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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玄鸟(上) ...
一、
大昭末年,春,惊蛰,万物滋生,连同战争。
平林、羽葛、象山……不过一年,十余省衢先后举义伐昭,星火燎原。四月十六,各地义军会于昭京城外牧野,于牧云台遗址,歃血为誓:大昭逐鹿,先入昭京者为新王。
而今攻城七日,京畿未下一门。牧野会战,如箭在弦。
牧野北侧十里,云龙山麓,玄鸟庄。
那是一个疏星在天的凌晨,萧原辞别帝师晏,牵马踏出庄门。雾茫茫的天色压过了山野,将他钉进这盘朝代兴衰的棋局。
帝师晏已年过七十,他翻过玄鸟庄墙头的瞬间,老人正在院落里用簸箕分拣稻与桑的种子,眼皮也不抬就是一句嘲讽:“我倒是不知道,你都在牧野乡下种了四年地,还没改掉翻墙的爱好。”
萧原哼哼两声,原话奉还:“我也不知道筹谋天下的天子之师晏大人,还分得清稻和桑啊,种地都这么熟练了?”
同时被踩中痛脚的两人对视一眼,空气中都是噼里啪啦的火花。
帝师晏放下手里的稻种,没好气地弓起自己虾米一样的驼背:“又打我什么主意?”
“弟子苦心钻研四年,终于制成‘返生香’。”萧原整肃衣冠,躬身长拜:“此番前来,借晏师‘连山仪’和‘偃偶’一观。”
“‘连山‘所指向的星门八个都没了七个,你要个破罗盘……’”帝师晏猛然收声,不可置信地眯起眼,“返生香?……你要救南姜?”
萧原昂首挺胸:“是。”
“不可能。”老头断然拒绝,“你还想让她扶你当王?当不了。”
“昭失天命,群雄逐鹿,新王未定。”老人停下来喘了口气,意有所指,“你也不会是个好的君王,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该知进退。”
“哪能呢,这九五之位的大棋,也就晏师您这种老……人家感兴趣。我和她就俩废物,能成什么事?”萧原狗腿地给老头打扇,“我此去,只为救她性命。”
“不为问鼎,你救她干什么?”老头心安了一半,没安的一半窜成邪火,又开始吹胡子瞪眼,“她这种坐没坐样站没站样的悍妇,狗经过都得挨她一巴掌,连稻和桑都分不清的东西!”
这小老头说得他就分得很清一样。
“没事,先救出来再说。”萧原苦思冥想了好一会,大彻大悟,“实在没啥出路,我可以让她来偷晏师种地的收成。”
“……” 老头气到绝倒。
将那个浸满了朱砂符咒的罗盘和一个麻袋交给她时,老头的一双手已经干枯发皱,唯有目光依旧鹰隼般锐利。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他慢慢地叹了口气,“此去逆天而为,十死无生,你可想清楚了?”
“不是还有个‘人遁其一’吗。”萧原接过罗盘,仰脸,笑得见牙不见眼,“至少,我愿意一试。”
老头打量他这副没出息的怀春模样,只觉师门不幸,后继无人,‘连山’恐怕这辈子都光大不了了。
当下没好气地拂袖而去。“罗盘拿好赶紧滚,我怎么就教了你俩这晦气玩意!”
玄鸟庄的大门在她身后合上,他将要去的牧云台离此地尚有十里,冲天的火光,却已跨越长夜而来。
他翻身上马,昭京的风吹动他的大氅,也惊起他萤火般的命运,不知谁说过,命如凿石见火,电光火石那一眼,已是永世不得超生。
还来得及吗?
--
牧云台此刻,九重宫阙,百尺亭台,飞扬烈焰尘烟,站在地面仰头,像是旁观一个这个时代,焚烧自己以通往神明的,磅礴火炬。
南姜下马,拿出罗盘,只见‘连山仪’飞速转动,罗盘上头一片五彩斑斓的黑,各类的气线和方位搅成一团……此地有杀阵,不止一个。
他沿着倾圮门墙往内,行过漫长一段灰烟,骤然听得脚步声由远及近。
这烟熏火燎的还有倒霉蛋进来?他挑眉,脚尖一转,人已经隐匿在门墙后,带上了薄铁的面具。
一队手持铜钺的士兵在门墙另一侧出现。卫队长正训斥左右:“手脚都麻利点!这火起得蹊跷,没准是废帝那边有什么动作,平林上头都发话了,要能搜到这群放火贼的去向,重重有赏!”
后头有士兵抱怨:“头,这来来回回都搜了十来遍了,能翻出来早翻出来了……而且都没人发现吗,我们打这门墙前头都过三回了!”
卫队长支支吾吾,一拍脑袋,张口就来:“就、就算找不到线索,这可是萧原当年办国祭的地,这要能掏摸到一件半件礼器,你这辈子不就有了?”
这饼画得简直荒谬,可不妨碍众人精神俱是一振,包括萧原。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门墙后头当即探出个笑眯眯的脑袋:“各位大哥在哪发财呢?捎我一个呗。”
“什么人!”士兵们当即列阵。萧原拨动罗盘,不见他如何动作,只听风声破空,瞬息之间,一地铜钺尽断。
士兵们面面相觑,反应了一会,然后,炸了。
“什么玩意?我这钺青铜的!这都能断?!”
“剑气!这一定是剑气!”
“你扔武器干什么!都别跑!”
众人像被水煮开的汤圆一样乱作一团,卫队长牧羊犬一样左拉一个右拉一个,好容易控制住场面,苦着脸对萧原一拱手:“不知阁下何方神圣,有何贵干?”
