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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被京宸大学老师收养的女孩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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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起来不是五十岁刚出头就是四十五岁左右,一头夹杂着银丝的深色头发,瘦高身材,仪表堂堂。他具有一种富贵的气派,跟他身上穿的那套朴素的服装不十分相称。在1985年的冬天,京宸附小五一班班主任邵老师一看到他,就开始臭骂林思思:“她又发神经啦,打了苏桃整整二十个耳光!”那边苏桃捂着脸在哭。他小心翼翼地陪着罪:“对不起,对不起…….”又转向苏桃:“对不起…….”苏桃一扭脸,干脆嚎啕起来。
“你也消停了吧!”邵老师瞥一眼苏桃,感兴趣地问他:“林思思一天的药钱是多少?”一只苍蝇就在这时从他们眼前飞了过去。“一块六,专治精神分裂的。”“一块六啊!”邵老师尖叫起来,“那能买多少大白菜啊!”“会好起来了,会好起来的……”他迷茫地自言自语。他无力地握了握拳头。
在刚刚过去不久的那个绝望的年代,没有音乐,人怎么活得下去?京宸大学四号筒子楼唯一一位搞文艺的不苟言笑的美丽女子弹奏的琴声,非常细微,却不知何等滋润着他和邻居的心。那是他老师的妻子。那时候好像所有家庭都住在筒子楼里。她家那十平米的小屋,摆着一架钢琴。小孩子哪敢上去摸一摸?是什么原因使得这位美丽的女子选择了一个年长的爱人?离开筒子楼后,她也抱养了一个女孩。
好像在那个年代的京宸大学,被抱养的女孩有很多。她们有个共性:性格都很活泼甚至叛逆乃至泼蛮,学习成绩却几乎都很差。进入青春期后尤其如此。那是个封闭而且选择单一的年代,没有好的成绩,又如脱缰野马,怎敢设想未来如何?于是常常见到这样一幕:每到放学时刻,父母就来接她们——其实是监督她们赶快回家。她们自然是不情愿的,要和男生一起去野的,所以赌气地在前面飞快地骑,父母带着一脸无奈,在后面紧追。
十三岁的林思思把他省吃俭用从新华书店挑来的《安徒生全集》全部撕成碎片,然后睡得深沉甜美。十五岁时,林思思和所有这个出身的女生一样产生了少年人的“生之困惑”——她和身边这些特殊身份的女生,包括钢琴家的女儿——组成了一个“寻找亲生父母群”,集体离家出走,设想着能过上一种没有拘束,无忧无虑的生活。当然,坐了三天三夜绿皮火车的她们,看到的只是贫困的村庄和肮脏的厕所。
1986年12月末的一天,北京从夜里就开始落下大雪,体育课不能上了,只有打雪仗。男生都去追打梁君她们几个“重点”女生。梁君,在那时的初一年级,谁能不知道她呢?她是四班的英语课代表。瘦瘦的,不高也不矮,脸型很好看。眼睛大大的,亮晶晶,含着调皮的微笑。鼻子下的部分有些凸出,小嘴一努,眼睛向上一溜时,好像在思考什么调皮的主意。她很像中央电视台刚刚播过的法国电影《罪行始末》里那位漂亮的女主角。不过她长得没那么温柔,眼睛里时时透露出的是调皮的神色。
听说梁君在体校练水上芭蕾,练得体型十分苗条。突然进入了青春期,身边如雨后春笋似的冒出了许多“疯疯癫癫”的女孩子。梁君就是典型人物。她爱和男生打闹,男生更爱和她打闹。到下课铃响起时,梁君早已是满身雪水,头发湿成一绺一绺的,活像个刺猬。那天,几个“重点”里,就数她被打得最惨。回到班里,梁君脱下湿漉漉的外套,原来在零下十几度的天气中她居然只穿了一件毛衣,头发挤干了水,自然很冷。而调皮的男生张楚还在和她闹,追着她把一盆水浇在她身上。她笑着像小鹿似的奔逃。上课了,她冷得够呛,只得把别人的一件比她身体大一倍的红羽绒衣裹在身上。她就这样裹着大红羽绒衣,听着张楚在旁边说出什么好笑的话,时不时地仰天大笑。而当上课铃响过,英语老师走进时,她却又严肃起来,高声命令着大家:“stand up!”(起立)
当兔年新年来临时,同学们闹闹哄哄地开了一场庆祝晚会。晚会上,梁君跳了一个爵士舞,谁也不知道她是哪时学的,还跳得挺不错的呢!好多人都看傻了。
