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5、有诈 ...
-
对方主帅虽逃,但混战中仍有敌军负隅顽抗,不过都只是些强弩之末,在骑兵一回回的冲杀,和步兵重斧的相互配合下,敌方最后一人终是在包围中溃然倒下。
风来了又去,天昏地暗间,太阳落到了远方的天际线上,生死全在一天了结,成败带来的冲击正深入人心。
有人从马上跳下,滴着热泪肆意狂欢,更多的人从成堆的尸骸中探出手臂和头颅,他们先是不敢置信地看着一切,随后不顾身体的孱弱聚集到自己的统帅身边,他们搀扶、他们庆贺,他们才开始生出后怕的唏嘘。
残存的力气终于挥霍干净,城门重新开启,在城墙上布防的两千步兵出门迎接胜利者回营,但回应他们的只有铠甲摩擦的声响,以及马蹄落在沙地里颓靡的“跺”声。
太累了,实在太累了,可仍得分出一半人手以防敌军再次突袭。
上来两三名军医从“积雪将军”背上接下快要失去意识的段术,他脸色煞白,撕开的手臂已经不再一味地猛流血,只是翻出的肉条显出令人心惊的黑,仿佛被火烧过一般。
周必下马一路相随,路过冯飞身边的时候,他低头,嗅了嗅涌出的鼻水,对方却是一言不发,冷漠地望着医官搬抬伤员,不只是段术,鲁武效也受了重伤,他脖颈被敌人的弯刀砍中,几乎断了一半的连接,却仍支撑着继续挥斩马腿,当人被抬进城时他连心跳都微弱得几乎没有,天知道还救不救得回来。
此外,褚时竞、萧定军等人也受了不同程度的轻伤,简单包扎后,他们草草就地休息,好在凌晨后换下另一波人。
主帅帐内一直没有熄灯,沈岳也是疲累却没有时间休憩,他已经唤了好几波人进帐领命,此战虽胜,但还是让卓烈敢溜掉了,他得立即派出探子搜寻对方踪迹,虽然此刻对方亲兵尽毁,可一旦放任这人不管,很快亲兵团又会死灰复燃。
另外,平靖关、丈城和河庭关的现况也得去探,虽依着山险,但敌方不除再打到这里也是巨大隐患,不得不防!等吩咐好一切屏退众人,沈岳这才脱去盔甲坐到案前,趁着万籁俱寂之际,提笔详写战情,竟是一刻不歇。
城中四处都是合衣而眠的将士,巡逻的也是强打起精神脚步虚浮,孙平手下两千将士仍自驻守城门,在火光中眺望四处,他一向负责守城,万事都能安排妥帖,如今大战后更是不敢怠慢分毫。
金意且此刻坐在篝火下方,城里的风还是有些迷眼睛,时不时将他从昏睡的边缘拉回来,见他仍动,有人端了碗稀粥递到他手中,那微热的稀粥甫一入胃,方才脱力的疲累感便稍稍减退开去。
吃了饭困意又开始勾起来,他身上的甲丢在了战场,此刻只剩了件单衣覆身,于是只好往篝火边又挪了挪,闭眼前他想起胸口存放的命符,心下立刻滋生出缓缓的暖意。
是一张桐油纸,被他小心地折成四角缝在贴身的领口内侧,他没去拆只是万般轻而习惯性地捏了捏,这纸不是主体,里头还藏了个物件。
大概一个月前,瞭都的信件辗转来到军营,当中有一封是写给金意且的,来了边境一年多,他只收到过两次林确的来信,这是第二次,那信以爷爷金铨的身体开篇,以都城近况结尾,两封信纸中间还夹了个东西。
他其实一直盼望着,能收到玉雪芝的来信,却是从未,时间久了,眺望大漠的黄沙,他甚至开始怀疑宋府里发生的一切,是否只是自己虚妄的一场梦,直到那东西从信纸中间掉出来。
那是一张裁剪得方方正正的障子纸,背面一道道浆糊痕迹,提示着这纸是被人从灯笼上剥离下来的,之后纸又被浸泡入特殊浓液中,让它的材质更加坚韧不易破碎,只见泛黄发硬的纸张中央,有人用墨写上“平安”两个大字。
“平安”,他几乎立刻便意识到提笔的主人是谁,那一刻竟狂喜到连着好几晚彻夜难眠。
人生从来寂寞,可碰见那个人后,他便缺了独自忍耐寂寞的能力,直到对方回应,于他命中那少得可怜的光点,再一次绽放光彩。须臾后,他望着篝火,眼皮沉沉阖上。
当卓烈敢大军被歼灭后,河庭关也迎来了胜利的捷报,那由两千牧民组成的骑兵发挥了巨大作用,这帮失去家园的牧民对背叛者恨之入骨,虽未在军中受过操练,但他们也懂得出其不意、里应外合的道理。
加上叛军本就是帮受了卓烈敢挑拨的乌合之众,他们虽然人数众多,其战力根本无法与大正军队相比拟,甚至连卓烈敢的亲外军都比不了,当然,他们的作用和那五万签兵一样,只是拖住两关一城的手段罢了,起不了长久之势。
当那两千牧民突然自后方杀出,叛军瞬间便慌了手脚,韩边不傻,见情势急转,立刻命将领出城厮杀,骑兵甫一入阵,便将叛军队形冲散,刀光剑影中,敌军人头纷纷落地,草草攒成的一万五千大军瞬间便被屠杀干净,逃的逃,死的死,完全没有招架之力。
边境外乱再次颓靡下去,就连往日常被洗劫的几座边城,都再度回归安稳。
