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大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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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间内，濮玉正撤着食案上的餐盘，将它们收至一边的小案，几盘素食几乎没怎么动，很显然，方才桌旁两侧的人都没把心思放在“吃东西”上。
“属下再去叫碗面上来？”濮玉轻声询问。
楚苏玉帮着她一起收拾茶具，闻言还认真思考了下，露出点遗憾的神情：“还是算了，我们不宜久留。回小筑的路上带两个烧饼回去怎样？南湘的烧饼烙得是真不错。”
濮玉登时抿紧了唇瞪他：“那东西火气太旺了，您昨晚上心血来潮，还吃的烧鹅，今天又吃烧饼……”
接着她便一面干着手上的活计，一面毫不影响地数落着人，一张嘴皮子掀个不停，尽吐出些长篇大论的道理，楚苏玉含笑端坐，俨然一副认真听训的模样，可若是细看他的眼睛就会发觉，里面的神采早已不知不觉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笃笃笃。”
楚苏玉立时一动，望向门扉的动作颇为迅速：“戏班子的人来了，濮玉，赶紧开门迎进来，咱们好走。”
濮玉话音一滞，狐疑地看着楚苏玉，她好像看见自家主人的眼睛突然变得有神了，不知是不是错觉。
“还愣着做什么，”楚苏玉暗暗催促，“我有些饿了。”
门开了，脸上涂满油彩的武生对着迎他进来的濮玉点了点头，用沉默的目光看着楚苏玉。
“嗯？你们班主没来么？”楚苏玉有些奇怪，但这终究只是些不值一提的琐事：“濮玉，按说定的价钱交付给这位兄弟，戏班子担了这一出风险，这是他们应有的报酬。”
濮玉应了声，将事先就备好的银钱交给这武生。被楚苏玉改动过的《镇北关》在南湘可不好排，其中暗示了太多虔圣年时期的密辛，若非花重金请着胆大的戏班子来明月酒楼，是没人愿意接这活计的。
南湘人虽对永都的皇帝早没了敬畏，可如今永都还有一个手握重兵的摄政王，席明遇的胡须……倒也不是寻常人敢捋一把的，这些戏班子往来南北，保不齐有一天就要进永都，到时被摄政王摸出他们在南湘编排过这东西的事迹，那可不是孝敬些钱财就能保平安的事了。
扮演“楚震”的武生从善如流地接过银袋子，并未有什么异议。楚苏玉拈扇看着，心中略有满意，这一桩小事虽小，但按计划了结了也算愉快。
这戏班子是濮玉精挑细选筛出来的，在南湘本地扎根多年，寻常不走南闯北接活，如今既收了钱，后续定不会再生事端。
他这厢思忖着，忽听“哗啦”一声轻响，那武生竟将手一松，任由沉重的银袋子掉落在地。
“听班主说，你是永都来的贵人。”武生大方迎向楚苏玉陡然凌厉起来的目光，分毫不惧：“我粗略掂过，那袋子里约莫有数百两银。”
楚苏玉手里的折扇不动了，他和颜悦色地开了口：“这位兄弟，依你的意思，是想从中额外分一杯羹么？”
武生挺直的脊梁丝毫不动，平静的目光一扫而过：“想堵门？”
在楚苏玉话音未落时就开始朝门口移动的濮玉一怔，眸中警惕更甚：方才被这武生一眼扫过，她甚至有些悚然，仿佛被某种锋锐的兵器锁定，连周身要害都漫起了冰凉之感，似乎下一刻就会遭受致命的打击。
楚苏玉皱起了眉，他此刻的心情比之方才与南湘王世子对峙时还要紧绷：“你的声音，似乎有些耳熟。”
他在脑中搜刮着所有符合此人形态的影子，愈想愈是皱眉，这声音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浅，若是曾经接触过此人，定然也没有过太多交集。
武生看了看楚苏玉，脸上唯一能被人看得分明的眼中多了些惊讶：“你对声音还算敏感。”
武生又想了想，他似乎不太擅长说话，回答别人问题时总是要组织一番语言：“我不要钱。”
他琢磨片刻，终于放弃更好的说辞，选择直截了当地丢出来：“你骗班主，你根本不是永都人。”