“别误会啊,我就路过,真是来帮你们的。”他依旧笑模笑样,“没发现你们来来回回走的,一直是同一个地方吗?”
他抬脚踹了踹门墙旁的矮脖子树,“这树不眼熟吗?你们经过多少次了。”
“……”卫队长抹了抹额角不存在的汗,“这牧云台占地甚广,我们初来乍到,也没有地图……”
萧原的声音顿了顿,忽然带了点微妙的恶意:“哦……迷路了,能理解。没事,三个月前,羽葛的军队奉命搜寻牧云台,六千大军和你们现在一样,迷路了,三个月后在原野北侧被找到的,只有遍地白骨。”
卫队长毕竟见识多些,面色瞬间就白了:“大侠,救命!”
“还不算笨。”萧原叹了口气,跳下门墙,并指划破掌心,再拿出随身的罗盘,将鲜血滴在了罗盘中心。
罗盘泛起金光,照亮四周,众人四顾寻找出路,很快,有胆子小的士兵尖叫了一声:“那是什么?”
以门墙为中心五尺见方的空地外,砖缝间飘荡的黑雾粼粼有形,在地面盘旋成近乎实质的蛇群,冷冷与人群对视。
萧原阴险一笑,开始忽悠这些新兵蛋子:“不用慌,这些是时空被扭曲后的‘线头’。”
“线头?”新兵蛋子们齐刷刷转头。
“‘缩地’也好,‘易天’也罢,所有利用时间空间设下的阵法,本质是对时空的改变和重新定义。而在这里,时空就被人为地……折叠起来了。由于不止一个阵法,层层叠加,最后时空就乱得跟毛线团一样,只要会看,到处都是打结的线头,就像现在。”
“……你有办法?”这场面过于诡异,卫队长一时也没了主意,下意识地也转向萧原。
“有。”他笑笑,举起还在泛血的掌心,往每个人的手上抹了一道血痕:“沿这往外走,一旦遇见黑雾,把手贴过去,像这样……”
他突然甩手,那个士兵猝不及防地摔进了正前方的黑雾里,士兵的惨叫与黑雾的爆鸣声同时响起,只见士兵与黑雾的触点腾起了一道霞光般的虚影,利刃般破开黑夜般的瘴气,连同无穷的大火一起化为燃烧的余烬……和展开的道路。
士兵惊魂未定地回望。只看见萧原并指而立,手中的罗盘亮起一格金光。
这就是神棍的含金量吗?
“发生了什么?”卫队长张口结舌。
“这一团时空毛线球乱成这样,为了隐藏一个地点。”萧原眨眨眼。“但我实在懒得拆,就麻烦你们探探路,遇到打结的地方,像这样剪掉就好了。”
他擦擦手,“走到没有黑雾了,就是走出去了,跑,不要回头。”
不是,就硬拆啊?卫队长默默冷汗。
“当然,你们也可以不听我的,自己走走试试。”萧原礼貌微笑,“只是明知这场大火有异,平林军还派你们来,恐怕是投石问路。换句话说,真出事了,他们就没打算救你们出去。”
士兵们面面相觑片刻,最终四散,缓慢地向黑雾走去。
他们的身前,是流淌的血与火,也是一个王朝绵延三百余年,终将坍塌的回响。
--
两个时辰后,萧原站在一间被烧毁的藏剑室前,手中罗盘金光遍布,只差最后一格。
沿途救下的士兵都已陆续出了阵法,他收起罗盘,踏入藏剑室,刀剑散乱,夜云无声。
坍塌的陈列架挡住他的去路,他倾身,从积灰的架上拿下一把匕首,金丝柄上是南姜七歪八扭的狗爬字,“鹑之奔奔,鹊之彊彊”,第二行的“人”字刚起了个头,就换上了他多年前便颇具笔锋的篆字,“十年为期,并辔天下。”
所有人都说,废帝萧原穷兵黩武,骄奢成性,可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连多年前的旧物都舍不得丢?
萧原自己也没想明白。他甚至觉得十年前的自己如此陌生,那个阴郁的、怨毒的少年,已经被南姜带着走了很远很远。
他只是下意识地将匕首抛了个刀花,而掌心的罗盘在接近匕首的刹那,轰然而碎。
“对不起了晏老头。”他毫无愧疚地随口忏悔。
破碎刹那,地面涌起的黑雾翻涌如群蛇之海,吞噬了他,再翻卷侵蚀过藏剑室的四壁……而下一个刹那,那无尽蔓延的蛇海中,每条蛇影的鳞片中,都燃起了纯然的,云霞一样的光。
霞光伴随着蛇影涌向虚空,幻化成一扇云雷纹饰的青铜门,门环青铜鸟首,无尽的、燃烧的、扭曲的黑影从地下涌出,再一层层染上霞光,汇入青铜门。
就好像……这扇门是活着的一样。
他的身形从蛇海中重新显现,将那把玛瑙石匕首按进了门环下的锁孔,转动了一下。
门没动,他从怀中摸出自己研制多年的蜡烛,小心翼翼点上。
烛光亮起,更胜蛇海,一时之间,八方处处,光焰炽盛如火炬!
伴随着蜡烛的燃烧,萧原的头发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而那扇门,也在被一寸寸推开。
那是……通往南姜的道路。
他于凌晨的废墟之中近乎力竭,不知何时,有暴雨穿云而下,打湿她与青铜门之间的道路,也打湿他和南姜十年的岁月。
都说人快死了会有记忆的走马灯,他此刻骤然回望,却发现一生能记住的,原来也不多。
仓促闪回的记忆,是他和南姜离开云龙邑的那个夜晚,云龙山巅,也下过瓢泼的雨。
当时南姜身上有伤,在暴雨中困倦睡去。凌晨时他推醒了她,少年玄衣染血,指了指山下冲天的大火,言简意赅:“都烧掉了,没事了。”
少女揉了揉眼睛,有些茫然:“呃……”
少年人浑不在意:“对了,帝师说,你有天分,有没有兴趣入摘星楼?”
