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玄鸟(下) ...
-
四、
摘星楼一去,春去秋来,南姜的天赋开始脱颖而出。
摘星楼的教习姓齐,是个老古板,对门徒的要求极苛刻,南姜自小顽劣,剑术的基本功极差,没少被他呵斥“烂泥扶不上墙”。
偏偏这样一块顽石,入门一年后,就在同门比试中,击败了教习名下排名第九的齐青鱼,杀入红榜前十!
同门惊诧,看猴一样来围观南姜,这猢狲眨巴着无知的大眼睛扫视一圈,伸出爪子,拇指和食指搓了搓,大伙更诧异了,这猴还懂跟观众互动,得加钱!
齐青鱼礼貌观猴毕,还是不服气,扛着刀找上齐教习:“这丫头哪路神仙,进境这么快?”
他叉着腰大声蛐蛐:“我日日练刀到子时,也没在道场碰见她几回,老头,你是不是给她开小灶了?”
齐教习抬腿就给了这逆徒一脚:“怎么说话呢?”
这五大三粗的汉子倒是能屈能伸,拍拍屁股上的脚印,狗腿地给齐教习奉了盏茶:“师父,真有什么武林秘籍,也带带我呗?”
齐教习冷着一张脸喝茶,半晌:“她是惫懒,胜在心纯。”
看宋青鱼不解,老头索性讲大白话:“旁人练功,练上成日,大半日都在心底存着胜负功名的计较,她练功,就是纯粹的练功。”
甚至可以放下身外所有一切,当下的一刹,少女满心满眼,只有眼前的剑。
宋青鱼大概是没想到答案如此的……弱智,噎了片刻,拔刀一拍:“不就当傻子吗,我也会!”
改天就来约南姜:“你,一起练刀,我倒要看看你跟我谁才是真正的傻子!”
南姜黑线,抬眼望去,武痴的脑门上刻着大大四个字:“一雪前耻”。
“这位兄台……”她小心翼翼地商量,“我可以认输么?”
宋青鱼瞪大眼睛:“这怎么行呢,胜之不武!”
南姜:……
就这样,在一众卷王的逼迫下,南姜用尽了除了睡觉的时间去完成基本功,练习难的招式。这种搏杀激烈、万类争逐的感觉让她着迷,云龙山外,确实有更大的世界。
三年过去,她这人在极端的高压中,甚至练出来一副清平气象,任众星璀璨,汇百川江海,不改自成一格,平湖月照,甚至,越澄澈的湖面,越能天心满照。
第三次年终比试,南姜拿到红榜第一后,她的名声算是在摘星楼传开了。
恰逢此时,帝师晏与萧原同时给摘星楼去信。
帝师晏寄了封四平八稳的公函给齐教习:“大昭牧云台竣工,王大宴群工百僚,望教习同当岁楼下首徒,前往观礼”。
萧原的信写着南姜亲启,充分考虑了南姜一穷二白的文化水平,措辞直白得多:“牧云台别来,不然绝交。”
作为那个倒霉催的首徒,南姜自然是两个消息都收到了。
她大惑不解,跑去问齐教习:“师父,牧云台是什么?”
“要下雨了。”齐教习在摘星楼后的平岚江钓鱼,平平无奇的脸隐藏在一众蓑翁中,十分难以辨别,他瞥一眼找了半天大喘气的南姜,老神在在地望着对岸沉沉的山云。
南姜傻乎乎地跟着望:“是啊,起风了。”
齐教习伸了个懒腰,行云流水地一把抄起钓竿甩给她:“为师突然想起衣服还没收,替我钓会。”
“是。”南姜满头雾水地接过钓竿,这猢狲腚上有火,天生坐不住,没一会,自来熟地搭讪一旁搭伙的蓑翁:“哎,老头,这钩怎么是直的啊,你得打窝啊?”
蓑翁转过头,南姜突然像被踩了尾巴一样跳起来,结结巴巴:“晏……帝师。”
本该身处京畿的老人,在江水边对她露出了一个刀斧凿就的笑容。
“愿者上钩。”
江风更劲,层林飞绿,山雨欲来,风满楼。
--
大昭六十六年春,大昭太子萧许,于玄鸟庄萧原冠礼中意外重伤;同年,昭王以替太子重行冠礼为名,大兴土木,修牧云台,分九层,高百尺,欲通天地。帝师晏联名近百臣僚上疏反对,昭王留中不发。
大昭六十九年十月初五,牧云台竣工,昭王大喜,于高台设宴臣工百僚。其时,仰观如山岳,楼阁如星海,盛宴华灯,九重钟鼎齐鸣,直上天听。
南姜在牧云台一重的西台,雀跃地抬头,视线穿过九重火树银花,望向萧原所在最高的东台,一路宫阙流光,夜空璀璨,她却看不清萧原的身影。
此刻的萧原,正在九重高台的中央祭坛旁落座,此地围绕中央祭坛设了四十八席,俱为权臣皇子。席位朝向祭坛六尺见方的玄鸟青铜像,之间以八卦方位摆放的千盏青铜烛台隔开,夜幕降临,一片光海。
萧原心事重重地抬眼,望向祭坛中央——帝师晏正登台主祭,玄袍金冠,广袖于长风中纷飞如云,他于巨大的鸟首下祝颂,漫天华光中,庄严得像是帝国的一个注脚,百年以前如此,百年以后亦如此。
萧原凝视了帝师晏几秒,垂下眼,慢慢攥紧了袖底的罗盘。
他修习‘连山’已有一年,自然一眼看出,千盏烛台八个方位俱为死地,而八方俱指向中央玄鸟像,大凶。
祝颂的末尾,帝师举杯,敬向四十八席之首,花团锦簇的王座:“玄鸟来降,福临万邦,愿吾天子,万寿绵长。”
王座上,一个体态耽于酒色,身披玄鸟冠冕的中年男子含笑举杯,正是大昭皇帝,萧临。
“晏师今年协同百官上的疏可还在朕这压着,这祝寿词倒是说得好听。”萧临朗声刺了帝师一句,又换上笑脸,“今天高兴,帝师可要多喝点。”
他仰头,一饮而尽,将白玉脂的杯子在掌心倒过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帝师晏。
“在下为国进言,天地可鉴,谢陛下关怀。”帝师晏八风不动地回了句,掩袖执杯,同样是一饮而尽。
一旁的宫女为萧临斟满第二杯酒,这一杯,男人转向席面左侧的萧许:“今日牧云台成,是为太子祈福,一年过去,我儿身体如何,冠礼可有把握?”
