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乘舟》安安Silent

3、荒芜之宫-3

　　当年杜川还在大五，焦头烂额一头搞毕设搞作品集搞申请，一头寻思还能不能刷绩点，室友给他指了条路，学院挂了小班主任的兼职岗位，又能算实践又混迹教务科，岗位也没什么事情，最多就是一个月找同学们开个班会聊半小时。杜川左右想想百利无害，直接就递交了申请。

　　过了差不多一个礼拜就审批通过，教务科老师喊他过去当面碰下，简单交代了班级情况。原来这个班的小班主任是个在校博士，今年忽然不想干了，所以杜川接受的已经是个大二的班级，新生引导那些都免了，只要多关注下同学们状态就行。

　　“学校设立这个岗位呢，也是考虑到现在同学们跟同龄人可能比较能聊得来，就算有事肯定也不愿意跟我们这些老师讲，所以你要做好这个桥梁工作……”

　　杜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估摸着气口装模作样点头，最后拿了花名册就走。

　　老师还推了他一个班长的联系方式，加上就被拉进了一个班级群，杜川自我介绍之后好一阵热热闹闹表情包刷过去，干脆趁热打铁约了第二天专业课后教室里碰个面大家一起认识下，结果走进去的时候感受到整个教室都弥漫着困意。

　　“咋了，一个个困成这样？”

　　杜川挑了个还算干净的桌角靠着坐下，眼睛横扫一圈自己也大概明白过来，几张桌子上横七竖八摆着模型，墙上还有没摘下来的过程方案，地上更是满目疮痍，切碎的木片和雪弗板到处都是，堆地形的泡沫让保洁阿姨看了心脏骤停。

　　“阶段评图？”

　　他冲着唯一一个看起来还算清醒的男生抬了抬下巴。

　　“对。”男生点了点头，看了圈教室里现状又补了一句：“不好意思学长，昨晚大家基本都通宵了，现在状态可能……”

　　杜川挥挥手表示并不在意，毕竟他也是这样过来的：“没事，是我没注意你们的节奏，那就不留大家了，我叫杜川，之后接手你们班的小班主任，之后有事可以群里喊我，也可以私我，或者我平时在隔离楼三楼教室呆的比较多，去那找我也行。比你们大三届，最近事情也比较多所以不太会管你们什么，其他的之后再说吧，都赶紧滚回去睡觉。”
　　看着教室里趴着窝着的一个个游魂一样站起来，杜川看着多少有些好笑，之前回答他问题的男生这就显得越发突兀。“怎么就你看着还有精神？”

　　“江神是谁啊！”

　　“开玩笑我江哥昨晚到一点已经很不可思议了。”

　　成片哀嚎此起彼伏，挤在中间那个男生拎着袋马克笔一左一右各砸一下。

　　“滚，下次别借我电脑渲图。”

　　“别别别我错了，江哥，江哥怎么可能因为这点小事不顾兄弟是不是……”

　　杜川挥着手看这一群人东倒西歪走出去，捕捉到那一点信息跟自己看过的花名册对上。江行雪，光看名字还真挺难对上号。后来杜川偶尔想起来他们俩第一次认识的场景，碎积木一样的回忆重新一点点拼凑还原，大约是时间带来的磨损喜欢把自己伪装成偏爱的滤镜，闭上眼睛他总是能看见刻意保持的肢体距离，和绯红的耳廓一闪而逝。

　　再后来就是一个月后，二年级迎来第一次中期评图，A0的图纸一字排开钉在走廊上，杜川提溜着两管新买的胶水，顺道扫了遍他班级同学的作业，老师打分已经接近尾声，浩浩荡荡的队伍也跟着一路往前走，路过江行雪的图纸多看了两眼，老师的打分不算高，有点对不起上次听到的“江神”称号，不过感觉老师打分也确实有理。

　　方案比较取巧，借了山势之外没堆更多手法，整体造型简洁。不过细看之下功能划分比较粗，方案做得不算深入，大概徘徊在老师觉得不错但应该可以更好的节点上。琢磨两下他也大概有点数，聪明但不算有多喜欢这个专业。

　　“学长有什么指教吗？”

　　杜川仿佛揣着亏心事正好鬼敲门，刚腹诽着正主突然出现，只好清清嗓子：“咳咳，你不会中期都没熬夜吧？”

　　“没。”江行雪不露痕迹皱了皱眉，“不过昨晚帮室友做模型也到挺晚了。”