“那个‘百川皆入彀,手可摘星辰’的摘星楼?”少女一愣,难得地有些雀跃:“我听过的!”
“云龙邑太小了,你也该出去看看。”少年不知怎么,放松许多,甚至还有些笑意,“既然想当侠客,当会天下风云。”
南姜半懂不懂地盯着他,此时山顶时正是日出,少年的笑容背后,是天地飘摇云霞,美得不可方物。
他说:“或许,十年后,我和你可并辔天下。”
那一刻,越过生死,越过山海,整个世界破损黯淡,可他和她之间,是一天一地霞光。
十年后,他望着那道青铜门——曾经青葱少女,此刻已经消失在门尽头的黑暗中。
人生再度重逢,他与她之间,只有雪原一样的兵戈,和冲破天空的烈火。
仿佛从来没有人,和他一起翻越山丘。
人生知何似,动如参与商。
还来得及,与命运赌这一局吗?
二、
大昭六十六年,昭王好祀玄鸟,上行下效,人祭成风,生民不堪其扰。
这一年,云龙山麓的风吹过松林与虎兕,十五岁的南姜在猎取狐狸和野兔的间隙,也会在林间驻足,看向北斗变动、七星晦暗不明的夜空。
云龙山绝壁千仞,三面临崖,只一条大路通往半山的云龙邑。住民大多都是为了逃避外头愈演愈烈的人祭而逃上山,天长日久,落定成铁灰世纪中一处缤纷桃源。
南姜父母原是猎户,在这乱纷纷的世道糊里糊涂地当了活祭品。南姜还小,被托给了在云龙山的表亲,她自小是云龙邑的百家饭喂大的。
小姑娘倒也争气,四岁上树七岁翻山,十来岁已经能拿着父母的家当渔猎,收获不多,至少自给自足,没让邑里人操心过。
云龙邑通路往山上走二里地,是一道宽约里余的河,河水后头有个玄鸟庄,匾额说是帝师提的,匾下玄漆铜钉的大门,自南姜上山起,就没打开过。
也是这一年,昭京来了八乘黑漆朱绘的牛车,青铜车轮上镂空鸟纹,雍容华贵。
牛车涉过河水,直奔玄鸟庄。那一天,破天荒般,玄鸟庄的正门开了。
南姜一只脚搭在王婆酒肆的屋檐上,远远盯着庄门口,只看见两列黑衣侍从鱼贯往里走。
底下擦鸱鸮酒卣的王婆拿扫帚来赶她,南姜换了只脚,不忘八卦:“婶,这群人到底什么来头?玄鸟庄从我记事起可就没开过门,真就邪了门了!”
“没事瞎打听什么,下来。”王婆远远瞥了一眼,噤若寒蝉,“没听村里老郑头说吗,玄鸟庄的门只为大祭开,每次开,都死人,村子里没的好几十口人,都在玄鸟庄埋着呢!”
“……婶。”她撇撇嘴,“老郑头还说玄鸟庄下头有地宫,下头都是金子呢,您也没去挖两铲子呀。”
她又不是十四岁的小孩了!
王婆眼一横,擦酒的葛布飞刀一样擦过屋檐,熟极而流地砸在了南姜脸上。
“没空跟你扯,后厨还缺两条下酒的鲫鱼,你抽空去趟云龙河,赶紧的。”王婆一扭腰,拎着扫帚走了。
南姜咸鱼蹬腿,一通蛄蛹下了屋檐,不情不愿、心如死灰地从酒卣旁摸出鱼竿,再从旁边的陶觚里摸出两个油桃,在王婆温暖的问候如期而至前,溜溜达达地上了大路,返工去也。
云龙河水湍急,她找了半天自己打窝的点,一抬头,发现河岸处不知何时多了块两个巴掌大的玛瑙石,在日光下闪着粼粼的光。
她捡起那块玛瑙石,发现石头上还用麻绳绑着张油纸,油纸上用血书写着一行大字:“玄鸟庄,救命,重酬。”
她拎着这块石头,左看看,右看看,光头水头都不错,拿去邑里石匠那,能换她小一年的口粮。
这给得也太多了……南姜两眼放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蛮劲一上来,回过神的时候,人已经在玄鸟庄后门的老榕树上挂着了。
而这是她和萧原的第一次见面。
--
玄鸟庄的院落中,此时已多出新挖出的三竖一横四个长型土坑,两列黑衣甲士拿着铲子在一旁等着,三竖的土坑各自填埋了不同的玉器、铜器、陶器,顶端的横型土坑旁,一个身形瘦削的少年人被两个甲士按着双肩,双手被缚,单膝跪地,一个统领装束的军人一刀捅穿了少年的肩膀,再一脚将少年人踹进土坑,赤红的血沿刀锋洒入坑中,不祥的艳丽。
少年在土坑中仰起脸来,那是个单薄得像影子的男人,偏生发若鸦羽,面似琉璃,一双眼瞳是极深的碧色,此刻充斥不甘,流转之间,像是绝顶的毒。
南姜瞪大了眼睛,这么漂亮的男孩子,他们要干什么!
不及细想,她抽出随身携带的弹弓,对准那个军人的额头就是一发碎石!
“嗖!”
