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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善者不辩,辩者不善(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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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欲知和朴若谷走进控制室的的时候,齐刷刷打了个颤,这里的温度比起武器库,可能还要低。桌子正中央放着一颗椭圆形深色物质,看不出材质,但表面光滑,线条流畅,好像鹅卵石。003坐在最前方,目光犀利,眉头中间拧出了一道沟壑,不有坐在一侧,正烦躁地扯着干枯的头发,阿水坐在他旁边,目光呆滞。吴欲知拉开椅子,金属腿划过地面,响起一阵刺啦声,他抱歉的笑笑,指着那东西问道:“这是什么?”
“啪”的?一声,不有扯断了自己韧劲十足的发,他掐着那缕头发,在手指上绕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只剩下短短的末梢,才终于说道:“你们还记得我之前提到的,我在一个坑洞里见到了死去的你们,周围就是这种闪着光的圆形物质。”
吴欲知向前俯身,腹部卡在桌沿上,凑近了仔细看着,问道:“你带回来的?”
“怎么可能!”不有手一松,那缕头发掉到了地上,“起初我也没看见它,是刚才我走到窗前,在玻璃窗的反光里,我看见它立在墙角。”
“那就怪了。”朴若谷手肘搭在桌子上,双手交叠置于下巴上,骨节分明的手更衬得那双唇晶莹饱满,“难不成,是原星人送给我们的线索?”
003换了个姿势,整个人陷在椅子里,他抬起一只手,在太阳穴上点着,说道:“很有可能,但这也侧面证明了,原星人一直在监视我们。”
阿水抖了下,攀上不有的胳膊,吴欲知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双手扒着桌沿,双脚腾空,正抬起椅子的两条前腿,前后晃悠着。003被他摇得心烦,索性闭上了眼。飞船运作的嗡嗡声平时不易被察觉,但此刻却像夏日蝉鸣一样的聒噪。
“所以呢,本次开会的目的是什么?”吴欲知大声哀叹道,他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深深遗憾于他和朴若谷被打断的好事,“难道不是研究这东西到底有什么线索吗?为什么要担忧原星人究竟有没有监视我们?”
他豁然起身,椅子来不及后退反倒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响,“事实是他们已经监视了,而我们毫无反抗之力,所以就受着喽。”最后几个字轻快的像是正在升空的气球,他冲惊讶的003微微一笑,抿成线的嘴角只向上翘了一秒就立马回落,随后他的手在桌子上一挥,那圆形物质转眼间就已经躺在他手心上了。阿水和不有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003面色如常,但左眼微不可闻地眨了下,像灰尘跌在了睫毛上,他对吴欲知大胆到近乎鲁莽的行为已经见怪不怪。
圆形物质接触到吴欲知温热的皮肤,表面那层朦胧的柔光立刻消失了,好像钻进了他皮肤里似的。褪去光芒,它就是一块普通的褐色石块,虽然线条流畅光滑,但表面嵌着数不清的圆形小孔,仿佛这石块是需要呼吸的。几人悄无声息地站起了身子,围坐一团,静静观察着这未知的东西。
“好痒!”吴欲知抓着石块的手指蜷缩了下,肩膀歪向一边,好像有虫子在皮肤下划过一样,他的手掌跟随肩膀也侧了侧,石块啪的一声摔在桌上,乳白色的胶状液体从表面那些孔洞中缓缓躺出,液体中有白色的小点在蠕动,似乎是虫卵。
“卧槽什么东西!”吴欲知吓得连退两步,脚绊在身后的椅子上,差点摔倒,他拼命用接触过石块的手心在裤子上擦着,摩到掌心泛红,像傍晚的夕阳。003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一步,双臂往桌子上一撑,整张脸埋在那液体上,仔细看着。擦着擦着,吴欲知的手就不自觉停了下来,因为他看见003额角上的青筋愈发清晰,那一双死鱼一样无神的眼,竟逐渐瞪大,从内里渗出一层层的恐惧。他似乎不敢置信,还凑近闻了闻,鼻翼像是痉挛般抽动了两下之后,他扣在桌面上的手指蓦地抓紧了,整个人像被冻住般愣了半秒,而后像烟花似的,腾一下窜了出去,退到无路可退,贴在墙壁上瑟瑟发抖。
朴若谷和不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一呆,003是他们几人中情绪最稳定的,他很少表现出激烈的反应,即便在生死关头,他也从容不迫,不有有时甚至怀疑他的本体是否是一个发展出情感的机械人,能做到以不变应万变,无论什么局势,都能分析的条缕分明。他万万没想到003也会有情绪失控的一天。阿水始终侧身站在不有身后,此刻却静悄悄的走到003身边,毛茸茸的爪子从他的额头拂到鼻尖,最后落在他的肩膀上,将他圈在了怀里。
003的头卡在她的臂弯中,一张脸苍白如纸,透着死气的青,他像搁浅的鱼似的大口喘着气,汗珠不断滑下,砸在阿水胳膊上,好像他的理智被摔得四分五裂,他凝视着前方的储物柜,喃喃道:“我知道那是什么了,我知道了。”
吴欲知走到朴若谷身边,长臂揽上他的肩头,朴若谷忧心忡忡地看了他一眼,抬手在他手背上拍了拍,003细若蚊呐的声音传来:“那胶状物质是生物的大脑,石块相当于载体,每一个孔洞中,应该存储着一个生物大脑的全部信息。”
“发光是因为大脑还在运作,原星人造了一座监狱,让这些人千秋万代的活着,但是生不如死。”
一颗拖着长尾的星体划过,像是抽丝的衣服似的,因为过于遥远,转眼间就湮灭在深沉的太空中,近处是一颗巨大的气态行星,表面被浅紫色罩着,圆润又光滑,和桌上那胶状物质不谋而合,遥相呼应。吴欲知始终认为生物和宇宙生生灭灭,自有规律,但现实却抽了他火辣辣的一巴掌,永生不是梦,死亡才是那个可以被玩弄于鼓掌间的概念。他面对着那颗庞大的星体,觉得人类和自己,才真是可笑。
“你的意思是,”不有颤巍巍地指向那个已经发灰的石块,“它不亮了,是因为里面的大脑,全都死了?”
