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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我所爱者 ...

  •   夜色已深,可属于南湘王府的灯火却还未到熄灭的时候。

      灯烛明灭,卫绫端坐案前,一个个拨开文书封皮,仔细查阅着内里的文字——这是她每夜固定的职责。

      南湘政务多繁重,除商事内的大小事宜需王爷驾临商署决议,其余民生、工造、特殊案情等公本都由她率协政司的部下筛选,层层确认过轻重缓急之后,再分批上报给王爷批复。

      这情境,倒让卫绫怀念起年轻时的挑灯苦战,那些陪着主子奋斗在案牍间的岁月早已一去不复返。

      如今的南湘再不是百废待兴,商贸繁荣,百姓的日子过得好,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正轨上;有商署、民署、衙署的官员分工协作,她要筛选的公文并不算多。

      可知刚在南湘府落脚的那几年,她每日入睡的时辰超不出二指之数,来不及网罗人才,堆积如山的杂事都要由她一一过问,怎能想象到如今,自己会做个半夜的闲差,还有喝两盏茶的工夫?

      屈指轻弹,劲风一掠,屋内暗了下去,她拣出一本特意挑出来的文书,绕过桌案。

      只是犹豫再三,还是挑在这时候去,直接交给那人就好。手心触及黑色封壳上镂空的“特”字,一晃眼,卫绫想过许多往事,这世上唯有这人会使她心乱如麻。

      罢了,总归都在王爷麾下办差,或早或晚,她与卫纪……都要相见。

      一路途径无人,夜幕下满园草木幽深,工造泉山石激荡,自有一番夜中风情,卫绫却无意观赏其他,心思沉甸甸,几次三番想打退堂鼓,可严谨的性子又不容许她这么做。

      小池旁栽着一丛鹤立鸡群的黄槿,在大片蓬勃绿意中是那么的显眼。她匆匆掠过,分出一缕心神,隐隐惦念到离府三日的世子来,这花还是世子花了一旬的零花钱高价收来的,丢给范管家就没再管过,她照料过几回,想不到如今也长这么好了。

      可叹人不如草木,草木无情,人更无义,辛辛苦苦照料大的,转身不念她的好,还不如两朵黄花,至少可点缀点缀心情。

      卫绫摇摇头,特意避过花丛的枝叶,去踩旁的空余石板,哪想刚一抬脚——

      “嘶。”

      “?”刚刚是不是有什么东西缩了回去?她略微迟疑,反省自己是否太过出神,平白惹了幻觉。

      直到一抹黑影动了动,从小黄花里无精打采地抬起身,传出她方才还惦念过的,世子清朗的声音:“卫绫姐,你踩我手了。”

      卫绫退后两步,看着那道黑影难掩惊诧,不怪她没发觉,世子从头到脚都埋在花丛里,也不出声,一动不动,像具抛在野外的死尸。

      “世子回来了?”她琢磨着小主子的语气,感觉有许多不顺心的意味,便有理有据地猜测道:“萧大人去客栈视察了么?”

      否则至少得五日,萧少爷才会忍不下,把世子扫地出门。

      “……”蔺青阳两手搭至胸前,安详地扮演一具死尸,口中幽幽道:“你又监视我。”
      他望着天边时明时黯的一颗微小星辰,没有说笑的兴致,仿佛要就这么躺到地老天荒。

      卫绫踌躇片刻,几欲张口,好赖是想到一个主意。

      “世子,我有些困,你替我往蘅芜苑跑一趟可好?”她蹲下身,努力用哄小儿的口吻与他说:“特卫文书混淆了一本到我这里,说不定是要紧事,你看啊,我正要去递交给王爷。”
      她抽出文书,戳了戳世子的胳膊。

      “特卫”二字甫一入耳,登时踩着了他今夜绷紧的那根弦,蔺青阳一骨碌爬起,目光灼灼:“我替你找师父。”

      卫绫赶忙递给他,在心底抹了一把汗。
      安抚世子这回事,还是让主子头疼吧,毕竟她带孩子的本事……已经是有目共睹的失败了。

      -

      蘅芜苑外,蔺青阳再度造访师父的小花园,他贴着一丛枯了大半的白兰,腿跟粘在地板上一般,怎么也迈不动。掌中光滑的封壳依稀变得烫手,磨得他满心焦灼。

      虽说要与楚苏玉那帮人合作,可她们当真可靠么?他身在王府,手里就是特卫的密函,怎么不能自己查探一番?

