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后花园》苏守中

54、善者不辩，辩者不善（十）

　　朴若谷说道：“应该是。但我更好奇的是，拥有这份记忆的主人，是如何落入原星人之手，被囚禁在监狱中的，他到底是何人？”说着，他下意识地朝003看去，希望听到他冷静理智的分析，但事与愿违，003僵在原地，一动未动，仿佛真的是一具发生了故障的机器人。
　　“003？”朴若谷迟疑的问道，站在003旁边的吴欲知伸手拍了他一下，不想他却直挺挺地往后栽去，几人谁也没反应过来，003的后脑磕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响，惊醒了神思恍惚的众人，吴欲知手忙脚乱地把他扶进自己怀里，拍着他的脸叫道：“003，003！”但003不为所动。
　　“你把他放平！”不有边说边扯着003的手臂把他往地上拽，同时头探了过去，急急忙忙地贴上了他的胸口，听了一会儿，又起身观察他胸膛的起伏情况，他抽抽鼻子，带着哭腔自言自语道：“为什么没有心跳？为什么没有心跳啊！”
　　“我知道了！”蹲在吴欲知身后的朴若谷豁然起身，他慢慢扫视着舱内，连一处角落都不放过，眼中的精光像鹰隼一样锐利，“吴欲知，不有，阿水，你们先把003带去低温冷冻室，轮流守着他，过一会我在向你们解释，快去！”
　　不有的长臂揽过003的肩膀和双腿，大步流星的往楼上冲去，吴欲知和阿水只得小跑着跟在他身后，寂静像是秋的落叶一样静悄悄降临，朴若谷悄然叹了口气，坐在椅子上，看着墙壁一隅说道：“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
　　他闭上眼睛，壁灯闪了两下，舱内旋即陷入黑暗，只有朴若谷望着的那一角，发出一层朦胧的，柔和的蓝绿光芒，像墙壁表面覆盖了一层磨砂的薄膜似的，他继续说道：“那份记忆中的星球不仅存在，我猜你曾经还去过是不是？”
　　那团朦胧的光骤然变绿，一闪一闪的，好像一个人急促的心跳，煞是刺眼，朴若谷转过身子，不再看他，说道：“你应该知道，虽然你的身体是合成的，但你也不能离体太久，否则对机体造成的损害不可逆转，我想我们现在应该也没有相应的设备让你再合成一具身体。”
　　刺眼的绿光逐渐变弱，取而代之的是一团近乎透明的，薄纱质地的物质，那团物质慢慢缩小，好像受委屈的小孩抱着身子蜷缩起来似的，朴若谷的呼吸粗重悠长，在舱内格外明显，这声音似乎能荡到舱外，因为不远处有一颗星体，正跟着他呼吸的频率闪光。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有些埋怨的说道：“你难道想让不有和阿水一直守着你冰凉的身体吗？他们和我们不一样，他们用身体的触碰表达爱意和情感，当你选择抛弃身体，久而久之，他们也会抛弃对你的感情。”
　　这话戳中了003的软肋，他从角落里升空，缓慢地飘到朴若谷面前，坐落在桌子上，朴若谷直视着这一团雾气，像在直视003的眼睛一样，与此同时，他的脑内接收到003的话：“带我去低温室吧，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们。”
　　朴若谷却坐着没动，神色担忧的说道：“宿主脱离合成机体的情况鲜有，据我所知，一旦脱离了就难以恢复，你确定你的办法可靠？”
　　“试试吧。”003自顾自往楼上飘去，尾音颤抖着融合在空气中，散在安静的舱内，自信心宛如艳丽花朵上的花粉，不是逃逸，就是需要倚仗别人。