光影中的萧许一身劲装,倨傲颔首,眉目天真英气:“劳父王挂念,儿臣已无大碍。愿为父王献剑舞《九雍》,祝父王福临万邦,万寿绵长。”
他抚掌,一队身材精壮的披甲士,从席末走向场地正中的玄鸟青铜像。
堵死了帝师晏所有出去的道路。
昭王颔首:“准。”
丝竹声起,十六名士兵绕玄鸟像列阵,在“百姓昭明,协和万邦”的缶声中,萧许单手持剑,于剑阵中遥遥起势。
帝师晏负手立于夜空下,方才喝的酒在肠胃里烧灼,他只觉得丝竹声格外嘈杂,夜云像是被搅碎的管弦,一片片堆在他眼前。
夜风中,“黎民于变时雍”的唱腔随笛声一线抛高,萧许转圜下旋,,一剑挑起帝师晏手中酒杯,再停在帝师肩头,玉杯在剑锋堪堪移了一指,险而又险地立住了。
天真的恶童嘴角绽开一个微笑,身后是流光渐次熄灭,十方冷彻的黑夜。
四十八席俱是修罗场中厮杀出来的人精,此刻眼神交错,各有立场斟酌,山雨欲来。帝师晏扫了一眼台下,头疼欲裂,倒是撑出一副不动声色:“殿下这杯酒……是敬为师?”
“自然,敬晏师苦心孤诣……为萧原授课‘连山’。”萧许冷冷地接话,“我竟不知天子之师何时连婢生子都要亲自教习了,帝师胸怀博大,孤自愧不如。”
这几乎是弟子指着鼻子骂老师了。
帝师晏的脸色终于也冷了下来:“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萧许仍在笑,眼神里却没有分毫笑意,“弟子惶恐‘连山’传于不入流,失我大昭体统,于玄鸟像前苦思多日,梦中幸得玄鸟亲授《九雍》,今日斗胆,愿替玄鸟一试,晏师所传高徒。”
“若萧原一炷香内不能胜我,帝师何妨换个人传授?”
台下的萧原和帝师晏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个人精几乎是片刻就得出了冰冷的结论。
在众人的瞩目中,萧原一袭纷飞红衣,从末席起身,一步步走向帝师晏与萧许。
这条路上的目光,肮脏冷漠得一如他人生的前十六年。
他取下帝师晏面前的酒杯,亮出一柄玛瑙石匕首,和腕间一个残损罗盘,深吸一口气:“王兄,承让。”
萧许拔剑刺来!
--
萧许使一柄三尺青钢剑,名匠身殉所成,近身方寸,便觉光寒。萧原以单匕格挡,本是劣势,偏偏他腕间罗盘飞转,就像是预判了萧许的出招一般,次次只差毫厘地避过劈砍。
回雪流风间,两人拆过十几招。萧原丝毫不落下风。甚至,三十招外,他旋身上挑,刀影矫如游龙,匕首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划伤了萧许的手腕!
鲜血飞溅,台下百工臣僚一片惊呼,萧许看了一眼昭王所在的王座,面色难看起来。
他与萧原拉开距离,踉跄退回玄鸟像前,骤然提剑,架住了方才起一直面色不对的帝师!
“住手!”萧原硬生生地刹住身形,青筋暴起,“这是举国的大典,萧许你疯了吗!”
萧许摇摇头,“这本就是我的冠礼。”他垂下眼,和萧原有几分相似的琉璃面容上再度浮现出那种萧原痛恨的,将所有人指向大火的,天真却纯然的恶,“我不过是请帝师为我加冠罢了。”
说完,他手腕一翻,剑锋将他和帝师晏的手掌一同钉在了玄鸟像腹部的祭台,帝师晏闷哼一声,两人的血通过血槽流进灯油的管道,牵引光阵中的灯盏明灭,一时间,玄鸟像投在地上的影子,如风中残雪,明灭不定。
“不好!”萧原突觉手腕撕裂般剧痛,他往青石地面望去,只见自己手臂的影子被灯影衔住,那影子在地面起伏婉转,竟不似灯盏,而像……蛇群。
他不及细想,将匕首掷中青铜灯盏,骤然倾斜的光源分开了他的影子与蛇影,他一个翻滚,落在萧许附近,推开萧临,将帝师晏拖过来,老人此刻全身冰冷得像是死去,接触到萧原的瞬间,他张口就吐了血。
恰在此时,烟花散尽的夜空,有流星雨如蛇群,扭曲地滑过天际。
那是一场来自世界之外的雨,太初的星与末日的埃,百转千回的黑暗,降临大地,无可退避。
萧许撑着玄鸟像站起来,此刻,他钉在祭台的大半手臂,已隐没在那有如实质的灯影中,他面色苍白,看起来随时会昏阙。
他躬起腰,像个一直没天分读书的孩子突然写出了好文章,狂热地向萧临所在的平台展示他扭曲的手臂:“父王……玄鸟已降,幸不辱命。”
萧临抚掌,肥胖的中年人起身,手持酒樽,走到萧许身侧,洒酒于地。
“牧云台成,不特为我儿加冠,更为请玄鸟降世,保大昭国祚,千秋永续。”萧临张开双臂,每一道皱纹都像斧凿,“帝师晏妄传‘连山’,失大昭天命;四子萧原,为虎作伥,居心叵测。今,大昭王嗣,重得玄鸟下幸,当斩帝师晏、萧原,上慰大昭九代玄祖,下告国土百万黎民!”