将领迅疾转身,刀锋般的目光扫过南姜所在的方位——此地已空无一人——他方要说些什么,便听得林间群鸟飞驰,风林摇动,远远地,传来一声猛虎的啸声。
将领皱眉,土坑中的少年却好似溺水中的人攀住了浮木,在土坑中倾过身高声抗辩,“玄鸟发怒了!”
少年盯着军人,眼底是幽暗的火焰,他一字一顿,“蒙统领,你刚才也看到了……你要献祭我的时候,玄鸟还是发怒了不是吗?怎么能说我的血不被玄鸟眷顾?”
“杀你是大殿下的意思。”蒙统领垂下眼,面无表情,“在下只是奉命行事。”
“王兄要能杀我……十六年前就杀了。”少年咳嗽几声,鸦羽般的眼睫抬起,扯出一个恣肆而讥讽的笑,“他用我的血祭祀了十六年,现在杀我,他去哪找替代品?”
“……”蒙统领迟疑了好一阵,看着少年在日光下被拉长的影子,竟和自己的孩子也差不多多少。
他一时恻隐,问手下人寻了一个瓷瓶,自己跳下坑来。
军人按着少年的肩膀,取了一瓶的血,随即挑住少年的下巴,半蹲下来,直视着少年的眼睛:“四殿下,这瓶血我会带给帝师,如果还是不能用在祭祀上……您该明白,大殿下并不需要一个……不被神明眷顾的弟弟。”
少年的面容毫无血色,却还是保持着从容:“把血带给帝师,帝师自有定夺。”
统领拿回瓷瓶,看了看自己不多的人手,迟疑片刻:“谢四殿下赐血,时候不早了,弟兄们还要回昭京复命,容在下先行告退。”
说着,他回头嘱咐手下:“挑两个手脚麻利的留下来,供四殿下驱使。”
说是驱使,其实和监视无异。
他起身,正要离去,突然听到少年低低说了一句。
“一个月后,也是我的冠礼,王兄会来吗?”
“……十六年了,王兄他,甚至没来见过我一面。”
将领转过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萧原。
少年人面若平湖,内心多少暗涌藏在古井无波的瞳孔里,只余一张桃花般面孔,让人看不清真假。
像一株开在寂寞深宫里的夹竹桃。举手投足之间,是一种饱含剧毒的风雅美丽。
他拱手:“四殿下的拳拳之心,我会一同向帝师复命。”
少年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送走侍卫,把看守的人支去院外,少年随意往后院的石碓一靠,抬手掩去半院天光,玄色长袖滑过手臂伤口,数十道深浅大小不一的刀痕,将手臂映衬得像一截阳光下的枯木。
他轻声道:“出来吧,你学虎啸真的很蹩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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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没有回应,萧原好脾气地等了一会,一卷麻布劈头盖脸地砸中了他的脸。
南姜带着王婆传承的熟练,从墙头溜下来,扳过少年肩头,往里呸了口药草糊糊:“用布压一下,止血。”
萧原将麻从脸上拿下来,盯着自己伤口那堆马赛克看了一眼,神情愈发五彩缤纷:“……你用什么捣的,品相这么差。”
“荒郊野岭的,我哪给你找药钵去。”南姜笑得和蔼可亲,“嚼的。”
少年的面色瞬间……城头变幻大王旗!
他!生!气了!
萧原低气压了好一会,咬牙切齿:“……孤乃昭王四子,平林萧原。”
“哦,我叫南姜,是山上的猎户。”南姜凑近给他包扎,发现这小男生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的,长得实在好看,诚实地赞叹道,“兄弟,你真香。”
“……” 萧原的拳头硬了。
他用下巴隔空点了点她:“你跟我来。”
他们来到庭院的西北侧,萧原踢去角落的土堆,露出其下的一截手骨,示意南姜:“殉葬坑。”
“在这个院子里,这种坑新的旧的能有十几个,都是皇族之前祭祀留下的。包括刚才的四个坑。”他倨傲而冷淡地看着南姜,“昭王四子的意思是,只要我和门外的守卫说一声,你就会变成这院子里的新坑。”
小小少年负手,神情一派竭力端出来的冷艳高贵。
“哦?”南姜嬉皮笑脸,开口就戳他痛处,“外头那几个要真听你话,那统领埋你的时候,怎么不叫他们救你啊?”
“放肆!”这一下踩在了萧原的尾巴上,少年炸毛的音调刚起来,嘴里就被塞了个油桃。
“……”萧原不能置信,萧原虎目圆瞪,萧原窘迫得要原地跳起来。
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对昭王四子干了啥的南姜,此刻笑容憨厚地给萧原挖坑:“萧原是吧,你要在这里住,柴米油盐、鸡鸭菜蔬,都知道去哪弄么?”
少年将油桃拿下来,苦着脸呸了几口,随后亮了亮手腕的珠贝串:“有钱,买得到。”
“跟谁买?”南姜谆谆善诱,“村子里的人大多自己糊口都有问题,他们会卖自己的口粮给你吗?或许你可以杀村里的人,但杀光了,能凑齐你一个月的吃穿用度吗?”
“我出去……”
“这里的出路只有一条,通往十里外的牧野镇,你打算三不五时就走个十里地?”她笑吟吟地将军。
“……”萧原警惕地看着她,“你想说什么?”
“交个朋友吧。你是强龙,也压不了我这地头蛇。”她眨眨眼,“你们在这不随便杀人,作为交换,日常物资我帮你找人处理。”
萧原:……
这村姑还挺会做买卖。
但萧原又想了想,自己可是堂堂昭王四子,说答应就答应,自己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他矜持给自己找回场子:“有点亏了。”
南姜一眼看穿了四殿下心底那点小九九,当即换上一个哄小孩的笑容:“你要答应,我带你去王婆家蹭饭。”
她舌灿莲花:“王婆会做糯米鸡、醪糟丸子、荷叶排骨……”
萧原:……
这村姑还挺油盐不进的……等、等等!怎么他一个菜名都没听过?