楚苏玉眼神一暗，但他还未有所反应，鞭影划破空气的声音闪过，濮玉在后堵着雅间门，手中挥出的软鞭直勒武生的咽喉，当机立断地喝道：“绝不能让他离开这里！”
她急促地说：“事后再联系蔺青阳，席明遇的爪牙发现了端倪，我们匆忙中未留活口，在找到要找的人以前，他不会对我们发难！”
变故只在一瞬，楚苏玉心念电转，右手迅速往袖中探去——
“……要打一场吗。”
像是蝮蛇被拿捏住了七寸，速度飞快的红影被半空中伸出的二指轻飘飘定住，武生眨了几下眼睛，软鞭掀起的风让眼角的油彩进了些在眼睛里，叫他倍感不适，两指间夺命的武器在他面前，仿佛还没有眼角的油彩有杀伤力。
楚苏玉伸在袖中的手顿住了，他看见濮玉青筋鼓起的手……和用力到微微涨红的脸。
可那武生竖起的二指却是姿态随意，宛若探囊取物。
“哎呦！这是做什么呢！”
突然雅间门一敞，一人火急火燎地冲进来，看清屋内景象时顿时大惊失色，却不忘在呵斥以前带上身后的门：“柳无序！还不快放下鞭子，不是都说了，不能惹这些贵人吗——！”
武生下意识放开濮玉的软鞭，任它被主人猛地抽回去：“我没有，是他们要和我打。”
他语气有些低落，带着些被人冤枉的委屈感。
濮玉一把拽回鞭子，强大的力道收不住，带得她一下磕在墙壁上，持鞭的手仍在微微发颤，提醒着方才使的那些力气不是错觉，她喘着大气，望向楚苏玉的目光中尽是凝重之色。
楚苏玉放下了伸进袖中的右手，站了起来。
“柳无序，”他慢慢念着这个名字，“我想起你是谁了，在数日前的河渠上，也在昨夜的明月客栈里，我曾与你面对面，听过你的声音，却一时没有想起。”
他了然看向走到武生装扮的柳无序身侧，那个他曾以为只是个普通戏班主的中年大汉：“真没想到，还有人愿意在南湘蛰伏十几年，仅仅是扮演一个普通的戏班主人，魏老板，我们可算栽在你手里了。”
濮玉攥着软鞭靠过来，在他身后紧盯着屋内二人，这是她酿成的大错，可谁又能想得到？在南湘本地排了十几年戏的江湖戏班，怎么查也与权贵毫无瓜葛，怎么如今会突然跳出来，打他们主仆两人一个措手不及！
“不不不，贵人太紧张了。”胡子拉碴的大汉摆了摆手，他眼尖瞅见躺在地上的银袋子，立马瞪了柳无序这个罪魁祸首一眼，自个弯腰捡了起来，还宝贵地拍了拍上面的灰：“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柳无序默不作声。
被楚苏玉称作“魏老板”的大汉顺手将银子丢进袖袋里，从身后推了一把在他眼中跟只呆头鹅似的柳无序：“是你要说还是我要说？我都告诉你了，咱们拿了钱就走人，不掺和，你非得自个儿跑过来。”
柳无序被汉子往背上“轻轻”地推了两把，那砂锅大的拳头在脊梁上砸得闷声响，偏他还是站得笔直，仿佛那两声拳拳入肉的声音是楚苏玉二人出了幻觉似的：“我也告诉你了，他们骗你。”
楚苏玉身体一僵，就在方才一瞬间，他被柳无序平静望来的一眼扫过，那视线冰凉，像一件本不应睁眼看人的死物活了，叫他生出面前这人持着一把刀，正将他由外到内平静剖开的错觉。
“我对人的骨相很敏感，所以我才知道，你绝不可能是永都来的贵人。”柳无序咬字的速度很慢，“我不要钱，也不想威胁你，我是……”
他说着说着卡了壳，一旁看不下去的魏姓汉子连忙接话：“他是想合作，对，合作！”
柳无序眼睛一亮，点头的速度比说话快多了。
一股荒谬之感涌上心头，生平以来第一次，楚苏玉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谋士连夜查出来没问题的戏班子是个暴雷，这便罢了，结果他们中的一人还武力奇高，跳到他跟前，先是一语将他最大的秘密戳穿，又跟个愣头青似的说想和他合作？
“你……你想怎么合作？”脑子难得一片浆糊，楚苏玉只好凭着直觉这么问出来，话一出口便感觉心下一阵怪异：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在这么个场景下与人谈合作。
柳无序想了想，吐出句更惊人的话来：“昨夜我在屋里听见你们说话了，那个贼说他叫蔺青阳，我刚刚仔细看了一眼，你中午见的就是他。”