言毕,萧临摔杯为号,高台之下,层层涌出装备齐整的刀斧手,连同蕴蓄在八卦灯阵中的躁动的蛇影,一同指向了帝师晏和萧原。
萧原望着商王,呼尽了胸中最后一口浊气:“父皇……一开始就算好了。”
“天家无父子,你早该明白。”中年男人漠然,“牧云台修建以来,饥荒、战乱、天有异象……民众需要一个解释。而你们,就是朕选中的解释。”
几乎是同一时刻,西台的南姜收到了下人传过来的一个小蜡丸,帝师的字迹,言简意赅:“动手。”
南姜从怀里摸出半个残缺罗盘,她在的席位此刻兵荒马乱,所有人都战栗于这样的大典上可能出现的政变,没人会注意到她这么个平平无奇的摘星楼弟子。
萧原面色惨白,白到几乎透明。
他抬起眼,将头上代表成年的玉冠扯了下来,披散的发水流一样遮过眉眼,他几乎是苦笑着,将玉冠往前一递:“父亲如果这样看我,我的位子……或者这条命,拿去便是。何必找那么多借口?”
少年人静了片刻,将玉冠掷开,他连十指都血色尽褪,看上去像一个被过往冻伤的人,天长日久,千刀万剐,“就像您多年前,对我母亲那样。”
萧临骤然夺过玉冠砸向萧原,尖锐的边角擦过少年的颧骨,有血滴落,混着酒的气息。
“……你母亲,原不过是个战败国陪嫁的婢女。”昭王收回手,睥睨着少年,一字一顿,“如果没有你,她的家族原本该并入奴籍,任人买卖。萧原,做人不能这么不知足。朕对你,足够仁慈了。”
萧原凝视着昭公那双浑浊而变形的眼睛,试图在里面找到半分的……悔恨。
没有。他只看到了动物一般的贪婪,和视下位者为蝼蚁的傲慢。
他想起他娘临终时,躺在虫蚁遍生的草席中,抓着他的手,喃喃:“我走了,你可怎么办……”
怎么办?不过是十六年自欺欺人,一次次被取血再一次次说服自己,毕竟是自己父兄,人非草木,怎会对自己毫无情感?
可人所谓的感情,不过是一层好看的糖衣。为了掩盖其下幽暗的人性,可以变形成任意的爱,仰慕,友情……一旦揭开糖衣,露出金粉之下的权力、金钱与血迹——
一旦凝视过不可名状的深渊,谁又能再全身而退,相信表面那一层沾满劣质糖粉的“与子偕老、儿孙绕膝”?
天家无情,萧临才是对的。
那一刻,他终于失望透顶。
萧原拖着帝师晏后退一步,踏入灯阵,黑影汇聚如蛇群,汹汹扑向了他。
在被黑影吞噬前的一瞬,他解下腕间的罗盘,按上额间的血迹,低声念了句什么。
少年和老人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消失在原地。
--
萧临拔剑四顾,只见天地歌哭,永夜茫茫。
灯阵中涌动的黑影,短暂地失去目标后,重新集结、蒸腾,从地面立起黑色的,流动的雾气。只不过这一回,蛇影们盯上的是萧临。
萧临不由得后退一步,肥胖的男人左右四顾,可灯阵里,此刻只剩下了他和萧许。
“仪式一旦开始,就没有停下来的理由……”萧临望向萧许,眼神里是他都不曾意识到的恐惧,“阿许,来我这里。”
萧许站在原地,面上浮起和他父亲一模一样,将至亲视为权力路上必须踏过的蝼蚁的,傲慢。
之前跳剑舞的士兵从灯阵外举弓,燃烧着的箭簇,对准了萧临。
“仪式确实不能停下……但玄鸟只需要祭品,不在乎祭品是谁。”那个半截手臂烂在黑影中的王孙公子,向萧临扬起一个腐烂又天真的笑容,“天家无父子。父亲,这是您教我的。”
“逆子!我给了你一生的荣华!”萧临不可置信。
“儿臣这一生,不过是被父皇关进金丝笼子里,献给玄鸟的祭品。”萧许笑得嘲讽,“‘玄常经’是父皇亲自教我的。六十六处警示玄鸟如何凶戾,俱被父皇亲笔抹消……萧临,不要以为别人都是傻子。”
萧临大怒,挥掌打向萧许,几乎是下一个瞬间,一支血红的箭簇从他咽喉冒出。
灯阵里匍匐的蛇影叠罗汉一样平地涌起五尺余,一下将萧临拖进了灯阵。
光影中,群蛇栩栩如生,分食着大昭皇帝鲜活的血肉——萧临甚至连惨叫都消失得很迅疾,片刻之后,这个中年男人跪坐于玄鸟像前,双臂张开,连同着左右羽翼般的黑影,而胸前五脏六腑已经被腐蚀殆尽,化为一具枯骨。
从背后望去,就像是一具巨大的,被蛇群蛀空的玄鸟的尸体。张开的双翼,是对天地无声的对峙。
枯骨之前,玄鸟像血色蜿蜒,天地风云惊动,一如六千年前,一如三万年后,时空是缠绕的曼陀罗花,不肯直面的,会在轮回中一次次盛开。
萧许凝视着萧临的骨架,拍着手掌,像个真正的小孩子一样笑了。
萧许的笑容不受控制地扭曲,“我才是王……我才是大昭唯一的王!我才是父王唯一的骄傲……我才是唯一的子嗣!”
他张开双臂,模仿着萧临跪坐的样子,在原地转圈:“父王,我终于做到了,你会为我骄傲的吧?”
下一刻,癫狂的笑声中,有刀尖艳若霞光。于一片阴冷晨雾,斩碎了那个献祭用的玄鸟血像。
南姜手持半个罗盘,自虚空跃下,一剑西来!
萧许不可置信,动作停在半空,下一刻,他像是被沸油泼到的蛇一样,惨叫起来!
南姜身形迅疾地绕过他,长剑携破军开山之势,直破玄鸟,气冲斗牛——她攻击的并非玄鸟像,而是透过玄鸟像映射的,虚空中的方位——那些无形的、将天上坠落的星辰拖入玄鸟的阴影的方位。
看似无用,然而不过三招,那被流星划过的,扭曲到近乎凝固的天穹,此刻竟因她的剑意,隐隐颤动!