　　不有几人并没有听从朴若谷的忠告，而是齐齐环绕在躺在冷冻舱内的003身体旁。风霜挂在003脸上，染白了他的眉毛和睫毛，金色的头发像是水洗到褪色的布一样，黯淡无光，不有坐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见朴若谷来了，他才抬起猩红的眼询问道：“有办法了吗？”
　　朴若谷微微颔首，他走到003身旁，俯身观察了半晌，随即关闭冷冻仓，打开了透明罩门，一股凉气瞬间冲出，煞了不有满脸，他扭过脸，却捉住003 冰凉彻骨的手，死死握在了掌心里。
　　只有吴欲知注意到在凉气喷出的刹那，有一团薄膜似的影子，从003的头顶窜进了身体，他惊讶地看向朴若谷，但是那人却紧拧着眉头，目光像箭一样射在003身上，眼中的忧惧像是冰山一样厚重。
　　等待的时间是最难熬的，时间平缓的向前滑，陷在等待这泥坑中的人却总认为时间是曲折蜿蜒的，阿水等得心焦，三番两次看向朴若谷，但都被他凝重的神色吓退了，她时不时的绕着003身体走动，似乎这样就能摆脱时间上的虚无。003脸上的冰霜都已开始融化，头发雾蒙蒙的，像是晨光洒在秋日雾气弥漫的湖上，额上的水珠像是汗，沿着额角滑入头发中，不经意看去，还以为是一滴泪。
　　他醒了。朴若谷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撑在冷冻仓两侧的两臂瞬间泄力，软软的往地上滑去，阿水尖叫一声，直接扑进了他怀里，长臂锁住他的脖颈，勒得他几乎要窒息，不有侧身擦掉眼泪，把两人都拥入了怀中。
　　“怎么样，身体感觉有什么异样吗？”朴若谷走到吴欲知身边，半个身子都往他身上靠去，吴欲知有些讶异，但身体却先于头脑，轻轻揽住了他的腰，这时他才发现，朴若谷浑身冰凉，冷汗早已浸透了衣衫。
　　003推开阿水和不有，他低下头，打量起这副身体，随后把手心贴在额上，闭上了双眼，众人屏息以待，半晌后他摇摇头，说道：“身体没事，让你们担心了。”他翻身跳下冷冻仓，往外走去，他挺直的身子嵌在空洞的门框里，像是在白纸上滴落的一滴墨，“回控制室吧，我······曾经去过那个星球，我把我的经历告诉你们。”
　　不有抢在众人前面，率先走进控制室，他长臂在桌上一扫，就把已经熄灭的圆形物质收进了口袋，在灯下泛着蓝光的桌面宛若天空一样一碧如洗，上方的窗外，太空深沉，仿佛是老人浑浊的眼，正光明正大地俯视苍生。众人依次落座，003站在最前方，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后转了个身，面向宇宙，说道：“如果不是那段记忆，我恐怕早已经忘了自己曾经命悬一线。”他的声音低沉苍凉，却隐含着怒意，好像在残月雪地里响起的低沉狼嚎。
　　“那个残暴的星球是樊日聂星，正是我们接下来的目的地。”
　　阿水倒吸一口凉气，她轻轻揪起003后背的衣襟，小声问道：“你能检测出那份记忆的时间吗？兴许那个星球发生了什么变故，早就变样了呢！”
　　“我觉得不会，”朴若谷摇头说道：“原星人没必要把一份已经无用的记忆送给我们，既然送了，就证明它是有价值的，我能想到的理由，就是他们确实想诚心和我们合作，让我们提前规避风险。”
　　“我同意阿谷的说法，”003转回身，坐在椅子上，他双臂交叠，手指紧紧扣住肘部，有一下没一下地抖着，“我其实不太记得是什么时候去的樊日聂星了，关于删除记忆的这部分原理，说来还和人类相似呢。”他苦笑着摇头，眉尾像是被牵着的风筝一样不时跳动一下，不有把自己粗大温厚的手探过去，粗粝的指尖先是试探的在他皮肤上抵着，见他并不排斥，便张开手掌，整个儿的包住了他，003僵直的背部像弹簧似的，微微弹了下，说道：“人类因为某件事遭受重打击后，大脑会自动将其美化或遗忘，而对于影响我们情绪的记忆，为了保留其完整性，SE星会有专人将它提取出来，降低它的活性后再重新植入我们脑中，除非遇到刺激源，否则这些记忆将会伴随我们的生命，永远沉睡下去。”