003点点头,他双臂无力,浑身发软,但仍挣扎着推开了阿水,他拉起她的手,回到座位上。桌上,流淌出来的胶状物质已经凝固,蠕动的小点全部胀大了相互融合,鸠占鹊巢般把那半透明的物质彻底染成了白色,贴着桌面的底边处却仍然留有一个小洞,003趴在桌上,眯斜着眼睛往里看去,竟然发现那孔洞别有洞天,流光溢彩,有什么东西正从深处蠕动着往外钻。
他刚刚起身,一个巨大的气泡就突破关隘,像花一样在空中绽放。003下意识地把阿水挡在身后,几人都往后退了半步,微微躬身,呈现出防御姿势,舱内安静到似乎落针可闻,僵持了不知多久,那气泡出人意料的,砰的一声自爆了。
舱内瞬间变黑,几人甚至来不及惊慌失措,又转眼恢复如常,只是舱外巨大的行星消失了,控制室内的桌子椅子消失了,他们置身于浩渺的黄沙中,连天都是灰蒙蒙的,漫天遍野,一望无际。
有几个人影从远处跑来,暴虐的风沙吹得他们衣袂翩跹,他们挥舞着手臂,似乎在驱赶着什么,又或者是传递着什么信息。吴欲知回过头,他的身后,正贴身站着一名浑身蓝汪汪的四眼人,他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连蹦三步,朴若谷,阿水,003和不有都扭头看向他,但那四眼人却像是没听到似的,依然目视前方。
吴欲知囫囵吞下一口唾液,和朴若谷对视一眼后,壮着胆子走到四眼人跟前,伸出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几人见四眼人完全不为所动,这才如蒙大赦,原来他们只是处于某个大脑的记忆中。
那几人已经跑近,他们瘦骨伶仃,衣衫褴褛,怀里捧着黑色的块状物体,散着冰暴露在高温中一样的气体,他们冲那四眼人吱吱呀呀半晌后,继续朝前跑去。四眼人合上额头和鼻梁上的两只眼,目送同伴远去,地阔天长,黄沙无际,同伴的身影逐渐变小,直至消失,他的眼神也随之黯淡,他蹲下身子,过长的双臂揽住膝盖,他似乎和这风沙一样渺小。
吴欲知突然有些难过,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心里空洞匮乏,他不知道这种情绪的产生是受主体人记忆的影响还是他对四眼人产生了同情,但确实有那么一刹那,他像圣母一样想要给他个拥抱。
沙漠气候多变,不过眨眼间,天就黑了,吴欲知眉头微拧,觉得有些异样,他刚准备回头,那蹲在地上的四眼人却忽然以雷霆之速起身翻转,吴欲知还来不及眨眼,他持着武器的长臂就已经穿透吴欲知,向上送去,他四眼具睁,怒目而视,精光四射,吴欲知则惊恐交加,浑身僵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连呼吸都止住了,好像那武器真的没入了他的身体。
朴若谷慌张地拉住他的手,走到他身前,半蹲下来仰望着他,轻声说道:“我们是在某人的记忆中,不会有事的。”他话音刚落,那四眼人蓦地摔在他身旁,扬起的黄沙像雾一样遮住了他的身影,吴欲知下意识的把朴若谷揽在自己怀中,一条长长的,长满黑色刚毛的节状长腿从二人头顶越过,像剑一样狠狠插进沙中,他们听见一声响彻云霄的惨叫,叫声荡到天边又荡回来,像秋千似的,长腿向前用力一勾,沙土从某一点喷射出去,四眼人仿佛古董一样破土而出,只是他头歪向一侧,死不瞑目,腹部被贯穿,汩汩流着血。
长腿把四眼人甩在地上,在飞舞的风沙中,指尖在他肚子中央轻轻一划,他便被开膛破肚了。内脏初见天日,还不及享受阳光,就被长腿一把挑出,粘液混合着血液滴答滴答流淌着,从四眼人处起始,一路经过吴欲知头顶,最后抵达某个怪物的腹中。