　　杜川噎了下，手里塑料袋跟着哗啦响，让他忽然福至心灵：“别老喊学长这么陌生，喊川哥就行，你要是真有空的话，能不能来帮我做模型？”

　　“我包零食饮料！”

　　杜川看着人还是不为所动，再加一码。

　　“你还能直接看看高年级作业，大课题年年都差不多，就是场地会换，你到时候也省劲是不是。”

　　时至今日杜川不知道当时他压中了哪一块宝才换到江行雪点头，不过彼时彼刻他确实绝对纯良，只惦记着免费劳动力和自己因为过分造作的建模而实在难产的实体模型。

　　被惦记的江行雪回了公司，应付完两个营销同事过来叨叨项目竞品很多，都有品牌，咱推出的时间前后夹击，末了拍拍他肩膀说产品给力就全靠江哥啦。

　　回了总部这边永远这样，沟通障碍和正装要求一起裹上来，让人烦躁不安。江行雪站起来接了杯茶，设计部里面还行，不过老人离职好几个，换成这两年校招进来的小朋友，像他这样实打实带过几个项目全过程的还真数不上来。创新研发那边在老板面前空头支票画得贼漂亮，找落地项目的时候没区域愿意顶上。

　　总不会比他上一次离开时更差。

　　手机上江母信息弹出来，问他是不是快准备下班啦，晚饭吃了没有呀。他看了一眼关上了，写了几行会议纪要和连签备忘录又打开，戳开聊天窗口跟对面说，没呢，今天稍微加会儿班，等等吃。

　　另一边消息回得快，飞上来好几条，还是在嘱咐他多吃点，少加班之类。江行雪点开看了两眼也就没再管。

　　当年一声不吭外派搬家，他妈认定了是逃情伤，要远走高飞才能弥合心上的裂隙，所以他回总部上班之后多少有点小心翼翼，担心又害怕担心的过多。他有心解释当年不至于此，可江母比他还避讳，仿佛过去三年压根不存在。

　　所以他也乐得轻松，不然要是说他今天又碰到了杜川，明天头条说不定能挂上“震惊，知名设计院竟藏多年纠葛，当事人母亲声声泣血”。

　　工作之后他们始终没有交集，也不知道他对其他甲方服务的时候情况如何，江行雪记得那时候他给杜川当乙方做模型，他们的第一次合作称得上灾难一般的开场。

　　答应下来的事情江行雪自问会尽心尽力，直到第一次走进杜川他们的专业教室。巨大的1:50模型摆在中间四张拼在一起的桌子上，各种材料四下散开，喊他过来的学长顶着一头鸡窝背对开门的方向坐着，头戴耳机压着个别过分的头发，电脑屏幕的荧光打在脸上好像鬼故事的开端。

　　“学长？川哥？”江行雪试探喊了两声，又敲了敲桌子，看人还是没反应，就直接走过去，准备到电脑边上提醒人自己到了。

　　“哦！你来了啊！”

　　杜川正盯着电脑里的模型，冷不丁旁边伸进来一只手，骨节分明敲了敲他桌子。赶紧摘了耳机站起来，直接一胳膊揽过江行雪的肩膀，带着圈把人按到中间的模型桌旁边，抽开椅子让人坐下，完全不给犹豫退让的机会。

　　“来来来，想吃什么想喝什么先说，我把外卖点上，晚了楼下保安可能就落锁了。”

　　“楼下会落锁？”

　　“对啊，保安十一点下班，不赶人走，留着就是等他第二天早上七点来开门。”

　　杜川说得相当坦然，甚至已经在翻手机里的外卖界面，熟练补了些战略物资就把手机给江行雪，让他自己选想要的。强制坐下的人看着已经添加在购物车里的奶茶、薯片、牛肉干，终于意识到他已经掉入老资本家的口头协议陷阱。

　　“这么快点好了？拿来我下单，等下我先电脑给你讲下结构，你先帮我从大板上拆极光刻好的零部件下来——等等等等，这么贵！你点了啥？”

　　“两个桶，可乐，薯条，美式。”

　　“这两种饮料是可以混合的吗？”

　　杜川低头和江行雪死亡对视，被压制在椅子上的学弟微微抬头，给了他一个死亡凝视，腿在桌子下面抻直，两手交叉放肚子上，意思转达也很明确，别管合不合理，不买立刻走人。

　　“行行行买了买了，我来给你讲下模型。”

