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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挽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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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尚锦跑开后并未回方才的府上,甚至没有回她夫君夏家,而是直接去了平成郡主府上。
她的样子有些狼狈,吓坏了来开门的小厮。
平成郡主是当年为皇帝挡箭的陆家子弟的亲妹,小时候也跟在皇帝屁股后面叫过哥哥,算得上是半个青梅竹马,在及笄那年被皇帝封为郡主,一共招了两个郡马,与第一任生下了陆梧欢,只是那位郡马成亲五年后就没了,另一位就是周尚锦的生父,家世不高,有了孩子之后没多久也急病死了。
寻常妇人一连死了两个夫婿必然会被人叫一声克夫,但平成郡主在大兴地位超然,就算说,也只敢背地里问一句死因,在她面前没人敢说什么。
甚至周尚锦还因为没有像姐姐一样随母姓而被怀疑不受宠爱。
故而周尚锦在平成郡主院门口吃了闭门羹也不敢闹,只得先处理了脖子上的伤口再回自己院子,路上却发现自己隔壁院子的灯亮着。
隔壁是她那个十全十美的长姐的院子。
她回来了?
对了,明日是清明,她必然要回来祭拜她父亲的。
要说家世,陆梧欢父亲的家世还比不上周尚锦她爹的,毕竟平成郡主招婿从来只看样貌,两人都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小伙,就连平成郡主现在养在后院的几个男倌最差也是清秀佳人。
周尚锦对她这个长姐没什么好印象,见此也只是挪开目光继续往自己院子走去,可那院子却像是长着眼一般,在她经过时正正好打开了门。
陆梧欢的贴身侍女朝她行了个礼:“二小姐,我家小姐有事想与您商谈。”
她和陆梧欢有什么好谈的?
周尚锦皱了皱脸,脑子一转,做出个困极的表情:“时辰不早了,若长姐有什么事,明日我亲自上门拜访可好?你也让长姐早些休息,别误了明日祭拜。”
那侍女闻言,唇角笑意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温温柔柔道:“二小姐,我家小姐找您,是为了您今晚做的这些事,还是不要耽搁时间了。”
“她怎么会知道?”周尚锦被顶得一噎,品了品这话中滋味又有些惊讶。
侍女不答,笑着侧了侧身,周尚锦见状咬了咬唇,最终提裙迈入。
陆梧欢的院子要比她的大很多,房内的摆设置物也更昂贵稀罕,外头人其实猜的没错,她就是比不得姐姐得宠。
小时候她也问过缘故,也撒泼打滚要别人叫她陆尚锦,但都改变不了她永远被姐姐压一头的事实。
每次来这里见她,陆梧欢总是端端正正坐在西房的书厢内,再晚也不例外。
见她进来,陆梧欢放下书,让侍女去拿给周尚锦备下的宵夜。
“坐。”不得不承认,哪怕她们两人都看不惯彼此,但在做姐姐的责任上,陆梧欢一向很尽责。
周尚锦应声坐下,悄悄觑她。
哪怕在家里,在自己房中,陆梧欢也都衣冠齐备,头发用一根玉簪规规矩矩地束好,她从来不讨京中的时兴,衣裙上也从来不会有多余的绣样。
小时候周尚锦还没那么讨厌她,有段时间她很喜欢女红,便偷偷在陆梧欢雪白的裙摆上绣过一朵鲜红的小花,后来陆梧欢见了也没说什么,只是再没穿过那条裙子。
周尚锦以为她是嫌弃不好看,也不气馁,那段时间认认真真地精进女红,等到师傅说她不错后迫不及待地又在陆梧欢的裙子上绣了一朵花。
这次陆梧欢终于开了口,她盯着她道:
“你是勋爵之后,该学的是如何振兴家族,而不是如何做一个绣娘。”
到现在周尚锦还记得陆梧欢说这话时的神态,严肃又认真,让她联想到书堂先生训她的样子。
起初她以为陆梧欢说的勋爵之后指的是她们是陆家后人,后来才知道,她的意思是她们是平成郡主之女。
娘亲能有这样卓然的地位显然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兄长年轻时为陛下挡箭,还因为她本人就担得起这个位置。
而她们作为女儿,必然要有更高的成就。
那次之后,周尚锦就将女红师傅辞退了。
白梅客说她今后必然要嫁一个喜欢的人,而周尚锦会说,她要嫁一个家中有权势却好操控的人。
“咔哒”一声,熟悉的香味钻入鼻中,周尚锦回过神来,桌面上搁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馄饨,陆梧欢平静地望着她:“你晚间没有用膳,先吃饭。”
陆梧欢的确是一个负责任的姐姐,起码在周尚锦的记忆中,除了她,陆梧欢不允许任何人在她的书室内吃东西。
她都知道了晚上的事,那她知道自己没用晚膳也是正常的。
周尚锦垂下眼,端起碗一口一口慢慢吃那碗馄饨,直到将最后一点鲜汤饮入腹中。
温热的汤饮暖和了四肢百骸,周尚锦将碗搁下,对着陆梧欢语气也和缓了些:“你找我要说什么?”
