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财卿卿小札》杏仁体

18、散财

　　宋沛宁想建的教书学堂到底也没成。

　　想来也是，读书识字本就是达官显贵的特权，教书先生也多半心高气傲，想要他们自愿屈身去教那些整日走街串巷的乞儿，大抵难以实现。

　　于是书堂便先按了下来，手艺师傅倒是有许多，手艺课目率先开了。

　　从前都是手工匠收学徒到家里，吃住全包，亲自来教留着自用。这回慈幼院的学堂一打开门倒是新鲜，手工匠人来别人院里教，收的学徒不必包吃住，等教成了有投缘的留为己用，关键是定时传授手艺还有银两拿。

　　手艺人不比那些个酸读书人讲究，光提了有银两拿，便觉此事妥帖，值得一试。京郊慈幼院有此等好事，街坊邻里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将消息散布得差不多。许多手艺工匠欣然前往，手艺类目只设来刺绣与木工，后来增括了剪纸、缝纫、瓦匠、铁匠等等。来学堂之流童学徒，皆可凭喜好自行选择。

　　至于是否有乞儿愿意来这里做学徒，更加不必多忧心。前有慈幼院宋家女公子仁慈施粥之美谈，慈幼院在京城乞丐之后多多少少积攒了些许名气，后大庆学堂开张，在学堂里设了施粥帐篷，继续传承美名。

　　有粥吃，闻讯而来凑热闹的乞儿不计其数，吃后又听人规劝，若沉下心来学一门手艺，以后便能通过自己的手艺，日日都有粥吃。如此循环往复，良因结良果，生源不断，热热闹闹地，手艺学堂平地起高楼，还真让宋沛宁捣鼓成了。

　　有了学堂的影响，慈幼院的孩子近日来也是越收越多。宋沛宁学堂和慈幼院两边都要管，忙得不可开交。于是提拔了四个小帮手，虎子小七管学堂，小五小六管慈幼院。刚交代完确实轻松了几天，不过宋沛宁劳心劳禄的命，大小事务全都要亲自过问，没几天又跟着跑前跑后。

　　宋沛宁整日繁忙，像是拼命旋转的风火轮，众人眼瞅着不对，却又道不出哪里不对。

　　四个小的暗地里研究，急得团团转，正赶上裴钱霍与宋沛宁同行经过。

　　裴钱霍见这四个小的如此悠闲，他却和女公子如此忙碌，登时气不打一处来，照着最边上站着的小七，圆溜溜的屁股蛋子上抬起一脚，心里当下舒畅许多。

　　小七不料背后有人朝自己屁股飞起一脚，惊得“嗷呜”一声捂着屁股跳起来，回头见是裴掌事和女公子，又急忙狼狈不堪收回窘态，弯腰拱手向女公子行礼。

　　裴钱霍正要问四个小鬼头围在一起研究什么呢，便听身侧的宋沛宁忍俊不禁，扑哧笑了起来。

　　见女公子笑了，四个小兄弟也如久未见晴天，跟着傻愣愣地笑。

　　笑着笑着，小五一拍掌，终究回过味来，大声说道：“哎！对对！就是这个！我们女公子好久不如这般笑过了！”

　　-
　　这日往后没几天，便是京城一年一度的七夕游灯会。

　　慈幼四子准备借着灯会，好好带宋沛宁放松一下。花灯会前，几番游说，这一年一度的七夕游灯会有多热闹，有多好。
　　您想想——

　　到时候，夜幕临了，花灯亮了。灿如星河点点，宛若万家灯火，流光溢彩，那种瑰丽绮妙的，只能亲临，无能言说。

　　全城的女子可都是等着盼着这一天，女公子头一年迁来京城，定要去瞧瞧。

　　宋沛宁知道，小五他们是为自己担心，转念一想，借着节庆去灯会散散心，讨个好彩头，也没什么不好的。于是便这么点头答应了。

　　花灯会出发当天，竹叶给宋沛宁编了个清爽凉快的发髻，脑后的长发盘起，露出一段白净挺拔的颈。选了一身绯红色的薄纱襦裙，胸前白绒的缎带点缀，衬得宋沛宁细软的腰身，走起路来袅袅婷婷。

　　去的路上宋沛宁还念叨：“竹叶何苦如此雕琢打扮于我，会不会太隆重了些？”

　　竹叶捏着手绢，掩面笑道：“可不是要隆重些，放在平时竹叶哪有机会打扮女公子，今日可算能大展身手一回。”

　　小五说道：“可不是，平日里女公子忙得蓬头垢面。旁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女公子是一位姓为女的真公子呢！”

　　车内笑声不断，其乐融融。

　　小七说：“女公子今日尤其好看，往后日日打扮，日日都好看。”

　　小六也接话说道：“哪儿的话，我们女公子原就好看！”

