跟我走吧。”陆渊抓起皇甫麒手腕上那条丝带晃了晃,又重复问道。
见这次皇甫麒没有拒绝,陆渊走上前自作主张将那副刚起笔的长图收了起来,拉起皇甫麒的手,直奔门外。
鹅毛大雪。
呼啸的北风夹着雪花往他脸上砸,陆渊又走得极快,皇甫麒一溜小跑才能勉强跟上,连一句你到底要去哪,都破碎在风中。
皇甫麒紧了紧毛领子,却不觉得冷。陆渊新买的衣服大小刚好,厚薄刚好。
只见陆渊在丰水镇中一栋四方亭停了下来,借着旁边矮墙长腿一蹬一迈,便飞身上了亭顶,一手搭在亭角的仙鹤檐之上,极目远眺:“就是这儿了。”
身着水蓝色长袍的陆渊长身而立,大风似是长出了一双无形双手,卷着他的披风拼命把他往下拽,而他偏就稳稳当当站在亭顶,腰间玉佩叮铃作响,成为深夜里唯一的声音。
陆渊飞身又从亭上折下,拦腰把皇甫麒抱在怀里,掐了把腰间肉,笑道:“怎么这么轻,西夏的伙食果然太差了,还是回来好。”
皇甫麒的思路当即断掉,所有感官朝着腰间而去,酥酥麻麻,他只觉得那处软成了水,和身上其他地方都不一样了。
等他回过神来,已被陆渊抱着上了亭檐。
皇甫麒心想,这像是什么样子,立刻从陆渊手中挣脱出来,却差点从亭上掉下。凝了神,才抓着陆渊袖口在亭上站住。
“急什么,站稳些,月亮又跑不掉。”陆渊朝远处指指,示意皇甫麒往西边看。
风雪细密如织,遥遥一轮上弦月挂在雪帘之后,皇甫麒眯了眯眼,才看清那轮昏黄的月亮。
目之所及,是丰水镇高地错落的屋檐和四面无边的黄沙,城内弯弯曲曲的街道上已有白雪踪迹,再晚些时候,屋檐上恐怕也会有一层厚厚的积雪。
再看向远处,则是宁边,他顺着熟悉的方向找去,看到了凄冷的质子府。
“六年前,我送你去西夏之后,一个人站在这看了一晚上的月亮,那时还没下这么大的雪。月亮圆的没有一点缺口,孤零零的挂在那头,而我坐在这头,就这么发了一晚上的呆。”
陆渊扭头看了一眼皇甫麒,眼前的少年像是抽芽长穗一般,褪去了婴儿肥,已经成长为一名男人。而当初从他手下送出去时,皇甫麒只是一个只长到他腰部的孩子。
陆渊问他:“阿弃,你还记得吗?你去西夏之前的事。”
又怎么会忘呢?
皇甫麒回忆道:“就连西夏人都只称呼我为三殿下,已经很久都没人喊我阿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