陆梧欢同人说话时永远认认真真盯着对方的眼,从来不会做旁的事,就连饮茶都很少。
一方面是出于礼节,另一方面也是对整场谈话的掌控欲。
“为什么要绑秦鹤邻的妻子?为了威胁秦鹤邻保全夏睿?”她的语气非常平静,面上也没有多余的神情,但周尚锦听着就是感觉有些怪异,好像她明明是个人却做了模仿猫儿犬儿的蠢事一般。
陆梧欢还不知道徐雅栀就是白梅客,毕竟小时候她和白梅客又不熟。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周尚锦没有解释,沉默落在陆梧欢眼中就是不太服气的承认,陆梧欢细长的眉轻轻皱起,
“夏睿这人不值得救,端王那边已经在查他的事了,用不了多久皇帝就会盯上他,别说我们了,连夏家都不会保他。”
陆梧欢从来不会为不能改变的事斥责她,只冷冷静静地将事情利害摊开给她看,而后再给出当下最好的解决办法。
“你得跟他和离,保全自己。”
陆梧欢的表情没有分毫变化,好像她说的是一件很普通的事,而不是让她的妹妹同成亲两年多的夫君和离。
周尚锦却愣住了,下意识重复了一遍陆梧欢的话:“你让我和离?”
陆梧欢的眉皱得更紧,好像很不理解周尚锦为何会对此如此惊讶:“夏睿本就没什么本事,你嫁给他是他高攀了,现在他要死,只要你和离便可与他再无瓜葛,以你的身份资质,想要再嫁又不是什么难事。”
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向淡定的神情有了些许裂隙,声调微微压重:“你舍不得?”
“当然不是!”
周尚锦大声反驳道。
她怎么可能会舍不得夏睿?她又不是不知道他不中用。
陆梧欢闻言像是舒了口气,又成了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这件事我已经跟娘说过了,她老人家也同意,你回去后想个办法同他和离,最好是你们夫妻间的矛盾,别让他那么早意识到自己成了弃子……”
从始至终她都盯着周尚锦,使周尚锦不得不将每一个字都听到耳朵里,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不停敲击着她心里那团已经憋了很久的壳。
“秦鹤邻为什么能找到我这里来,跟你有关系吗?”她有些忍受不住,不得不突然开口打断陆梧欢的安排。
陆梧欢有些微的停顿,她面上没什么表情,但周尚锦能看出来她有些不高兴,因为她的贸然打断。
“有。”但她还是承认了,“省的你真的做出什么错事来。”
周尚锦抿了抿唇,她还能说什么?她的姐姐就是这样,永远为她好,永远不会错。
而她永远冒冒失失没脑子。
顿了顿,陆梧欢还是在继续她的安排之前问了周尚锦一句:“你在生什么气?”
是吗?原来她能看出来。
周尚锦并不是很想承认,但她的确有些生气。
气陆梧欢可以这么轻而易举地插手她的事,气陆梧欢完全不在乎她的感受上来就说什么要和离,气她永远摆脱不了陆梧欢。
这些话说出来有些太矫情了,周尚锦不是很想说,但陆梧欢盯着她,她的眼睛其实是个很温柔的形状,不像娘亲,那应该更像她的父亲,看着这双眼,周尚锦忍不住就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陆梧欢听罢沉默了一会,突然开口:“你不想让我再管你了?”
周尚锦一愣,她并没有这么说,可仔细想想自己的话,好像又的确是这个意思。
已经到了这份上,必然不能再回头,周尚锦梗着脖子咬牙道:“没错!我已经嫁人了。出嫁从夫,我的事已经和你没关系了。”
话刚说出后她就有些后悔,但陆梧欢的脸已经黑了下去。
但陆梧欢还是没有说出一句斥责的话,微微闭了闭眼后她道:“现在我说什么你怕是都听不进去了,回去休息吧,祭礼后再说。”
她回拒的意思很明显,周尚锦咬了咬下唇,犹豫片刻,还是没说出道歉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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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国公府的守门小厮正睡得香甜,忽被门外那震天响的叫门声吵醒,本想装听不见,可外头那人颇有耐心,一遍不成叫三遍四遍,无法,只好穿衣起身,骂骂咧咧地走到门前落了门栓。
可还没动手门便从外被推开。
这小王八蛋胆子这么大?