天穹碎,玄鸟裂,萧许身处气机牵引之地,一时反噬于身,七窍流血,他不能置信地望着提剑的南姜,像是看见了命定的死神。
在他的视线里,天际翻涌云霞像是烈火,逼视着这森严人间,天地气象,蔚于一人。
--
时间倒转回平岚江边。
“你也学了一年剑,知道剑术有几等么?“帝师一副蓑翁打扮,一点架子也没有地问南姜。
“……“南姜望望天,望望地,最后可怜巴巴地看着帝师,”齐教习教过,我忘了。“
“那我再说一遍。“帝师愣了愣,失笑:“这世间有三等剑,第三等剑,以铜铁为剑,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斩的是人;第二等剑,以气机为剑,以一当千,救大厦将倾,斩的是时局;第一等剑,以天地形神为剑,往来虚空,倒转古今,斩的是神明。“
南姜听得半懂不懂,但捧场地鼓了个掌:“哇!“
“我有摘星九式,是第一等剑,不知你可愿意学?“老头接着跳大神。
还有这等好事?南姜点头如捣蒜。
”不白教。“老头转过脸,露出一个狡黠笑容,”你既学了,就得帮我杀一个神。“
杀人不好办,杀神还不简单吗?这题她会!云龙邑年年有人打穷神的!
南姜的头点得更欢了。
晏太公的鱼怎么钓上来的?固然有南姜本人的天赋异禀,难道你云龙邑在座的各位就没有责任吗?
--
玄鸟像的阵法既破,被萧临血肉所牵制的玄鸟之影,又开始群龙无首。漆黑的蛇群像是粘腻的液体,从萧原流血的七窍涌向地面,却又在下个瞬间,被剧烈变动的光影阻退!
南姜回过头,八卦灯阵不知何时已换尽方位,八方脱艮入离,一片灯影幢幢中,萧原拿着半个罗盘,面无表情地站在最外围。
十方尽为光焰!
伴随着南姜封住天穹,她一身剑意,退入了黑影不敢逼近的灯阵中,萧许体内的黑影无处可去,开始像吞噬萧临一样,蚕食萧许的□□。而萧许被巨大的影子牵动着,竟一步也不能往外走。
腐蚀完阵中肉身,一干雾气无处可去,在千盏油灯中,渐渐沉入中央的祭坛,烧灼殆尽。
南姜和萧原身上的罗盘同时亮起半格金光。万籁俱静,萧原转动罗盘,远程指引着南姜的剑势,整座被灯阵控制的高台,像一条沉睡多年的蛇,被制住了七寸——
以牧云台为载体,萧原一点点用‘连山’吸收着玄鸟的戾气。
南姜收尽最后一剑,正是凌晨。
她持剑转身,望向灯阵中的,眉目如初的少年。
“……”萧原顿了顿,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生硬地挤出一个笑容,“好久不见,南姜。”
“……”少女面色苍白,却还是竭力扬起脸,语带挑衅,“不是不想见我吗,谁说的来就绝交?”
萧原讷讷片刻,用手擦了擦脸:“这是孤的家事……”
“但我都听到了,萧原。”
“……”
少女长叹一口气,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夹竹桃一样的少年,像是走向命运赐予自己的那杯毒酒。
她大大咧咧地给了少年一拳,就像是患难与共的兄弟:“无论什么时候,我们是同谋。”
然而抽回的手被萧原抓住,少年人偏执地掰开她的手指,十指相扣,眼神湿漉漉地看着她,像是什么被暴雨打湿的小狗。
“孤……只是想替母亲报仇。”他的委屈释放得恰到好处,恰好让南姜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帝师的警告言犹在耳,然而这一刻的少女百感交集,终于没再抽回手:“嗯,你做到了。”
少女的身后是破晓的天际,从最深的黑夜里爬出来的一缕霞光,正不可控地、野蛮地烧穿那暗色的天穹。
那是萧原此生见过,最艳丽的景象。
--
帝师晏这会慢悠悠上了高台,仰头看天:“你俩打算聊到什么时候?”
两人回过神,各自行礼:“师尊。”
“小猢狲。”帝师晏瞥了一眼南姜,“干得不错,回摘星楼吧,一堆活等着你呢。”
萧原有些不乐意:“晏师……”
“今日诛玄鸟,少不得重整朝堂、安抚天下。”老头哼了两声,满脸对小情侣的不满,“摘星楼蛰伏十余年,多方布局,方得半子险胜。难道是让你俩搁这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的?”
南姜:……
萧临:……
老头捋起袖子去赶南姜:“走走走,百废待兴,一堆事呢,我大昭不养闲人!”
“等、等等。”少女慌忙扒拉住萧原,电光火石间,南姜鬼使神差地开了口,“我说,要是有一天,你不想当这什么劳什子帝王了……跟我一起,浪迹天涯好不好?”
萧原怔了怔,“好”字在嘴边转了几圈,最终都化成了灰烬。
背负天命是何其沉重的责任,重到他不敢有向往。
他只是晃了晃手里那柄玛瑙石匕首,自顾自地笑起来:“十年之期,并辔天下,我没忘。”
南姜顿了顿,心里有些酸涩的失望。
“说好了啊。”但她最终看破不说破,挥挥手,潇洒离去。
“阿原。”帝师负手,对这位大昭未来的帝王仍然直呼其名,“之前在玄鸟庄,你表达过对血祭的看法,而今可有改变?”