四殿下虽贵为昭王子孙,但,毕竟才十六岁……这是一个好奇心能杀死猫的年纪。
唉,这次他会败给南姜,实在是敌人太狡猾了!一定不是他贪吃!
他会赢回来的!下次一定!
三、
萧原来到玄鸟庄后的一个月,在黄昏的云龙河上,他对南姜说:“我想从玄鸟庄逃跑,你能帮我吗?”
彼时有飞鸟掠过树林,流动的河水映过彼此的身影,像是时光定格的塑像。
南姜的假笑收了回去,直截了当:“出事了?”
萧原望着落日河流,半晌“嗯”了一声,“帝师晏要来,还有我王兄,萧许……在三天后。”
南姜有些错愕,这一个月相处下来,诸多不合理的细节在她脑子里转了几回,她脱口而出:“你早就计划好的?”
这一个月,昭京对外昭告,四皇子突发恶疾,在别庄休养。但南姜每次见到萧原,都能看见他衣襟上尚未干涸的血迹。只是她不问,萧原也从来不提。
大多数时候是她来找萧原,偶尔萧原也会在云龙河等她。南姜不知从哪给他攒了一套平民的行头,带着他四处跑,去云龙河钓鱼,也去赶云龙邑里的大集。
别人问起,南姜面不改色,说是山下农户的儿子,父母逃荒去了,把儿子往这托几天。村子里谁家没接济过山下的难民呢?不是人祭、就是不堪重税,家家户户都有难念的经,也因此,大多数人都会善意地选择不再追问。
萧原与南姜出来倒也不全是蹭吃蹭喝,他会在市集收炮仗的配方的材料,以及各种动物的油脂。他平日在有殉葬坑的庭院,也多半是一遍一遍调整血和油混合的燃烧时间。这人行事天南地北,但细看总是有目的性。
南姜其实感觉到了不对劲,但她这人性子太糙,在萧原围着油脂摊打转,或者拿画笔记录村庄的出入路线时,她多半心不在焉,昏昏欲睡,这人脑子就这么大点,一看就不是读书的料。
倒是有日,她记起萧原求救时拿出来那块玛瑙石,让村里头的刀匠敲了把匕首,巴掌大的玉石,要花费半日一块一块地敲去碎屑,最后敲出刀脊和刀刃。
南姜一看就是半个时辰,哈喇子直流,转过头,萧原拿着画好的路线图,阴恻恻地打量她,眉峰上挑,像只不怀好意的乌鸦。
南姜时常觉得他阴气太重,不像活人。
这种阴恻恻在近期尤为明显,萧原开始没日没夜地练习,不再搭理她的钓鱼组队。很多时候,南姜就坐在据点的马扎里,恹恹地抬起眼皮,看天光晦暗不明,从日落再到日出。
而现在,这种不对劲的原因找到了。
萧原倒也不避讳,点点头:“我计划了小一个月,但对手是帝师,没有你的援手……我没有成功的把握。”
什么叫语言的艺术……人家是天子之师,位高权重,有她没她棵小白菜,还真能有什么差别?
架不住南姜小半辈子没踏出过云龙山一步,这村姑哪知道帝师是什么东西,萧原敢说她就敢信,当即一拍胸脯,豪气干云:“行,我会会他们。”
说干就干,村姑往云龙河畔扎了个窝棚,开始两班倒蹲点,三天后,果不其然,凌晨的曦光中,两列十二乘,装饰更为富丽的马车涉过河水而来。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见到战马,不是田里随处可见的牛,也不是山野间的野马,而是驯养过,带着精巧的笼头和马鞍,骨肉剽悍的军马。
这背后是一种秩序化的暴力,而那时的她,还不明白豢养这种暴力需要多少生民的鲜血。
马车涉水时需要调整队形,行进速度一时放缓,她看准了时机,飞身到末尾一辆的车辕侧,未几,便听到车内隐隐约约的对谈声。
争执二人的声音一老一幼,老人语带不满,似乎在训斥少年:“大殿下,修习需循序渐进,现今你连‘玄常经’都只能仰赖四殿下的血,贸然转学‘连山’,跨越太大,只会反噬己身。”
少年人此刻语气近乎卑微:“晏师,孤知道这是非分之请……但您也看过孤冠礼上……用‘玄常经’招出来的……那、那就是个怪物!”
少年的音调骤然拔高,带着一种凄惶:“父王给我下了死命令,今年我一定要重新加冠的,‘连山’是唯一能压制它的术数了……若我不学,冠礼之日就是我的死期!晏师,您真的要见死不救吗?”
从车窗的缝隙看过去,老人神色不虞:“‘连山’秘术,向有改易天地之能,不是谁都能学的。”
他顿了顿,语调终究有所软化,“殿下不必心急,萧原日前递了血样来,老臣查验并无异样,今日臣亲身来验,若无大碍,他与殿下一同加冠,也算给陛下一个交代。”
“……萧原?”少年愣了愣,眉目间不经意染上了刻薄:“让那个婢女生的孩子和孤一同加冠,孤觉得脏。”
“……”老人的眉头皱得更深:“殿下,那毕竟是让你取了十六年血的……”
“这种肮脏的血裔能顶着孤的名头活十六年,本就是孤仁至义尽。”少年的神色一寸一寸冷了下去,“若不是他血统不纯,孤何至冠礼上狼狈至此?孤都不及成冠,帝师还指望起这样的……可笑!”