　　“所以属于樊日聂星人的那份记忆是刺激源？”阿水小声问道。
　　“对，”003艰难地点点头，半湿的头发从头顶滑落，正好跌到他睫毛上，挡住了他微红的眼眸，他顺势闭上眼，缓慢又沉重的说道：“那时候我初出茅庐，野心勃勃，立志要成为SE星的首席科学家，因此和我的一位老师一同在宇宙间穿搜，探寻那些未被收录在册的星球和物种。我不太记得我们是怎么找到樊日聂星的，可能是为了躲避一场宇宙风暴，也可能是误入了不知名轨道，总之，我们在樊日聂星降落了。”
　　一小片回忆的拼图开始被慢慢拼凑完整，003陷入了往事的旋涡中，他眉头紧锁，一双手反握住不有，像是紧紧抓住岸边抛来的绳子一样，挣扎着往外爬，“正如你们所见，樊日聂星黄沙漫天，一望无际，我们用尽了各种办法，却并未探测到任何物种信息，就在我们准备返航时，才发现飞船的动力装置出了问题，不得不继续停留在原地。但是你们知道，”003似哭似笑的嗤了一声，“我对徒劳无功是不甘心的，所以在老师维修飞船期间，我独自一人继续在黄沙中搜寻，然后，我就遇到了和那份记忆中同样的事情。”
　　“啊！”阿水听得入迷了，不自觉轻呼出声，她牢牢依在不有身上，整张脸埋在不有臂弯后，露出一双又好奇又惊恐的眼。
　　003眼皮一跳，他蓦地睁开眼，抬头望向窗外，形状不规则的彗星拖着五颜六色的彗尾，像条鱼似的，悠然自得的从窗中那快被裁定的宇宙布料上划过，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脸色忽然涨得通红：“那天的天空，和这彗尾一样美，姹紫嫣红的，让我忍不住欣赏······然而这绚烂的美却转眼间就被一个巨大的黑影截断了，它来得悄无声息，而我竟然一点儿都没察觉到，等我反应过来时，我才发现，我与那怪物硕大的蓝眼珠，正对视着。”
　　吴欲知倒吸一口凉气，他瞬间想到自己在4878.01星与那怪物大战的情形，那种透骨的恐惧，是将伴随余生而经年不忘的，甚至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人如临深渊。他交叠的双手不自觉紧握，朴若谷藏在桌下的手抚上他的腿，轻轻摩挲，以表安慰。
　　“那一刻，我真的吓呆了。我总说，SE星处理情绪信息的速度极常，几乎不会受到任何情绪的影响，但是恐惧却是信息密度最高的情绪，说真的，当时我觉得我的CPU要烧了。”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嘴角却向下撇着，像是承受不住雪的重量而被压弯的枝头，“随后从远处冲来一个人，樊日聂星人，与那份记忆中羸弱的人不同，他骁勇善战，杀伐果决，三五下就消灭了怪物，他看着我这个外星人，然后······他绑了我。”
　　“绑了你？”吴欲知错愕地抬头看向他，“是我理解的绑架的意思吗？”
　　003深吸一口气，交叠的手松开又握紧，随后他扬起一张灿烂的脸，用自以为明媚地口吻说道：“没错，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他像绑待宰的畜生一样，把我绑在一根棍子上，带回了他们的基地。”坐在他旁边的不有浑身一震，脸迅速的垮了，他实在没法想象，一向自信骄矜的003会受此奇耻大辱，在已经忘却的情况下，还要自揭伤疤，以示众人，他想捂住003的嘴，让他就此打住，但是他不能这么做，他们需要情报，在未卜的前路中，哪怕只是一句话，有时都能成为救命的良药。他叹了口沉重的气，一只手重重拍上他的肩膀，垂下了头，他不敢看003故作轻松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