吴欲知抓着朴若谷的手都泛白了,他不记得自己囫囵咽下的到底是空气还是口水,他只觉得胃部涨涨的,想吐,上一秒还视死如归的活人,转眼就变成了一具残缺不全的尸身,巨大的阴影像被子一样盖在他和四眼人身上,他觉得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了,但在窒息前,他还是战战兢兢地转过了头,想要看一眼庐山真面目。
那怪物像是蜘蛛,圆滚滚的身子两侧,仿佛插满了管子一样的长腿不胜枚数,身子是黑的,但腹部有隆起的一圈圈黄色花纹,正在一收一缩的蠕动着,头上似乎长了两只复眼和触角,太远了,吴欲知看不清楚,这怪物不知道到底多高,但人类在它面前,就好像蚂蚁在人类面前一样,都是秋毫之末。
他终于知道了四眼人蹲下身子的含义,就像鸵鸟遇到危险把头埋起来一样,他也试图通过这种自欺欺人的方法,逃脱既定的结局。四眼人同伴消失的地平线处,又有几座山一样的庞然大物爬来,它们动如闪电,须臾之间便已到达,它们的长腿上,赫然插着那几位抛下四眼人离开的同伴。
他们被长腿甩脱到地上,薄薄的身子像落叶一样,在空中翻腾了几圈,最后落入弥漫的黄沙中。怪物围着他们聚拢成圈,像是在欣赏自己的作品一般,用长腿互相勾勾划划,品头论足,有一个人呻吟着醒来,他半睁起一只眼,曲折的手臂微微动了动,一声惨叫随即响彻云霄,怪物们像是观看一出喜剧般一动不动,静静看着那濒死之人挣扎着向外爬,他树枝一样的骨节萧索,扣在黄沙中简直像被掩埋的骷髅,额上、颈上、手上青筋乍起,半睁的眼流出血泪,为了活着,他缓缓地,但坚持不懈地爬着。
阿水不忍猝睹,她别过头,嘴角却牵连着鼻翼不断翕动着,像被羽毛轻轻扫过似的,她被不有环抱在胸前,勒得几乎要窒息。她咬着后槽牙,泪水胡乱留了满脸,她的家人就是这样,被阿魅星人玩弄致死,她至今记得他们的讥笑,声音轻轻的,却像炸在耳边的炸弹一样,让她几乎失聪。
节目似乎不够有新意,那人爬了没一会,其中一只怪物就用自己钢叉一样的长腿刺进了他的后脑,他抽搐了两下,从口里吐出虚白的泡沫,双腿用力一蹬,颤抖着死在了原地。他们的下场和那四眼人一样,都被开膛破肚,吸干了血液,变成漫漫黄沙中的一具干尸。
怪物离开了,但记忆还没有结束,天空压顶,似乎要坠下来,云层肥厚,像是在掩藏罪魁祸首,吴欲知几人钉在原地,半眯着眼盯着那几具尸体,热辣辣的风从地平线处刮来,像一把刀子一样割在他们脸上,黄沙旋转着升入天空,他们的身影像黄沙一样渺小。
又有怪物逼近,它从天空而来。它的影子像行进的坦克,不过眨眼间便已飞至,落地卷起的黄沙喷了吴欲知满脸满嘴,待风沙寂静,那几人的尸身也早已消失,沙土被吹出条条棱状,与万里阴云相得益彰,青天白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吴欲知仰面朝天,黑暗降临,他们回到了现实。
顶灯惨白的光落在每一个人脸上,额头是花白的一片,两条眉毛犹如一条河,泾渭分明的划分出一黑一白两片,眼睛隐藏在深重的阴影里,一点微末的反光和掩埋在沙漠中的骷髅似的,每个人都心有余悸,不敢看向对方,生怕暴露自己的恐惧,也怕知道他人的恐惧。一直在休养生息的仙人掌出现在控制室,乍一看见吴欲知,它又开始开心的冒泡泡,冷寂的舱内,几人脸色凝重,相顾无言,五颜六色的泡泡却在其间穿梭,纷飞又坠落,一个泡泡飘到阿水眼前,她隔着那幻彩,哑着嗓子问道:“所以这个人回忆里的星球,是真实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