没等帝师反应过来,南姜的拳头先硬了。
她左右看看,俯下身捞了把河泥,掀开车帘兜头就砸。
“砰!”
少年一脑门烂泥,一跃而起,勃然大怒:“谁!侍卫!警戒!”
南姜砸完就跑。云龙河就是她第二个家,身影在水底几个起落,任驾车的都是好手,此刻也寻不到她半点踪迹。
老者看着少年气急败坏的样子,不由失笑。
他望向远方青葱的山野,没点破少女逃跑的方向,只是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
“云龙山……还真是卧虎藏龙。”
--
萧原的冠礼定在戌时,戌时一刻,帝师晏携萧许,现身玄鸟庄的祭祀主院。
冠礼在昭是六典之一,两人都换上了玄底鸟纹的祭袍。由帝师持丹砂旌,行过祭坛中央,青铜打造,狞厉如生的六尺玄鸟像。来到两列头戴大傩面具的祭使中央。
萧原从主居推门而出,玄袍披发,双手捧一盏青铜盉,他在玄鸟像前站定,单手持盉,将血与酒的混合物,倾倒于左右傩师的青铜礼尊中。
倾倒一瞬,青铜尊内有光焰大作,有如白昼。将祭坛中央的青铜鸟翼映衬得流光溢彩,栩栩欲飞。
萧许在一旁不屑:“铜尊里头预先放了油吧……雕虫小技。”
声音不算小,然而萧原和帝师晏一个比一个耳背,帝师俯身,将丹砂旌按在了萧原额头,口中念念有词。
伴随着帝师的念诵,他身后的玄鸟像的双目渐次涌起漆黑的烟雾,凝如泪滴,待丹砂旌上的颂文念毕,玄鸟像一左一右两行烟泪,恰恰砸落萧原的头顶。
萧原闷哼一声,跪倒在地,左右的傩师上前,将礼尊的残余的液体倾倒在他头顶——几乎是同时,庭中风灯尽灭,而疏星天际,骤然一道惊雷九万里劈下,直穿玄鸟像,击中了萧原!
电光中,萧原的面容惊惧而扭曲,他遍身血肉如坠虿盆,被烟雾一寸一寸钻进皮下,再如同操线木偶般,将他的四肢往后翻折,扭曲成一个人体绝达不到的弧度——那一刻,帝师偃甚至在萧原的皮肤上看见了,人的皮肤绝不可能拥有的,青铜的光泽!
就像是,萧原的身躯正在被虚空中的什么吞噬,而被无名的野兽吞噬殆尽的血肉残骸上,正在缓慢长出一扇,不知通往何方的大门——
帝师几乎是瞬间做出了决断,他从祭袍中祭出一个形制古朴、朱砂金咒的罗盘,将罗盘掷入了那毛骨悚然的电光——
罗盘饮血,金光躁动,虚空之中,骤然浮现八卦的虚影!
满院被八卦影踪笼罩的电光,一时如被天网困住的野兽,咆哮挣动,万方游走,空气中闪烁着肉眼可见的火花,再被黑影吞噬……一时间,满院鱼龙光舞!
如此反复,直至罗盘终于黯淡。
萧原跪坐于地,满身鲜血,神情麻木,罗盘摔落在他的面前,最末一格,纹上了一个‘原’字。
萧许面色早就变了,他方要起身,帝师却先了一步。
帝师将满手的血抹在准备好的玄色玉冠上,恭恭敬敬递给萧原:“殿下有福,冠礼亲得玄鸟降下荫蔽,‘连山’认主。愿殿下福德绵长,护佑我大昭山河社稷。”
萧原似乎早有预料,并没有接过玉冠,他偏过头,无言地注视着兄长。
萧许在最初的错愕过去后,面上浮现出一个几乎可以说是扭曲的笑容。
“……‘连山’、认主?”萧许一步步走到萧原面前,“一个月前,你送孤的血……是假的吧。”
萧原沉默良久,“嗯”了一声。
萧许青筋暴起,一把揪住了萧原的领子:“那是孤的冠礼!父王就在昭京的王位上看着!你知道他对孤有多失望么?你怎么敢?!”
暴怒的皇子一拳挥了过去,而这一次,萧原反手格开了。
看着兄长盛怒的面容,他露出一个堪称无辜的、明艳的笑容,一字一顿:“兄长,皇子不需要一个不被神眷顾的兄弟,这是你教我的。”
“我只是猜到了,父皇同样不需要一个不被神眷顾的太子,仅此而已。”他状似亲昵地凑到了萧许的耳边,露出花朵一样的笑容,和毒蛇一样的低语:“大祭都有随行史官,王兄的一言一行都会被记录,奉劝王兄想清楚,自己究竟在干什么。”
萧许须发皆张,他不可置信地望着这个一直被他看不起的,身份低贱的婢女生的孩子……就像是被一条匍匐在脚下十六年的狗咬了一口。
他转向帝师晏,神色激动:“晏师!你也听到了!他……无耻!”
晏抬起眼,他按着罗盘上的手上还有淤痕,闻言,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大昭代代皆循祖制,殿下,此处是神前,不可任性。”说着,晏抬手招来门口的副祭,不欲多费口舌,“祭祀还要继续。你们护送大殿下离开。”
说完,他直起身,亲手将玉冠给萧原带上。
萧原屈身长拜,只听得外庭喧闹阵阵不休,不过片刻,便有甲士于门外奏报:“大殿下突发恶疾,方才在外院晕倒了!”
帝师颔首,神色不动:“随行的巫医怎么说?”