“祖祖辈辈的血祭,作孽太多。”萧原慢慢地想了想,开口,“不如到我这里,废除人祭。”
“你学过连山,应该明白,此举大凶。”帝师冷冷地睨他一眼,“你是在把一个国家分崩离析的厄运,揽在你一个人的身上,你一定会垮的。”
“玄鸟崩坠,我本来也是被上天放弃的。”萧原望向空茫的远方,“我注定要陨落,但天下万民,有他们的未来。”
“……”帝师晏一顿,平湖不惊的面容少见地多了些庄重。
他俯身长拜,行的是帝师对天子的拜礼,“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陛下能如此想,是社稷之福。”
他不再叫他“阿原”。
而凌驾苍天的高台上,最后只剩下了少年帝王一人。
五、
十日后,萧原于牧云台即位,登基大典上,新帝颁下三道旨意:大赦天下;帝师摄政,摘星楼归入王室;废各地人祭,收祀权于中央,每逢年节,由王亲登牧云台主持国祭。
一石激起千层浪。
大昭尚人祭已有数代,各地权贵,一向竖着人祭的幌子,兑着官商勾结苛政于民的黄汤,一下没了这虎头旗,自然阳奉阴违者有之,率众抗命者有之,煽动舆论者有之,囤货居奇者有之……
摘星楼就在这乱纷纷的时局中,作为帝师最得力的羽翼,登了场。
赈灾荒、治水患、招安草寇……三年过去,历经大大小小的动荡,大昭仍如风中累卵,屹立不倒。全赖摘星楼中能人异士,用尽手段,将帝师的谋略落地——而其中,又以‘天魔剑’南姜的风头最盛。而今,各地的小茶馆谈起时局,帝师的南姜的折子戏那是一出连一出,剧情荒谬得天上有地上无,反而是那位新帝,上位起大灾小病不断,没见什么建树,倒成了换茶水时顺带提一嘴,若有似无的存在。
萧原即位的第三个年头的夏天,他养在深宫里的朱鹮死了——这已经是第五只喂下符水、却仍旧于月圆之夜死于一帘黑影的朱鹮。
宫女告知他时,青年帝王于玄鸟王座上枯坐了一下午,看着掌心一把旧玛瑙石匕首。他面前的案几上,还温着没喝完的药。
萧原突然发现,玄鸟庄倏忽一月,短如一梦,却已经是他一生中难以企及的鲜活与自由。
晚膳时,他与帝师共席,席间提起:“帝师可记得,牧云台竣工之夜,南姜用摘星九式,借‘连山仪’封进孤体内的玄鸟?”
帝师眼皮也不抬,捧着一碗蟹黄羹慢慢地搅:“怎么说?”
“三年了,它还活着。”萧原咳了一声,“近日朕心悸咳血,以连山起卦,这具身体,怕是撑不过一个月了。”
晏手中的瓷匙顿了顿,老人慢慢地眯细了眼瞳:“折子还是批少了?咳个血就想跑去玄鸟庄带薪度假,我不准。”
萧原:……
他愤愤抗辩:“朕不是,朕没有!”
人,你怀疑朕!人坏!
“北斗偏移,帝星将陨,这是天命,人力不及,错不在陛下。” 帝师晏把汤喝完,摇摇头,“倒是陛下三年前,强行去沾染已衰败的天道,才会送了性命。”
“若朕不废人祭,这世上多少骨肉失散,谁知道会出几个南姜、几个桀纣……”萧原想了想,心有余悸地咕哝,“这种悍妇,世上有一个就够了。”
帝师晏冷冷瞥他一眼,单身了一辈子的小老头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很想点把火把陛下烧了。
“朕不后悔,但是……若朕丧命。”萧原却郑重地将旒冕摘下,推给了帝师,“这江山,望晏师善待。”
帝师晏没说话,像一头训练有素的鳄鱼,冰冷地注视着这个年轻人,他试图在少年人的眼底看出一些他熟悉不过的肮脏,例如萧许的阳奉阴违,萧临的多疑孤僻……
没有,青年人的眼睛,干净得像是一轮刚捞出来的月亮。
最后老头心不甘情不愿地叹了口气。拍了拍萧原的肩:“别硬来,我来安排。”
萧原诧异,下意识地反对:“朕已是必死之躯,何必……”
“少妄自菲薄。”帝师晏不屑,“这么没出息,要这么早认命?”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老者直起身,目光凛冽,”可毕竟,还有个‘人遁其一’不是吗?“
而后月余,萧原在主持的中元节祭祀中,在玄鸟像前无端自焚,宫人救治不及,烧成重伤,不得不返玄鸟庄休养。
同天晚上,天际的北极星彻底偏离了原来不变的方位,开始往西南移动。
萧原养伤期间,拟旨帝师晏代为摄政,入阁总理天下要务。
大昭各地的街头,不约而同地流传起相似的童谣,小孩们东奔西走地唱着——
“昭失其星,天下动荡。”
--
十月的摘星楼,冬夜萧瑟,天地龙气黯然,熄灭在山崖所望星野的尽头。
掠过松间冰凌,南姜旋身崖边悬瀑,起手一剑劈向飞湍,冰流其下千千万万无声转动的青铜齿轮,随她凝练之极的一剑,无声粉碎。
她穿过冰瀑,翩然下落,身后漫天青铜急雨,飒飒不绝,而第二剑,已经横在了冰瀑之下,潭底垂钓的蓑翁颈上。
“打一场吧,赢了,我退出摘星楼。“南姜仍旧是冷酷的神情,只是眼角发红,”你要我杀萧原,我做不到。“
“有话好好说……你这小姑娘,天天打打杀杀的,这里打坏了重修很贵的!“帝师晏倒吸一口冷气。
南姜冷笑一声,剑锋飞卷,万顷松涛相应,天地萧瑟有声。
三年来,她的剑意越发厚重开阔,取象天地,而成于春秋。当剑术可通天地时,意动象随,飞花落叶,皆有锋芒。
摘星九式之三·万籁袭天!