      蔺青阳扣着那个“特”字,心中起伏不定,倘若给师父下毒的人还在他身边,那特卫队无疑是最值得揣测的地方,楚苏玉一行人言语中也是处处暗示;
      特卫行踪隐秘,深受信任,而最难渗透的地方,往往在潜伏成功后越是难以发觉。

      看?还是不看?

      蔺青阳暗下决定,悬在封壳上的指尖缓缓落下。

      “世子殿下。”

      蔺青阳蜷起指,率先看到了一双鲜红的靴底,它踏过无数残破的花瓣,轻描淡写将它们碾成烂泥,或鲜艳或苍白的汁水在来人的脚下迸溅,散发着诡糜的幽香。

      他略一眨眼,看见满地残花早已干瘪,汁水与幽香不过是错觉。

      蔺青阳垂下眼睑,掩了眼底的情绪,恭谨道:“卫纪哥。”

      特卫首领一身浓墨色圆领袍,窄袖上缚一对明晃晃的精钢护腕,与传闻中令恶人威风丧胆的凶煞名声相悖,他长相十分俊秀,面上时常拢着笑,令人如沐春风。

      扫过蔺青阳手中文书,卫纪眉梢轻动,唇边的笑带了些凉意:“她怎劳烦世子殿下亲自过来,真是失职。”

      蔺青阳咽了声,并不接这二人的矛盾官司。

      南湘王两位得用的近侍中,卫绫掌管协政司,辅佐内务,于南湘大小政事都是一把好手,卫纪领特卫司首领之衔,时常外出任务,并不在王府久驻;虽说如此,这二人不合,却也是由来已久,往往不会碰面。

      可蔺青阳知道的更多——他们还是一对姐弟。

      “师父可有睡下?若是睡了,我早间再过来。”他转移话题,想起夜色中卫绫姐悲伤的眼,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原来是因卫纪回了王府。

      卫纪风流的眸凝着他,层层深暗事物躲在那双琉璃明镜之后冷漠翻涌,并不屑于遮掩,那是明目张胆的审视。

      就在蔺青阳忍不住攥住手心的前一刻,特卫首领从容笑开,那些不见天日的东西瞬时烟消云散。

      “属下也是刚刚回府,才从王爷屋子里出来。”他摊开手,向蔺青阳无辜地眨着眼:“应当是没睡吧?”言语间,卫纪友善一笑。
      冰冷的钢铁侵袭着蔺青阳的感官,他被人单掌一搂肩侧,察觉对方滑向自己手中的视线:

      “那我就躲个懒,也托你代劳了?”卫纪紧了紧手臂,嬉笑着松开蔺青阳,仿佛只是与关系好的友人打个招呼。他背身挥了挥手,遥遥远去,漆黑的影子重新没入黑暗之中。

      蔺青阳独自伫立,摸了一把被搂过的脖颈。

      阴寒感如冬眠后行将苏醒的毒蛇一样。

      令人不安。

      蔺青阳皱了皱眉,摒弃多余的情绪。他打起精神,兀自收拾收拾仪容,确保能向师父展现一个最好的自己。
      清了清嗓子,怀揣着要见心上人的雀跃,蔺青阳紧张又期待地迈开腿,一不留神,又在石板上小小地蹦了起来。

      虽然心情不好。

      可是三天没见师父,想他。

      师父这么晚还没睡,肯定是因为卫纪要来上报,蔺青阳扒着门朝院中探头探脑,心中冷笑:
      都怪卫纪!

      嗯?怎么没有点灯?他伸脖子努力张望,从主屋到偏房,蘅芜苑四处一片黑黢黢,没有要事往来,南湘王都是一人独居此处,自然也不会有其他人声出现。

      好安静啊……师父不会感到不适吗?

      蔺青阳踩着石板上零星的月光进来,他是爱热闹的性子,忍不得清静,屋里养了三只“威武大将军”和两只黑白鹦鹉。小厮双禾在时,院中除他以外还住着两人,与他碰在一处,刚好一人分上一只“威武大将军”,就着院前草地斗起蛐蛐儿来玩。

      想到屋子里已经生了灰的蛐蛐笼,蔺青阳不禁悲从中来:双禾到底什么时候能有个音信?就因为那小子断了信,害他把剩下唯一能用的人都派了出去。

      那小子年前十月就出发去了荆竹,月中传回来的密信还是好好的,口口声声说已经见着了神医箬古,与情报相符,可还没等蔺青阳高兴两天,回过去的暗号通通石沉大海,渺无踪迹——就好像双禾已经人间蒸发了一般。

      害得如今他面对一盘死局,两个属下,一个也联系不上,居然还要寄希望于花楼掌事——

      说起来,长乐坊这么一闹,不知老萧还能不能搞定裴娘……蔺青阳站在外间的隔断旁一愣:他把老萧忘在长乐坊了。

      算了,他心虚地想,相信老萧的神通广大,总会知道他平安到家的。

      “师父?”