“巫医的意思是……”门外的声音骤然低了下去,“依旧例,从云龙邑备三十个祭品,血疗。”
“……不可。”萧原蓦地起身,神色有刹那的慌乱,“云龙邑世代农耕,村里没有奴隶可供祭祀。”
“没有奴隶,村民也行。让他们去。”帝师垂下眼,神色森冷,“殿下,大祭为重,小不忍则乱大谋。”
说完,帝师晏抚掌,祭使将萧原围住,左右一水制式连弩,竟像是早有准备。
“……”萧原面上的惊慌看起来如此真实,真实得帝师不由暗自叹息。
“四殿下,我劝你不必在我面前耍这种伎俩。”老人并指,指间转出一道符咒,“那天在水中偷袭大殿下的女娃娃,我可还在追踪。”
“你有准备,也有后手。”帝师字句悠长,神色似笑非笑。
萧原面上所有的神情一刹那消失无踪。
他望向帝师,只觉得这个苍老的男人眼底,有他现在还没法看懂的,极为森冷的黑暗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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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龙邑已是一片车马嚣惶,重甲执锐的士兵搜过了每一户院落,可惜一无所获——三天前,邑中住民,已按照萧原与南姜规划的路线,分批次撤离。
南姜在邑里挨家挨户动员时,其实没多少人当回事,还是老赵头站出来帮腔,说南姜丫头说的有理。老赵头经历过三代昭王的统治,年老德高,他这么说,众人总要卖他一个面子。
此刻,邑民们如同飘摇的野草一样簇拥在山路两侧,望着自己被糟践得不成样子的家,众多沉默的目光里,是足以点燃这个时代的,丛丛火星。
云龙河临岸,十一乘马车围成拱卫的阵列,中央是堆金砌玉的主乘,此刻的萧许就在主乘里头。而主乘之下,无数从马车的缝隙里探出,充斥烟雾的影子,就像是突然活过来了一样,涌动着渗进河水,在水面下化身成蠕动的、玄鸟状的黑影。
“快!”巫医从马车中掀帘,催促,“殿下已经发病,再找不到人,怕是药石难医了!”
侍卫们面面相觑片刻,就在此时,远处有两个士兵提过来一个不断挣动的麻袋,带头的小兵喘着粗气说:“整个村都翻遍了,就找到个小姑娘。”
巫医一咬牙:“聊胜于无,先放血。”
两个士兵越过马车阵,将麻袋推到主乘车辕前,确认士兵按住人后,一旁的侍卫挥动长刀,斩向了麻袋。
电光火石间,寒光一闪,变故突生!
只见持刀侍卫带着没收回去的错愕,轰然倒地——血并没有飞出来,侍卫断颈处所有的血,像是被植物根系吸收的水分一样,齐刷刷涌向河水,再被水下那个蠕动的巨大影子吸收。
麻袋不知何时已经开了一个口,南姜手持一柄玛瑙石匕首,面容冷峻地从破损的麻袋中钻出,看也不看就给了两个士兵一人一刀。
外围车队的车夫之前收到巫医的警告,此刻都离云龙河极远,也就这两新兵蛋子不懂规矩,硬把人抬了进来,此刻伤口见血,水底的影子就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狂暴地涌过来,转瞬将两个士兵也拖下了水,凄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南姜扼住车辕,几招后打晕了试图逃跑的巫医,动作从容,眼神冷厉。
一时兔起鹘落,万籁无声。山间,重新吹起晚风,吹动马车的车帘。
从车帘往里看,萧许蜷缩在软枕上,颤抖着,双手反折,口吐白沫。这一刻的他,脆弱得像是水下阴影的一个提线木偶,卑微的、匍匐的、随时可被替代的。
此时此地此景,诡异得不似人间。
“……”南姜放慢呼吸,从麻袋中摸出一个粗陶罐,游鱼一般钻过车帘,试图凑近萧许,却又有些犹豫。
不料萧许虽然状况惨烈,却也没晕过去,此刻翻动近乎全是眼白的瞳孔瞪她:“你……你是谁?”
他看起来不像是在‘瞪’,而是有什么不能视物的东西,借着他的眼睛在窥探着什么。
南姜一咬牙,暗道了声得罪,将罐子抡起来,一下砸在萧许额头。
“铮!”
南姜只觉得自己砸中了块铁。
陶罐没有悬念地破碎,萧许的额头却只留下淡淡的白痕,那个木偶一样的少年人转过头,他的瞳孔,此刻细到一线,不像是人,倒像是刚蜕完皮的蛇。
而后,罐中的血液沁过人蛇扭曲的肩颈,淡金色的光芒和浓烈的腐臭味同时散开……
萧许惨叫一声,单手捂住左肩,被血液浇过的那层表皮,开始肉眼可见地溃烂和脱落!
剧烈的疼痛让少年动作失控,他咆哮着去推南姜的脸,南姜就势捡起陶罐碎片,狠戾地从萧许的断肩处扎进去,转身一个肘击,把萧许半身按进了水中。
河流里的影子像是活过来了一样,巨大的玄鸟的影子跃动成无数凶残的影蛇,撕扯着沉入塘中的一切生人,却始终不敢靠近被血液泡过的两人,巫医与士兵的白骨一截一截浮了上来,咫尺之外,凶险至此。
“你、你是上次过河时袭击我的人吧,区区贱民……”萧许用露出水面的半张脸看她,脸上浮现出不受控制的暴戾,“待我禀明父王……”
“要你死的恰恰是昭王。”南姜啐了他一口,“我是在救你,白痴。”
萧许脸上蓄势待发的暴虐瞬间无从安放:“……啊?”