松涛袭来,帝师晏手起罗盘,身形一动,刹那天地倒悬,深潭千尺转为飞瀑,以千钧之势砸开剑影,两股浩然气象在空中相撞,一时水花松针飞溅,璀璨如烟霞。
老人再度换了手势,他本人在原地消失,只留下水汽在半空不坠,凝为十面等高于瀑布的巨大雾镜,面面镜中俱有他的身影,老人睨着南姜,“你可知我为何要杀萧原?“
“与我何干?“南姜傲然提剑,”我只知,你杀他,我杀你。“
“若我不杀他,天下人皆要杀我呢?“老人眼一瞪。
南姜一怔,手挥松风飞停,她卸了力:“……到底发生了什么?“
十面雾镜中的帝师晏往后一步,退出了镜面,而后,十镜演武一般开始放映,黑色的玄鸟降临世间,巨大的影子遮蔽了天空,九州遍地大火与洪水,军队驱赶着灾民,倒塌的王旗,烧灼的赤地……
“三年前我说过,剑术有三等。你可知,相术亦有三等?“
“三等相术,八字相面,断俗世浮沉,相的是人;二等相术,分龙寻穴,定一地兴衰,相的是地,一等相术,通晓阴阳,预千年后事,相的是天。“帝师晏顿了顿,”所谓‘连山’,玄鸟所传,可接星门,窥天机。确为世间第一等相术。“
“二十年前,连山算出来,大昭必亡。你刚才看到的,就是二十年前,我用连山推演到极致后,这个世间的结果。“
“玄鸟……不是神明吗?“南姜只觉得荒谬,”世人供奉神明,神反而要……屠尽世人?“
“因为……昭的血祭已经不足以延续它了。“帝师晏的面容再度在雾镜中显现,这一次,他的右手掌心多了一团无质却有形的黑影——正是三年前南姜亲眼所见的,吞噬了萧许和萧临的黑影。
“我知道,百姓眼里,玄鸟不过是一个愚昧的图腾,但如果只是图腾,为什么数代大昭王室都这么推崇血祭,甚至,不惜献祭自己的至亲?”
老人拿来一盏油灯,再抬起右手,将黑影置于火焰上,黑雾甫一接触火焰,立刻反陷,蛆虫一般翻涌进老人的皮肤,而在老人掌心溃烂的同时,南姜猛然抱住额头,她只觉得耳边尽是疾风惊雷,仿佛身在高空层云!
“……你干了什么……”她惊疑不定地皱眉,“这玩意是活的?”
“它的本体是活的。‘玄鸟’的本质,是神投在这个世间的影子。”老人慢慢转动着手心,“这种影子,一旦寄宿于人体,就会疯狂地吸食人的负面情绪,并以此为媒介,打开通往它本体的通道……这种通道,也就是大昭王室所追逐的‘星门’。”
“昭早年立国,天降大雨,为了让军队突围,昭的先祖发现了玄鸟的影子,并签订了契约……自此之后,昭王代代传人,必有人死于玄鸟夺舍。王室信奉,通过星门的人,可以永生。献祭至亲,不过是为了让自己能够通过星门。”
“为了延缓这种死亡,被选中的后裔们使用大量人或兽的血祭,代替自己产生负面能量,献祭给玄鸟背后的本体。但,萧临即位以来,北极星移位,天象异常,天外的鸟群需要的恐惧不减反增,日复一日地牺牲平民,已经无法满足神明的贪婪。”
南姜骤然抬眼,她突然明白了当年在玄鸟庄所看见的一切,指尖不受控的颤抖:“这一代……被选中去死的是萧原。”
帝师晏苦笑一声:“是的,萧原的上一代,被选中的是我……这就是为什么我没有姓,单名一个晏。萧许……甚至不容我和他共用一个姓。”
“……”南姜倒吸一口冷气,只觉帝师晏其人,心机之深,深不可测。
三年前的牧云台之夜,他为此筹谋了只怕不下十年!
“但你们已经推翻了萧临不是吗……”她话只说了一半,似乎是明白了什么,眼神瞬间黯淡。
“没用的。我这一生的对手,不是萧许,甚至不是玄鸟,而是这高不可问的天道。”老人慢慢叹了口气,“这是场必输的战役,我二十年前就知道大昭必灭,我只是在一条死亡的长廊中,坚持到了今天。”
“萧原和我一样,知道大昭会亡在他手里,所以执意废除人祭。“
”但人祭废除后,连山所压制的那部分玄鸟之影,没有任何延缓地寄宿在了他身上。三年期间,他无数次咳血,癔症,甚至到现在,已经无法支撑仪典,只能让我代为掌权。”
“我不会杀他的。”南姜咬咬牙。
“你不杀他也活不长了。”帝师晏怜悯地看她一眼,“他现在在玄鸟庄,至少,去看看他吧。”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南姜深吸一口气,“我不过一介草民,本可以……”
本可以一无所知、无所愧疚地陪伴萧原走完最后一程。
帝师晏吹灭了灯焰:“去吧。你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你很重要。”老人的面孔与消散的雾镜一同隐没在黑暗中,“这场对弈神明的棋盘上,你是那颗过河的卒子。”
当晚,南姜沿平岚江北上,渔船的甲板上,她抱膝看了一夜的云。
或许是这三年的事太多太多,她为摘星楼鞍前马后,日以继夜地维护着这个王朝,就像年少时维护那个少年一样。却从不曾停下来想想,萧原本人过得好不好?
她记得他们都还在玄鸟庄时,萧原其实不是个沉默的人,他会跟她说一长串的大昭贵族的传闻,也会带着她一一辨认云龙山上的树木,他知道的树木名字那么多,像是一本翻不完的热烈的词典。
他教她写她的名字,南姜,一笔一划,然后告诉她,历史上有多少姜姓的宗室。当时天光清冷,少年人展卷看她,唇角微微含笑,他不笑时分明是好看的,鬓角上挑,有种刀锋般的锐气,可是一旦笑起来,她只觉得漫山的桃花都开进了她的心里。
一颗心认定另一颗心,哪有什么道理可言?
可这样纯粹又热烈的情意,为什么最后都会输给冰冷的岁月?