　　裴钱霍赶着马车，听闻车里的说笑声，心情也甚好，侧头看了看垂下来的车帘布，不觉笑了笑。

　　他也觉得今日女公子十分好看。

　　抵达灯会处，果然人山人海。

　　来此游灯的女眷居多，豆蔻的年纪，怀着萌动春心，期盼能在此游花灯会里遇见个如意郎君。

　　坊间有传言，每年七夕花灯会，便是织女娘娘下凡之时。织女娘娘在天宫寂寞，惯爱热闹，灯会越红火，娘娘便越爱看。

　　相传这一日能与之携手同游之人，就是娘娘钦点，受娘娘庇佑的有缘人。

　　因此，来游灯会的男男女女皆是揣了此种小心思，少女本就灵动可爱，今日一看更加娇艳动人，各有各的美，而不千篇一律。

　　起初一行人游街还跟得紧，越往里走，热闹越多，新奇好玩的也越多。这个铺子流连半晌，那个铺子停留半刻，渐渐的便也都走散了。

　　裴钱霍始终跟在宋沛宁身后，不近不远地守护着宋沛宁的安全。人满为患的长街，无数对少男少女并肩而过，裴钱霍盯着眼前绯红色长裙的少女，仿佛是一团诱着他徐徐向前的火焰。

　　做宋沛宁贴身护卫的这许多年，裴钱霍恪尽职守，从来不敢逾越主仆半分。许是这日夜幕下的花灯连天，晃得他眼晕，暧昧不清。

　　裴钱霍提起步子，快步走向宋沛宁，就在即将走到宋沛宁身侧，伸出手几乎可以挽住她绯红色衣袂之时。

　　宋沛宁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回过头来，与千万人之中，缓缓朝裴钱霍笑了一笑。

　　下一刻，花灯游街的队伍吹着唢呐敲着鼓，从街的另一头走来。他们走到哪里，哪里在分成两路，空出中间的主路留给游街的队伍。

　　这会儿游街的队伍走到近前的，人群一阵骚动，突然拥挤起来。

　　裴钱霍与宋沛宁就这么眼睁睁地被人流推搡，一眨眼便在人群走散了。

　　宋沛宁的身子被人群挤着，但好奇敲锣打鼓的队伍是何模样，步子边后退着，脖子又一边抻着看。可惜宋沛宁这一副柔弱身子骨，早被人群挤出八百米开外，伸长脖子也只能看见层层人头。

　　正垫着脚之际，宋沛宁身后忽然走过来一人，不等寒暄，从后面揽着她的腰，双手一用力，将宋沛宁整个人举了起来。

　　脚底突然悬空，宋沛宁惊慌地回过头去，本以为是何彪形壮汉，却只见一个瘦弱清浅的少年。
　　“云翎？”

　　云翎本已经很瘦很瘦了，如此瘦的少年不知如何托起的她。但听中心游街队伍扬起一声二胡的前调，紧接着舞扇甩袖的队伍一个个经过，热闹极了，群众掌声雷动，看得宋沛宁应接不暇。

　　匆匆对看两眼，宋沛宁心道不妥，欲要下去，挣扎了两下，听到底下举着他的少年对她说话。

　　声音清冽，像是生长在池中的白莲一般，“阿宁别动，再动我便要举不住了。”

　　宋沛宁听这话，不觉颤颤笑起来，看过舞扇甩袖，又看喷火吞刀。只等到大批人马全散，长街恢复往常状，云翎这才放她下来。

　　云翎笑看着问她：“不想游街竟然这搬有趣，使女公子笑得如此开心？”

　　宋沛宁敛了敛笑容，回答道：“我不是在笑游街，是在笑你。”

　　云翎听闻，舒展眉目，“笑我？”

　　宋沛宁点头，又笑了起来，“笑你。”

　　“那你笑我什么？”

　　“我笑你——”宋沛宁顿了顿，转了个话头，迈着步子先跑走了，“我不告诉你！”

　　自从上次两人在慈幼院不欢而散，过去这些天，两人还是第一次。

　　宋沛宁想过若要再见，或是争得面红耳赤，或是客客气气形如陌路人，从未设想过，再一次照面，竟是如此滑稽。

　　她还从未被人当街举起来过，怎么想都觉得实在荒唐，荒唐到可笑。

　　灯会赏了半截，与同行的都走散，二人干脆同游，也算有伴。

　　云翎行走在宋沛宁身侧，如同其他擦身而过的少男少女一般。

　　云翎这时犹豫着开口：“你上次追问我是谁，我现在打算全都告诉你。”

　　宋沛宁惊讶地看过来，“上次怎么问你你都不说，今天怎么又主动说了。”

　　云翎委屈，“我怕再不说，你我二人便无话可说了。”

　　走过街角，拐进石子路，女子的鞋子不好走，云翎便自然地伸出手，让宋沛宁挽着他。

　　“我是太子门下的门徒。”云翎边说边注意着宋沛宁的神情，“民间关于东宫太子爷的传闻，你多多少少听人提起过吧？”

　　宋沛宁点点头，“上回听一位小乞丐说过，太子殿下聪慧过人体桖民心，是个顶好的储君。”

　　“殿下对牙贩流童皆十分上心，你来京不久便大张旗鼓开了个慈幼院，殿下叫我多盯着你些也是正常。”

　　宋沛宁转过头问：“太子知道我了？”

　　“自然。太子对你称赞有加，上回借御林军于我，也是为了救你和遗失孩童。”

　　云翎说到这，过去种种奇怪行径便也能解释通了。

　　自从认识云翎，见过云翎的所作所为，宋沛宁从不怀疑他是坏人。她愿意相信他。

　　“你上次来我府提的事，太子可愿意他门下门徒抽身来我的学堂？”

　　云翎闻言笑了，夏夜的风轻轻地拂过他的脸。

　　他笑答：“太子允了。”

　　“那……我也允了。”

　　宋沛宁好久没如此笑过了，笑得眯了眼，笑得弯了腰。

　　这一笑轻快明亮，软玉温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