　　在一段时间后，江行雪才从其他杜川的同学中领悟到曾经犯了多大的错。杜川不缺执行力，更不缺创造力，他只是对模型的要求可怕到吹毛求疵而已。他第一晚上拆了几小时的窗户，又花了几小时按构造组合成窗户形态，最后几小时把他们粘进建筑模型中的若干内天井中，以至于他怀疑到底什么角度能看到那些窗框。

　　更不要说定焦拍照过程中空间效果不满意回头改方案，植物组团不够风格化就买了罐喷漆扫射等等诸多问题。

　　幸亏这个教室确实只剩杜川一个人在用，偶尔过来踩一脚的毕业班同学们眼睁睁看着挺水灵的小白菜在磋磨中逐渐变形，三天后就变成杜川指哪儿打哪儿的工具人。江行雪只感觉一口气补上了所有错过的熬夜，全凭一口气吊着，才跟上杜川的节奏。

　　“川哥，昨天最后你找着仿石材的材料了么？”

　　江行雪第四次走进这间教室，下意识给自己找活儿准备开始干，刚把书包放下转过头，缺发现摆在中央的模型上被泼了深浅不一的墨痕，几个主视角无一幸免。

　　“谁啊！”愤怒几乎即刻冲上头顶，江行雪转头就去找杜川，问他知不知道罪魁祸首何许人也，模型的主人老神在在，蹲在地上擦相机镜头。

　　“川哥你看见谁了么，我他妈不把他模型从窗户口直接扔进垃圾房不姓江！”

　　“我。”

　　江行雪愣在原地，逆着光看不清对面的动作，听见咔嚓快门声才回神。那一刻的时间被无限拉长，窗外有鸟叽叽喳喳掠过，杜川站在背光的位置拿着相机，太阳已经倾斜到危险的下悬位，模型上的影子跟随转动，喀嚓声不断，他听见自己冷静地开口。

　　“为什么？”

　　“也没有为啥，忽然击中审美点了，感觉原来做得有点太板正，反而并不突出最开始想要的风格。”

　　“可是昨天——”

　　“哎还有原因是我也到DDL了，夕阳的光线就这一次，明天楼下的棚已经给人租了，所以，你到我这边来看。”

　　江行雪并肩站着，他有些头昏脑涨，连续熬大夜透支的能量在那根弦松下来之后恶性反扑，模型上零星的墨点在眼前变成放大的圆形色块，身边的热源忽然走远，杜川把把他按在桌子上坐着，自己转着圈找角度拍照。

　　“可是昨天——”江行雪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想说这个模型我也倾注了这么多心血，想说今天凌晨收尾的时候明明他们都还不满意，想说他今天上课想了很多可以调整的地方，他还从未在一件事上走得这么远，从未像这样把自己逼到极致，他刚隐隐约约摸到了另一扇门，一切就戛然而止。

　　故事的结局就如此突然的到来。

　　“你今天早上有点发烧，别在这儿陪我熬着了，赶紧回去休息吧。”

　　看江行雪还站在原地不动，杜川想了想又补了几句：“行啦我知道就这么几顿夜宵很难弥补我的亏欠，过几天，等大家都状态好了我请你出去吃个大的。”

　　发烧了吗，江行雪抬手摸了摸自己额头，确实温度有些高，他想起来早上被手机闹钟吵醒，睁眼站起来去摸地上的书包，准备去教室补下一段睡眠。好像确实有件衣服滑到地上，是杜川的吗？

　　“小朋友别把自己逼的这么紧，该出去玩就出去玩，听见我说了吗？嗯？”

　　声音忽远忽近，江行雪眼前一黑，记忆中的下一个场景，就是他坐在地上，背后是有点咯人的书包，从头到脚盖着一件衣服。杜川捏着他左手手腕，搭在骨头那儿试图摸出脉搏，另一只手按着衣角把他彻底裹住。一张大脸直接贴过来，好像是想试试体温。脖子和一边肩膀夹着耳机，说话开合之间带着他的气息拢了江行雪一头一脸。

　　“我怎么知道！他忽然就倒下去了，后面我塞上书包让他能靠着了，我当然知道要裹上毯子避免失温啊！等下啊我试试有没有发烧——”

　　“我，我没事了！”

　　江行雪用了最大努力后仰，才躲过杜川太过强势的靠近。听见他开口说话杜川也停下往后退了点。

　　“真没事了？”

　　“没，没事了。”江行雪手忙脚乱把裹在身上的外套塞到杜川手上，感谢这些他可以把从脖子上窜的热度归功于外在温度，让自己看起来不算彻头彻尾的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