--
云龙山,故地重游,白雪衰草,万里江山飘摇。
帝师代为摄政的三个月内,天下群雄并起,自现在的北极星彻底离开枢位,江湖中涌现出千奇百怪的寻找下一个北极星的人,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牵引着互不相关的人彼此厮杀。
各方势力争逐名利权势,搜寻着未来星辰的中心,即便大多数人都知道,权力的天空,除了死亡什么都没有。
南姜勒马于玄鸟庄前,此地风烟肃杀,以玄鸟庄为中心,往外延伸出不尽的涌动黑影。她几乎在踏上地面的一瞬间,内心便悚然:这里的戾气之重,不像人间。
迎面是上百营帐,不同的阵法和法器悬挂在营帐外侧,对抗地底黑影的侵蚀,不时有人从营帐内掀了帘子出来,看见她,再回去时,营帐便传来窃窃的风言风语。
“这不是那个弑君的女魔头吗……”
“嘘,人家摘星楼的,那晏老儿现在挟天子以令诸侯,硬得很,安全起见,别招惹她……”
她往前走,离玄鸟庄门不到半里,便感觉到了一股无形的天地威压,只见往前不出五步,遍地都是探索者的骨骸,天降风雪,地火奔流,仿佛世界在这被撞碎了一角,露出隐于天外的杀伐气象。
无怪乎营地人手众多,却都止步于门外。南姜苦笑,负手仰看天际,只见不绝永夜,孤星高悬,随时崩坠。
她沉默片刻,右手起势,掐了个剑诀,手里一把普通的铁剑,随着她舞进了风雪。
天雪地火间,她像一只灵活的蝴蝶,上下翻飞,在黑影的奔袭中转过几个角落,不知下落——
摘星九式之六,乾坤暗渡。
沿着地火的气息潜入玄鸟庄,旧日亭台破败,池塘积了一层厚厚的绿藻,日光落在上头,就像落进他和她锈蚀殆尽的青春。
血与灰烬浓烈得几乎让她看不清前路,她凭着野兽本能行走,转过蛛丝密布的水榭,一抬头,天边恰有惊雷亮起,照亮那个阔别多年的少年。
他半身浸没在池塘里,一样的阴郁,似乎又长高了些,穿着华贵的红衣。可背部浸满了血,有鸟类的漆黑羽翼从红衣中破土而出,看着更为消瘦。
她握剑的手一向极稳,此刻却抑制不住地有些发冷。
明知世道多艰,人心易变,凭什么笃定,当年那个少年,会不辞风雪,在原地等她?
萧原转过身,也发现了她,少年的笑容,凛冽如冰上桃花,如多年初见:“好久不见。”
“嗯。”她莫名有些哽咽。
“晏师让你来的吧。”他按着自己骨缝里长出的羽翼,似乎一点也不介意自己这么狼狈的样子被对方看见,“它已经醒了……我活不过今晚的,陪我看看月亮吧。”
“谁要陪你等死。”她摇摇头,跳下池塘,将手中铁剑扔给少年。水下的黑影徒手抓住,令人牙倒的钢铁剐蹭的声音。
水珠凝结在少年的眼睫。而他的手,不知何时,已经长出了嶙峋的鳞片,像是……鸟的爪子。
“晏师说了,池塘下面有个冰室,玄鸟完成附体的最后一刻,冰室里的门会短暂地收回影子,开启星门。”她安静地逼视着少年,“和我下去看一看?”
“绝无可能。”萧原一口回绝,“你不知道那冰室……”
南姜抬起头,和青年对视,她像一头月光下外出狩猎的狼,有种动物本能般的窥探:“反正让我救也是死,不让我救也是死,为什么不试试?”
她此刻和男子鼻尖贴着鼻尖,挨得极近,身上却是纯然的,冰冷的机锋。说完,不待萧原反应,她轻轻打了个响指。
积满尘灰的水榭骤然炸开汹汹火光,空气中不知何时弥漫起硫磺的味道,而她借着池塘土方坍塌的片刻,不容分说地手拉住萧原,头也不回地下潜。
下方果然是一个冰洞。洞口只有一线,里头却是个五尺见方的空洞,四方上下,俱是切割完整的冰面。她踩进去,寒流之中,数百个她与萧原,自不同镜中,同时回首。
两个人来到冰室中央,看整个冰室像一个多层嵌套的球壳一样转动起来,排掉了里面的水。
萧原终于力竭的刹那,天地异色,池塘内冲出无以名状的巨大的黑影,随着‘连山仪’设定好的方位,追向了数十里外的摘星楼!
天际突降惊雷,劈入坍圮水榭。巨大的闪电照得水下的两个人像是上古的妖魔。
“别动。”少女的怀抱轻得像是一片漆黑的羽毛。随时都能挣脱,她掰开少年已经化为鳞片的爪子,从里头摸出一把玛瑙石匕首。
“萧原,你还记不记得,我问过你,如果哪一天,你不想当皇帝了,和我一起走吗?”南姜看着匕首,突然笑起来。
“……”萧原垂下眼,此刻已经没有余力维持人类的形态,有纯金的羽毛从他的手臂、背部涌出,纯金色的雾气,吹过他,呼唤他,和他的远祖。
“天命玄鸟,降而生昭。”或许是死期将至的缘故,萧原的话比平日多很多,“萧家的子孙,从出生开始的命运,就是为了大昭子民死去……很抱歉,但南姜,朕没有‘不想’的权利。”
他仰起头,去辨认那些被抛在池塘下的枯骨。
“朕的家族一半血统来自玄鸟,正因如此,代代都有人因为这一半的血,活不到成年就已经死去。这就是为什么朕行四,父亲却对外只宣称有朕和萧许两个孩子。”萧原侧过头,神色寂寥而温柔,“你应该怕朕的。”
她应该怕他吗?一刹那,那些年少时的心动与惊悸像是漂浮在河面的萤火,兜兜转转,不肯熄灭。
在摘星楼值勤的三年,人间被抛在身后,她无数次地问过,自己是谁。
他是怪物……难道她就不是吗?
鬼使神差地,她踮起脚,在这场焚烧了整个王朝的天星动荡中,吻上了萧原的唇边。
青年眼底的黑暗几乎要吞没自己,也吞没她。她却不畏惧和他一起坠落。
萧原这一次没有推开她。他几乎是叹息一般地加深了这个吻。
下一秒,那柄玛瑙石匕首无声地扎进了萧原的肩膀。
萧原错愕,而南姜凑过去,用指尖沾了他的血,低声念诵,并指如风——
冰冷的虚空中,因南姜的描画,逐渐浮现出一扇血肉铸成、却有着青铜光泽的门——萧原一眼就知,这扇门完整的程度,是帝师曾在摘星楼,用连山演练过无数遍的。
摘星九式之九,血启天门。
萧原张了张口,只觉肺腑一片血肉淋漓灰烬,被扫进了深雪:“南姜……你没有必要,这样为我。”
“值不值得,我自己决定。”南姜耸耸肩,正要越过萧原,手却被攥住了。
“这扇门要彻底通过,也需要玄鸟的血脉。”萧原眉目紧蹙,“你没法替我。”
话音未落,南姜已经一步跨进了星门,她的周身都在星辰剧烈的辉光中破碎,只有神情一如初见时活泼,“若我没想通过,只想关了它呢?”