楚苏玉拧眉听着，因着实在猜不出这人的目的，只好耐着性子听他磕磕绊绊地道来。
“南湘府有一条贪婪的‘大鱼’。”柳无序说着令人听不懂的话，“如果你们要抓它，带上我。”
“？”楚苏玉奋力让自己去理解这句奇怪的话，‘大鱼’？贪婪……难道是说：“你知道这条‘大鱼’的存在？”
柳无序点头。
“你见过它？”
柳无序迟疑了下，缓缓摇头：“我没见过，但我知道它一直活着。”
他低下眼睛，梦呓似的呢喃着：“‘大鱼’就藏在南湘府，我不来杀它，公道、公道是护着它的王，业障难消，噩梦反复，我们都是汪洋中浮沉的虾米，被‘大鱼’吞没，悄无声息……”
他说着声音渐弱，最终沉默下去，楚苏玉又提了几问，他便再没有开口说话了，只用一双安静的眼睛看着对方。
楚苏玉吸了口气，心中略微有点猜测，他问站在柳无序身边，显然与他是一路人的魏姓汉子：“他说的，可是南湘府内谋害蔺衡止的内奸？”
魏大汉耸了耸肩：“我可不知道，这小子说的话我一个字儿也听不懂。”
“他是突然要来找你们的，我管不住他，你们要是不同意，我就尽力带他走人，他脑子一根筋，我可不是，在这儿拎起真家伙打一场，咱们都得进特卫司。”
他偷偷看了看柳无序默默捏起来的拳头，尴尬一笑：“呃，尽力，我只能尽力带他走，你们要是不为难，就随便答应他一下呗？反正他，嗯，真挺能打的，你们不吃亏。”
楚苏玉飞速权衡一番，当然，他主要还是考虑到此人的武力实在强悍，和此人战斗显然不是明智之举；更别说人还有个帮手，他瞥了眼面露笑意的魏大汉，说是这么说，真要拼起来，谁信这人不会一起上？
以他想来，迅速解决了他与濮玉，这二人说不定还能安然无恙地逃出去，这等江湖中人，最是有见不得光的办法。
“我可以与南湘王世子说，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属下，直接参与我们的行动。”楚苏玉审视着柳无序，眸中寒光涌动：“——前提是你将你看出来的一切都烂在肚子里。”
柳无序的嗓音有些沙哑：“我不喜欢说话。”
“很好。”楚苏玉扯了扯嘴角，作出个赶人的手势：“那就请罢，后续由我的属下联系你们，她会用更加隐秘的信道，尽可放心。”
柳无序松开了拳头，他没有带重剑，可哪怕只用赤手空拳，他也有把握打到对方同意为止。
“我会帮你们杀了‘大鱼’。”他慢吞吞地说。
“……如果你说的‘大鱼’真是南湘府的内奸，那不用你来，南湘王世子也会杀了他。”楚苏玉已经开始为未来合作的这段时日感到头疼了，他重新在椅子上坐下来，准备在他们走后让濮玉去楼下叫碗面，他现在出奇的累，连烧饼都不想吃了。
柳无序充耳不闻，向他抱了抱拳，就要推门离开，魏大汉跟着赔了个笑，看柳无序动作慢慢吞吞，干脆自己去推门，扯着他走。
柳无序任由自己被拽着，目光渐渐放空，但在身体离开房门前一刻，他已修至登峰造极的五感轻动，一句被刻意放轻的话刺入他耳中：
“无论是杀我，还是暴露我的秘密，你都会付出极大的代价——不亚于招惹南湘王蔺衡止的代价。”
他回过头想去看说这话的人，可视野里只有一扇合上的门，魏大汉已经拎着他出来了。
“他威胁我。”柳无序说。
“我还骂你呢！”魏大汉骂骂咧咧，见着四方没人，他一把扯下唇边粘满的假胡须，露出的真面目赫然是前夜明月客栈天字贰号房中，与柳无序密谈过一番的江湖门人，短短半日不到，他对柳无序的态度俨然从敬畏飞速转变为喝令：“祖宗，咱们还是赶紧走吧，这里明面上还是蔺衡止的地盘！”
这宗门来的祖宗真是尊大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一张嘴就跟那胡同巷里的呆傻儿一样，推一下动一下，跟个呆头鹅似的，若是不喝令他去做什么，他能一动不动站在一个地方睁眼到天明！
“……”又被冤枉了，柳无序有些不乐，但他并不爱解释：“哦。”
算了，都是琐事，他只想杀“大鱼”。
作者有话说第25章 大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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