“啊什么啊,我就是个传话的。”南姜没好气地踹了一脚萧许,“萧原让我告诉你,如果他在冠礼上没给你假血,死在冠礼上的就是你!“
“不可能,父王如此看重我……”萧许被水里的影蛇盯得一脑门冷汗,“你有什么证据?”
南姜拿出一卷草纸:“萧原考证的‘玄常经’,你练的已经被改过了,照原样练下去,你只会成为被玄鸟吞噬的祭品。”
萧许劈手要夺,南姜趁机举高:“拿人手短啊,你要拿了这卷东西,就不能再找云龙邑的麻烦。”
萧许靠在车辕上,慢慢转过脸来,面上又浮现出那种无所谓的,天真又恶意的笑容。
像是个被溺爱着的,长不大的孩童。
“你这个人说话还挺有意思。”他的声音不知何时变得像蛇一样粘腻,“那就是说,我能找萧原麻烦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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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萧原冠礼已成,少年站在山麓的院落俯瞰着山脚的村庄,带着置身事外的冷漠。
“看来,你的后手凑效了。”帝师在一旁负手,“在想什么?”
“……萧许的样子,晏师也看到了。”萧原眺望群山,“晏师,玄鸟,当真是神明吗?”
“什么胡话!”帝师晏张口,却被萧原打断,少年侧过脸,冷淡而字字坚定,“帝师,我看过三代先祖至少上百次祭祀。”
“无论他们怎么乞求,成千上百的人牲献祭,兴师动众地迁都、修观星台……没有用,玄鸟甚至无法保佑昭京哪怕一季的风调雨顺,所谓的玄鸟,现在不过是王公贵族们杀人攀比的借口……大家最后都要变成我王兄和父王那样的怪物。”萧原苦笑着垂下头,“这样的玄鸟,真的称得上神明吗?”
“岂可妄议神明!”帝师晏蹙眉,“祭礼不施,主祭应反求诸己。况且,神之所以为神,就在于不干涉人间世。”
“是这样吗?”萧原漠然地拍掌,碧色眼底像是翻涌着不可见底的岩浆,“还是说,一旦神的双脚落地,就等于给了人杀死他的机会?”
“……”帝师于遍地青铜烛盏中,难得静默,他开始认真地审视萧原。
老人从未有一刻如此清晰,望见少年眼底,和自己如此相似的深渊。
“大殿下如此德行,望之不似人君。或许一生也不过如此。”僵持片刻,帝师晏慢慢地笑起来,“你就没想过,取他而代之吗?”
“从未。”萧原蹙眉,“晏师慎言……”
“你知道昭京的意思,你父皇从未动过废储的心思。他日萧许得登大宝,天下都是他的,他要你的命也不过指掌之间。”晏冷冷地看着他。“如果萧许要献祭那个女娃娃,你有护着她的筹码吗?”
萧原抬起头,那一刹,他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晏师,你在威胁我?”
“正相反,我可以帮你。”帝师晏的笑容和缓了几分,“我的摘星楼需要大量人手,云龙邑的人都可以用,那个女娃娃我看了,有学剑的天份,我可以教。”
“……”萧原沉吟了片刻,“晏师的条件是什么?”
“‘连山’已经认你为主,即日起,跟我修习连山。”老人的神色不觉冷厉起来,“还有,记住今日我问你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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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许被救下后,萧原在云龙河畔的山阴找到了正在包扎伤口的南姜。
南姜挂着脸,手里拿着碎陶片跟手上那柄匕首较劲,萧原面无表情地挨着她坐下,拿过她手中的止血药包扎,她被吓了一跳:“……鬼啊你。”
他摇摇头,一言不发,只是将她手中的匕首拿过来看。刀柄上有南姜七歪八扭的刻字,只刻了一半,“鹑之奔奔,鹊之彊彊”。
萧原皱眉:“谁教你的?这字你认识吗?”
“你别管,送你的。”
少女说完就转过脸,他静了片刻,笨拙地伸出手指去探少女的眼角。
湿的。
“……”废物四殿下朝天翻了个白眼,踹了少女一脚:“别嚎了,跟我来。”
两个人沿着云龙山登顶的石阶往上走,别院在云龙山的山腰,再往上都没人,凌晨雾茫茫的天色,山川悠长,他们一前一后,拾阶而去。
“那歌是我们这的民歌,虽然字很难写,但是大家都唱,我也就记住了……”南姜半路上开始磕磕巴巴的,“你不知道,我父母走得很早,我在村子里是挨家挨户蹭饭长大的。王婆这人虽然嘴巴坏,但有什么吃的,她自己吃馊的也要把好的留给我……我们这里,真没你们这种兄弟……”
后面说不下去,少女突兀地抬起了袖子,捂住眼睛。
萧原侧过头,瞥了南姜一眼。少女身后,太阳正要升起,有稀薄的霞光穿云而来,轻纱一样飘落在两人肩头。
他莫名就开始觉得,自己生命中所肩负的黑暗,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
后来山下燃起了大火,在他身边的少女睡去又醒来,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直到日出。
少年默不作声地接过少女手中的陶片,笨拙地刻下了“十年为期,并辔天下”,纷乱的天光掠过两个人的眉眼,天地像是一首未完成的诗歌。
刻字完成的刹那,萧原突然迟疑,是不是……不该这么算计她?不该这么轻易地改变她人生的走向?
而要在很久很久以后,命运巨大的转折公平地碾过了所有人,他才终于明白,原来年少时,他以为他能算尽两人的一生,是多么浅薄的妄想。
棋逢对手,天不成局。
夹竹桃男高x金刚芭比女油王,结尾是没有名字的怪物最终找到了彼此,monster永远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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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玄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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