小厮愣了一愣,正要骂人,便听见外头那人肉麻的邀功声,声音还有些熟悉,再一看这张脸,不正是他家世子爷吗?
他的震惊毫不掩饰,哪怕是秦鹤邻,在这样的目光下也有些尴尬和不好意思。
白梅客忍不住笑了,抓住一旁罗浮的手,侧过身子钻进了国公府中。
身后秦鹤邻吩咐小厮将门外马车牵进国公府中,回过头她们两人已经只留下一个远远的背影。
罗浮倒未在路上说什么,只是在秦鹤邻看不见的时候朝白梅客投去了个疑惑的眼神。
白梅客摇摇头,只叫她安心:“我明日来找你,你今夜好好休息。”
闻言,罗浮看了一眼白梅客,又看了一眼远远坠在后头的秦鹤邻,竟当真放下了心,到自己房门后冲白梅客摆了摆手。
秦鹤邻这才跟了上来。
此时月上梢头,明日清明,秦鹤邻还要参加祭礼等事,本该早些休息,但有些事白梅客并不想让它过夜。
比如他怎么会在周尚锦府上,比如关于她的事他到底知道多少。
月色透亮,哪怕不提灯也不会错了路,两人并肩悄悄走了一段路,谁也没有率先开口,无言的气息在两人之间蔓延。
鹤华堂内都已经歇下了,就连今夜守夜之人也靠在墙边打着盹,白梅客小心推开门钻进去,没有惊动一个人。
站定,透过落进窗的月光,秦鹤邻白日里穿的衣裳规规整整地挂在衣架上。
他原本已经褪衣歇下了。
白梅客眨眨眼,回身正好看到秦鹤邻同她一样从那道对他来说不甚宽敞的门缝中挤进来。
他身上穿着方才周尚锦院中打手的黑衣,布料看起来有些粗糙,款式也寻常,但他穿着很好看,领口处能看到一道白色的绸缎衣边。
看起来是只穿了一件里衣就出门了。
四目相对,白梅客长舒了口气:“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从前她都唤他“您”,因为她是他的妻子,哪怕后来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也没有改变这一点,始终保持着良好的伪装态度。
今夜发生的很多事都不能细想,一旦细想就是无穷无尽的麻烦,在开始处理这些麻烦之前,好歹要解决秦家的事——她和秦鹤邻之间的事。
问别人事情前,先要给出足够的诚意,白梅客刻意站在窗前,叫自己的脸完完整整漏在月光之下,完全没有隐瞒的打算。
秦鹤邻也必然注意到了这点细微的变化,看着她的眼神微微凝重些许。
沉默了片刻,他走到窗边抬手取下了那根支窗的棍子。
像吹灭烛火的一口气,啪嗒一声,眼前昏暗下去,白梅客看不见秦鹤邻,却能感觉到他离自己很近。
近到他的温度触手可及。
“你想在国公府待多久都可以。”秦鹤邻没有问她问题,而是说了这样一句。
他的声音很轻,比窗户阖上的声音重不了多少,像是在安慰她,又像是一句郑重无比的承诺。
白梅客反应了好久才无声地苦笑了一下,连她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将来何去何从,秦鹤邻又哪来的底气说这个?
黑暗之中,他朝她走近了一步,非常不遮掩的一步,光是衣摆垂下的弧度都足矣将她拥入怀中,可相比这般侵略性的举动,他说出的话却堪称蛊惑:
“你想要的我都给你,家事不想管可以全部丢开,你的友人可以全都住在这里,我的人你可以随便用,不论你想做什么,在这里都不会有后顾之忧。”
白梅客直视着前方,那里是他的胸膛,胸膛之下是他的心脏,她语气冰凉:“哪怕我想杀了你也可以?”
“自然。”秦鹤邻一口应道,“只是我不会束手就擒。”
“为什么?”白梅客眯了眯眼,挑他的刺,“你说我想要什么都能得到。”
她听见秦鹤邻笑了笑,笑声好听得像是某种古乐曲:“杀了我之后你就会离开的。”
她还有旁的仇要报,若他不在,肯定不会留在这里的。
“故而我想,不若最后再杀我?”他提议着,缓缓抬起手,似乎是要触碰她的面颊。
白梅客微微偏了偏头躲开,这次她稍稍退后了半步,开口之前秦鹤邻的手还悬在空中,白梅客抬手将其按下:“为什么?”