是夜,远方的草地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奔袭之声,有人在临时搭建的望塔上冲远方观察,只见一长串火把不断向着这里的营帐接近,这兵立刻吹响号角,引得众人速去汇报首领。
铁剃戴了盔点了一列将士等在营外,黑暗中只听那阵马蹄从草原尽头出现,奔至近前后,他方才认清来人果真是旁乐战逃脱出来的卓烈敢一伙。
铁剃曾经也是乌杵手下将士,当乌杵死后卓烈敢篡位,他不愿被其吸纳收服,先一步带着自己的兵深入草原腹地,独自避开乱世纷争。
他清楚卓烈敢为人,明白此人贪心不足、狡诈有余,实在不敢随意亲近,二人在乌杵手下的时候面上还算是对付,等到卓烈敢上位后,碍于铁剃手上握有八千兵力,他也不敢公然对付铁剃。
如今大正为追捕卓烈敢一伙下落,派了人正四处探查,他们只能被赶到草原腹地以谋得片刻喘息,可不知今日却误打误撞行到了铁剃营帐外头。
旁乐战后,卓烈敢只带了两百亲兵突破包围圈逃了出来,手下七员猛将也只剩下三人,其中一个哈肃还失了半条腿算是勉强捡回一命,他们风餐露宿,只能依靠抢劫游散牧民的吃食和家畜支撑逃亡,此刻碰见铁剃,卓烈敢不免又计上心头。
他赔着笑,略显谦卑的同铁剃道:“老大哥,兄弟如今穷途末路,可否收留我和我的手下,你放心,就算给口吃的我也甘愿。”
铁剃想了想,他盯着蛇一样的卓烈敢,却忽然高声咧笑:“老弟说得这是什么话,你有难做哥哥的帮衬帮衬岂不应该。”说着便自觉驾马让开,手下兵丁也纷纷挪出条进营的路来。
卓烈敢先是微微一愣,他没料到铁剃居然如此慷慨,可到底也是走投无路,于是他不再端着,驾马小心地领着队伍上前。
甫一入营,铁剃便携了他的手亲自引入帐中,那帐内早已备好好酒好菜,灯火通明间只垂了几名小兵在桌边伺候,除此之外再无旁人,进帐前卓烈敢先是滴溜双眼四处打量,他悄悄回过头,同哈肃、鄂布、阿继顺对了对眼,鄂布便自去安排他们带来的两百名战士。
等到鄂布重新归来,只见铁剃高坐上首,卓烈敢一众分坐下方,众人早已开始畅聊,他们三人中,哈肃和鄂布是见过铁剃的,甚至哈肃就曾在铁剃手下待过,只有阿继顺年轻些,又是后来加入队伍,饶是如此,铁剃的热情丝毫未减。
似乎是为了打消卓烈敢的猜疑,铁剃命人从自己这桌开始斟酒,又让一个年纪很小的兵丁挨个夹取四人面前的肉菜,当众吃了下去,见他做得如此到位,卓烈敢面上一松,警惕消弭了大半。
等到小兵丁来到哈肃面前,那哈肃黑沉着脸仍是不悦,他断腿的伤口一直反反复复发炎溃烂,虽捡回一条性命,可连日的奔波总是感染,每日不换上三四遍纱布,那腿上恶臭便熏得人直打喷嚏。
甫一接近,恶臭便扑鼻而来,小兵微微蹙眉,但还是忍着恶心将肉菜吞咽进嘴,哈肃始终盯着他看,越看越觉得这人面上熟悉得很,下一刻,却见这小兵似是有些嫌恶地瞥了一眼他的断腿,于是愤潮骤生,他并未完全接受断腿的事实,光是旁人眼光不小心扫到那处,都会叫他发狂发疯,为此已经杀了好几个帮他换药的兵丁。
因此他再一次控制不住情绪,想也没想起身便要揍那小兵,嘴里还不干不净忿忿骂了几句,只是眼下他的腿太不灵活,刚一挪动,便将桌案狠狠撞了一下,撒得酒杯碎盘到处都是。
“还不下去!”没等卓烈敢开口,铁剃首先啐道,那小兵随即躬了躬身,似乎是被吓着了般瑟缩身子站回原位,又换了一人过来收拾。
卓烈敢赶忙训斥哈肃,随即抱歉道:“大哥莫怪,实在是哈肃兄弟伤口疼得紧,又连着奔波数日,难免心浮气躁些。”
“莫慌!等吃完了酒,我让军医来给他瞧瞧,哎,也是难为你们,听说旁乐城之战实在惨烈,老弟能够捡回一条命已是不易。”铁剃淡淡感慨。
几人灌了口酒,那鄂布和阿继顺许多天没吃上顿好的,当即也顾不得其他,双手抓起肉菜便啃,吃得急了又用酒强行将吞进去的东西给顺下去,对面的哈肃却是食欲不振,他因着受伤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此刻只是默默喝着酒,偶尔夹两块肉进嘴。
卓烈敢却是另外一副心思,他腹中早已饥饿却始终不动筷子,和铁剃调笑间,双眼只是望向狂吃的鄂布、阿继顺二人,铁剃的转变有些明显,他虽然找不出破绽,却始终存了份心思。
铁剃却是镇定自若,酒过三巡,他们的话题终于归结到死去的乌杵身上,大概因为乌杵曾是二人的主帅,他们又一齐参加过十年前的“天堑关大战”,使得卓烈敢暂时忘记,乌杵的儿子乌木转正是被自己所杀。
“老弟,你知道吗?”铁剃突然自酒酣中正色,双目一凝沉声道,“乌杵是我铁剃最尊敬的大哥,可你,却杀了他的儿子!”
卓烈敢只觉当头被人浇了一捧凉水,他端起酒杯的手定在空中,抬了眸望向铁剃,却是接上一双冷眸,身后有人拔刀,他猛地咬破舌头逼着自己将杯盏推翻,对着那三人高喊出声:“有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