1986、1987年之交的北京的冬天,似乎都是在雪中度过的。元旦刚过,雪就又下起来了。梁君自然又和同学们一起打起了雪仗。她笑啊,叫啊,跳啊,忽然,一个男生把一大铁锹雪全掀在她脖子里。“啊!”梁君被冰得一缩脖,她还站在台阶上,顿时就滑了下去,随即屁股重重地摔在地上,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她的好朋友,学习委员刘梦秋忙跑过来,使出全身的劲才把她扶起来。“真讨厌!”刘梦秋对其他男生大嚷着:“人家不疼啊?”其她几个挨打的女生也深有同感地叫着。
“I’m sorry!”男生张楚执一个盘子,里面装满了雪。“Please!请尝尝。”“去你的!” 梁君毫无芥蒂,又笑了,拿起一团雪打在他鼻子上。“欧!”张楚大叫着,雪战又开始了。梁君脱去羽绒服,把里面的雪稍稍掸了一下,就往单杠上一扔,露出薄薄的粉衬衫。”“呀,你没穿毛衣啊?!”刘梦秋惊疑地叫着。“太伟大了!”“梁君真是不怕冷。”“其他女生也议论着。男生也很惊奇。”“没事!”梁君扭扭脖子,许多雪还在脖子里,背上,很不舒服。“来,李瑾,你到他们后头打。”她一挥手,“刘梦秋,咱们快进攻啊!”她拿起一团雪就向男生们扔去。顿时,雪粉弥漫。梁君头发上全是雪屑,衬衫也湿了。
“快!咱们也分一下!”满脸是雪的张楚叫了几个男生,“你们快打,掩护我!我到梁君后面打死她这个小妖精!”他一挥手,借着雪雾向前奔跑。一转眼,他就来到了女生“阵地”上,正看得见几个女生的背影。他偷笑着,拿起地上的大纸板,大把大把地将雪隆成一座小山。然后使劲抬起纸板,悄悄走到梁君身后。正好梁君要回身,他本来打算分倒在几个女生头上的,这回来不及了,他索性一咬牙,把这么多的雪全倒在梁君头上,身上:“打死你这个小妖精!”…..
在30年前那代京宸子弟奋斗却愉悦的高中时光,林思思早已肄业到街道当上了电话传呼员。高二那年,美国泉水中学的高中生造访京宸附中,在时代风尚还很闭塞的年代,这可是件大事。环境、学识、修养的长期熏陶,父辈的学生无声的示范,使大多数京宸子弟对于将来出国深造都有着一种引人遐思的理想和希望。年轻的英语老师(后来她也出国了)带着从各班挑选出来的数个英语好、性格活跃的同学参与了招待工作,使之有机会与美国同龄人进行近距离接触。梁君也是其中之一。踏着落叶窸窣的小路,听着从哪家居民楼窗口飘来的一支小提琴曲,低回宛转,她和美国学生聊起人生,精细而生动。一群鸽子就在这时从她们眼前飞了过去。她笑着吐出一个词“watch out!”
十八岁的钢琴家女儿这时也考上了大专;她二十岁时,是90年代前期,出国读本科对大多数人还是天方夜谭,但钢琴家通过海外关系把她送到国外自费读书,希望她像自己同事的孩子们一样学有所成,不再归来;然而四年后她又一无所得地回来了。她泼辣的性格随着时代的变化产生了催化效应。她从商了,抓住了世纪初网络大潮的第一股波涛,获得了成功。她的网络公开学历也变成了京宸大学的本科毕业生。她每天都穿得新奇灿烂,她玩高尔夫,她的衣香鬓影战胜了书香蠹气…….钢琴家开始频频向外人提起这个女儿:“都会好的。”她站在亡夫的照片前微笑起来。
2022年高中毕业三十年大聚会,梁君专程乘飞机回国,在聚会上热泪滢滢,发出不加雕饰的对人间至情的倾诉。一转眼又是一年匆匆流逝了,在微信上,还常能看到她对如今琐细生活幸福的感叹。
在聚会上,有同学开玩笑说,如果这时来了英国外宾,全体都可与之交流(除了不吭气但还表情还是很活跃的林思思,她已是一个二十八岁女子的母亲!);如果是德国人,曾在船舶公司德国分部工作多年的同学可上前接待;如果是瑞典外宾,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大学瑞典语系的两个女生又能自如挥洒才华;如果是法国人呢,驻法副总领事夫人将侃侃而谈……. 是的,京宸这一代孩子,很多都有过留洋海外的经历或者正在海外生活,在世界大潮中经受过洗礼。尽管,她们中有很多被收养的女孩子。但是——一切都会好的。虽然,他已经永远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