说完,伴随着闪电熄灭,少女与青铜门一同消失在黑暗里。
--
摘星楼一片天雷眼看被帝师拆得差不多了,玄鸟庄外各派的术法聚集越来越多,终于,第一个术法师用雷法轰开了玄鸟庄的正门,众人一拥而入——
迎接他们的是一地狼藉的庭院,被炸毁的池塘边坐着一个样貌昳丽的红衣男子,全身湿透,脊背笔直,眼眶发红。
四周都是嘈杂的人声,找不到南姜,议论声免不了高了起来。
“不是帝师晏的徒弟吗,怎么进来了连个全尸都没有?”
“这庄子邪门得很,别管她了,搜下有没有宝贝,我们赶紧走。”
这群江湖人士个个财迷心窍,现场当即一片混乱,也没人管那个红衣男子,萧原呆了片刻,骤然听见帝师晏的声音,他茫然地抬头,看见这小老头一身短打,混迹在江湖人士里传播小道消息:“上个月昭帝不是重伤吗,我可听说,摘星楼今晚被雷劈了,帝师晏怕是也要出事,这时局啊,要乱喽!”
萧原:“……”
不是,你这么造自己谣良心真的不会痛吗帝师大人?
待得众人闹哄哄散尽,小老头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不好受吧。”
萧原没说话,小老头不以为意,“来之前,我问南姜有什么话要我留给你,她想了想,说,把她摘星楼这几年攒的薪水留给你,还让我把你逐出师门。”
“她说,她这一辈子,托你的福,看遍了大昭每一寸山河,所以她能理解一生都被困在深宫里的痛苦。”小老头说,“托她的福,你现在自由了。”
六、
帝师带着萧原,退出了这场在后世中封神的战役。
四年后,牧云台大火,星门重开,只是这一次,站在门前的,换成了萧原。
--
南姜身处一片漆黑的火焰之中。
那些昭人祖先的骨血化成羽翼,扎穿星空,盘根错节的,跳动的扭曲的脉搏。低语着,溃烂着,从生至死。
被神选中的代价,是更接近宇宙光辉的同时,也更接近那无以名状,巨大的疯狂。要直视那来自天外的,在高维战争中落败的种族。就像这一次,南姜越过青铜门后,神魂破碎的刹那所见。
眼前是森冷的青铜城池,鸟首睥睨着太空,然而多数的青铜城池,在太空的战争中已经沉没,剩下的,和废墟没有多大区别。
而青铜城池之后,是扭曲的,将要熄灭的烈日。
无尽的,扭曲的狂风,从更高处的黑暗中吹来……
那里有龙!
南姜的目光掠过黑暗中转动的蓝色星球,掠过近地轨道上星罗棋布的青铜城池,消失在城门鸟首雕像阴冷的长喙中。
寂静过后,青铜城门洞开,金乌驭云车而出,千城黄钟齐鸣!
云车所向之地,黑暗如潮水分立,将分未分的混沌间,有龙周身赤红,蜷举着一方白玉雕成的庙宇,自颠倒涨落中跃出。
赤龙张开的眼睛中,没有眼白与瞳仁,只有一簇簇不断跳动的,蠕虫一般的,苍白的火焰。那火焰坠入青铜门,在下界人们的眼中,投射出振翅欲飞的玄鸟——
仿佛一刹,仿佛千年,南姜看见,云车和庙宇同时破碎!
云山崩坠,神迹倒悬,渺小与宏大一同碎为齑粉,再沉埋于浩瀚星河,一场动魄惊心的沉默。
只有碎裂那一刹的光,沿着黑暗奔走千万年,去往素未相识的人群的瞳孔。地面上那样惊心动魄的战争与更迭,原来不过是星空之上战争的余烬。
原来地面上人们心心念念信奉的神明,在真正的神面前,不过是一朵蠕虫般的火焰。
她的意识不知在这里漂流了多久。
直到有一天,突然有漆黑的火焰,燎原一般,同时在金乌、云车、庙宇……十方天地间炸开,被庙宇扭曲的引力场此刻再被火焰侵蚀,千疮百孔的基本场在云车破碎的瞬间,终于裂开了一块不可知的缺口。
那里静静躺着一颗湛蓝的星球。
南姜只觉得自己碎成千万块的意识此刻被同样的引力拽着下坠,离地面越来越近,倒映在大火中,她看见自己的影子,从高台流向天际,散落在无尽的雨云里,一如一去不回的青春。
她和萧原在烛光中对视,不过咫尺,呼吸相闻,她却觉得自己在面对一块冰,一块蕴蓄着雷电的,深渊中的冰。
果然,萧原看见她,露出了居心叵测的笑容。
然后从背后拖出了帝师晏扭扭捏捏不肯送他的麻袋,里面躺着一个没有五官,四肢雄壮,站起来能打两个萧原的铁塔木偶!
南姜当时就两眼一黑。
醒过来的时候,她绝望地看看自己两个巴掌大的铁巴掌:“这玩意进来了是不是就不能换了。”
“是,你打算怎么办呢?”萧原浑然没有死期将至的自觉,一手托腮,饶有兴致地陪着少女胡闹。
铁塔芭比跳起来就对他加以老拳:“你跟帝师晏鼓捣四年就鼓捣出来了个这?你俩这眼睛捐掉吧!这辈子都用不上了!”
少女后来打累了,侧过脸,在天光黯淡之中,颇为认真地看着他,“萧原,人都在天道这个囚笼里……但你和我,越狱成功了。”
萧原好脾气地跟着她笑:“是啊,和天对赌,能活下来不错了。”
他们的身后就是平岚江,在这风和日暖的春天里,有两尾鱼跃出江面,又复归江水,在天地间了无痕迹。
而更远处的大昭,一个没有神的,人类在大地上生活的时代,正要开启。
每个人都生于樊笼,但人生就该是自由逃亡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