      外间静悄悄,没有蔺青阳日思夜想的雪白身影。他放轻脚步,摸了摸桌上半盏残茶,茶已冷透,略尝一口便满嘴发苦。蔺青阳皱着脸,揭开旁边茶壶盖儿一看,竟还有大半壶,不知多久未换。

      他师父什么都是顶好,唯独在自己的生活上格外随意,一壶茶不换能喝好几日,一盘菜不喜欢,也能顿顿吃;若是时节变换,忘了给师父换应季的保暖被,他能裹着夏季的薄毯从初秋睡到深冬,直到哪一天突然冻死在梦里。

      蔺青阳印象深刻,七岁时的冬天,他曾发过一回高热,那时他刚搬出蘅芜苑,一个人睡隔壁的院子;半夜被自己烫醒,他迷迷糊糊过来找师父,结果伸手一摸,师父身上比他还烫……
      后来还是卫绫姐赶来救苦救难,抢走师父的薄毯,强行给他加了床厚衾,又给蔺青阳煎药,就这么忙活了一晚,他们师徒俩才安稳下来。

      后来他每每回忆到此事,总是难以置信,生活这样随意的师父,当初究竟是怎么把婴儿时的他好生养到七岁的?可惜他与师父同住时,年纪还是太小,记不住那时师父生活的习惯……这么一看,也可能是他命硬?

      蔺青阳轻轻摩挲香炉上振翅欲飞的白鹤,寻摸着记忆里珍藏的快乐,脸上不禁露了个温暖的笑影。那些流落在岁月角落里的零星碎片,无论身在何处,都是他赖以凝望的曦光。

      敲敲空荡荡的香炉,蔺青阳提醒自己,下回来记得带点师父喜爱的那款冷香,一面朝着内室走去:还是轻些,说不得师父累睡着了……顺路看上一眼,防止他故态复萌,又不好好盖被。

      即便在他十岁以后,坐上轮椅的师父……再也没有了仗着自己身体好,可随意造作的自由。那会让他的病情一夜加重,耽误晨间处理卫绫上呈的公务。
      南湘王从不喜任何事物脱离应有的轨道——包括他自己的时间。

      始终挥之不去的阴霾笼罩下来,蔺青阳厌恶地在脑中挥开——至少在今日,在此时,他不愿去想师父的病。

      他小心翼翼地扶起珠帘,怕珍珠太响,于是妥帖地一颗一颗收在掌心,定神望向房内,却是一愣。

      床帐高挂,衾被整整齐齐与枕头垒在一处,暖玉床上的厚褥子铺得平平整整,没有一丝褶皱。蔺青阳一爪子印上去,摸了摸自己留下的皱痕,入手冰凉,完全不像是有人睡过后的温度。

      不在外间,也不在内间,那师父能上哪儿去呢?他有些抓瞎地出了屋,在附近自顾自地乱转,途中不知撞进哪条小道,一路沿着走来,好像是通往后院的方向,蔺青阳一喜,道师父肯定是往这去了,连忙加快脚步。

      蔺青阳越走越深,未觉周身渐热,迷迷糊糊间,他好像隐约听见水流声,可他一门心思都扑在即将见到师父的欢欣上,对旁的一概不曾理会。

      终于,这条幽深小径到了尽头,他几乎是蹦着上前,一把糊开面前碍事的树丛,兴高采烈道:“师——”

      悠远处,深蓝色的天幕遮蔽大地,云层感受到有心人的情衷,偷笑着躲远,放任明亮的月光穿行,于是清透的水波荡漾,满满盛了一盏天穹上最温柔的灯,将无价之宝的光芒泼洒给那天地的宠儿。
      连星辰都要黯然失色,为那一捧皎洁的霜雪。

      为这阖目坐于池中,傲雪凌霜的仙姿人。

      蔺青阳怔然而望,听到自胸腔内传来的闷响。怦怦,怦怦,一声又一声,于他的世界中震天撼地。

      听,又是熟悉的、心动的声音。

      原来他和漫天星斗,明月流云一样,都为他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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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我所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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