看不清彼此就是有这样的好处,白梅客不用费心思看对方的表情来猜测他的情绪,也不用想说什么话用什么表情,语言和温度成了交流所用的桥梁。
语言可以撒谎,温度不行,秦鹤邻的手冰凉,握着不怎么舒服。
这次秦鹤邻却没有像先前那样不加犹豫地回答她的问题,他停顿了许久,直到白梅客又问了一遍才低声道:
“周尚锦说你无处可去,我觉得她说的不对。”
白梅客一愣,完全没想到竟然是这个缘故。
“当然,我也有我的私心。”他徐徐道,“至于为什么……或许你早有预料,甚至你会觉得不可信,但这就是我所有的私心。”
白梅客默然,她能想到的私心只有一个。
“留下来吧。”他再度挽留道,声线一次比一次低哑,“就当是为了杀我。”
他已经无法想象若是白梅客再失踪一次他该怎么办,这次是他运气好,在徐府门口看到夏家特有的车辙,下一次呢,下下一次呢?那么多人想要对她下手,连彭三都能对不住她,她还能怎么办?他又该怎么办?
其实他和白梅客都清楚,周尚锦说得对,若不是他对白梅客有这份情谊,白梅客真的会无处可去。
白梅客始终没有开口。
她其实不想这么早就将这些事放到面前的。
周尚锦怎么会知道她亲人的墓,徐昀成为什么不阻挠她去狱里看望秦鹤邻,义父的目的到底是为白家报仇还是打压秦家,以及,她到底是不是应该向秦家复仇。
她本打算在解决了秦鹤邻的事之后再思考这些的。
可是现在……
“秦鹤邻。”她郑重道,抬手推开了窗,站在光下,“多谢你。”
这些话字字出自真心,她想让秦鹤邻看到她说时的表情。
多谢你愿意在这个时候给我一个去处,多谢你能对我心软无数次,多谢你能喜欢我。
“但我已经不想杀你了。”
秦鹤邻同样完全暴露在月光之下,在白梅客说罢这句话后立刻就白了面色,在月色的映衬下显得有些惨白。
白梅客看着他继续道,语气有些冷漠:“我已经不能算是一个正常人了,或许你以为我做这些是为了复仇,但其实不是的。”
她太脆弱,在变故发生之前还没有长出可以支撑自己活下去的韧性,所以只能选择自我之外的东西来赋予自己活下去的意义,若她停下来,那等着她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而她也太怕死,太想活下去了。
“我是为了赎罪。”
没跟家人一起死是她的罪,她的一生都得为此付出代价,梦魇是赎罪,忍着头疼不吃药是赎罪,复仇同样也是赎罪,哪怕复仇结束后,等待她的也不是所谓的新生。
她罪孽深重,只要她还活着就偿还不清,唯有死去,用和家人同样的方法死去,那才算数。
挺有意思的,迄今为止一直支撑她活下去的理由,最后同样会将她引向死亡。
“现在徐昀成明显有事在瞒我,我家里人的事很可能与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我得从头开始。”
说完这些,她心里轻松了些许,看向秦鹤邻也有心情笑一笑了:“其实今晚跟你回来我是打算杀了你的,毕竟五年了,我总得给自己结个尾,但后来发现好像不太行,我得离开。”
他的确是个很好的人,现在很多事尚未可知,白梅客不想直接贸然对他动手,不过若是最后查到还是和秦家有关,她也会再次向秦鹤邻举起刀。
秦鹤邻张了张嘴,从白梅客开口起表情便有些彷徨,到最后白梅客有心情笑,他的样子却可以用无所适从来形容。
“不行。”
半晌,他摇摇头,只说出这样两个字。
“不行。”他重复了一遍,看着白梅客,朝着她再一次抬起了手。
四目相对,这次白梅客唇角还挂着笑没有躲开,正想说些什么,那只手却落在她的脖颈上微微用力。
不痛,只是下一瞬,她便眼前一黑彻底没了意识。
女人的身子向前倾来,秦鹤邻抬手稳稳接住,随即将她横抱至床榻之上。
褪衣擦洗之后,秦鹤邻蹲在床边,食指抚过她紧闭的眉眼,微干的唇和纤细的脖子,到最后划至鬓边的发丝,揉捻了几下后捻起一缕到嘴边轻轻吻了吻,漆黑的眼中是浓重得快要滴落出来的情绪。
“留下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