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珠穆沁》淹死的鱼

8、指婚

　　旌旗飘荡，战鼓隆隆。
　　我穿着正装坐在乌珠穆沁的营帐内，紧张地望向场地。今天是秋弥最后一天，按照传统要进行摔跤比赛。我们部族的代表是巴尔斯。
　　本来是被禁足的，但是荣妃特意嘱咐父王让我务必参加，父王也只能破例。因为今天的场合非常隆重，吉特嬷嬷和圆圆可是天刚蒙蒙亮就把我挖醒，在我大打哈欠的当口就为我穿戴齐整。早上我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浑身不自在：棕黑色装饰有蟒纹的补服，脖子上套着长长的珍珠串子，头上顶着镶有东珠的礼帽。穿得这么正式，好像自己脸上的表情也跟着僵起来。
　　晴朗的天气，可能是因为穿多了，感觉手心一阵阵冒汗。我伸长脖子努力看向场地中间，虽然巴尔斯是我们部族公认的勇士，但是第一次看他在御前比赛，心下一阵紧张。
　　我的眼光扫到场地正中的大帐篷内，皇上身着明黄色的天子朝服坐在龙椅上，不过心情显然非常好，一边抚弄脖子上的东珠串一边和散坐在周围的近臣、皇子们低语。妃嫔的帐篷在主营右侧，荣妃娘娘的目光越过众人定定地看着我，向我温和一笑。我有些木讷地点头示礼。
　　科尔沁与察哈尔的营帐一左一右紧贴着满洲贵族的帐篷，他们是蒙古王公中坐得离皇上最近的部族。我们乌珠穆沁帐营挨着翁牛特部，离皇上稍远。突然一个小太监过来，给父王行了个礼道：“皇上特请乌珠穆沁郡主萨仁到主营观战。”父王一惊，我也是如坠云雾，有些慌张地看向父王。
　　父王的脸色阴晴不定，低声道：“记住规矩，少说话！”我一脸苦相，万般不愿地由两名侍女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走向主营，一步三回头，自己都觉得感情整个一昭君出塞。到了帐营门口，恰碰到其其格和吉雅。其其格一见我脸色一晴，快步迎上扶住我道：“你也被召来了啊，太好了，咱们姐妹有伴了！”言语间冷冷地瞟了一眼吉雅。我看向吉雅，这是那次冲突之后我和她第一次碰头，虽然心中万般不情愿，我还是挤出一个想必难看无比的笑容，她脸色难看地别转脸去。
　　没风度！我心下低咒。“宣科尔沁公主其其格，察哈尔公主吉雅，乌珠穆沁公主萨仁觐见！”身边的小太监一声高唱，阴阳怪气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病腿一抖差点摔倒。
　　“哼！小家子气！”吉雅轻声讽道，率先走入。其其格用力扶住我，我忍着痛，一边想象着爆踹吉雅的情景，一边苦笑着走进主营。
　　“吉雅、其其格、萨仁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三人盈盈拜倒，我的脚踝一阵刺痛，额头又冒出些许汗珠。听御医说，我虽未伤到骨头，但是脚踝筋脉受损，养伤需费些时日。这两天整个成了一个药罐子，大碗大碗的苦汤直往嘴里灌，每喝一碗就诅咒一声吉雅。看来我没有当巫婆的潜质，否则被我咒了这么多遍，怎么吉雅还是面如桃花的。不过这么吃药倒是总算养好了手，现在只是微肿了。
　　“无需多礼！”康熙爷的笑语传来。
　　“谢万岁！”三人齐声说道。我咬紧牙关，下死劲站了起来，一个踉跄，幸好其其格扶住了我。
　　“萨仁公主的腿伤还没好利索？着御医再瞧瞧，千万别留下什么病根，朕可是最喜欢看萨仁公主赛马的啊！”康熙爷的语调非常温和，脸上却有一种不易察觉的戏谑。顿时皇上身边响起一阵低笑。
　　我脸一红，说道“谢万岁挂心！”接着，皇上赐座，我也被小太监扶着坐了下来。正觉着松了口气，却感觉多道目光向我打量过来。心下一惊，尽量做出平静的模样回望过去，只见三阿哥和八阿哥皆是一脸温和，四阿哥端起茶杯细品，没有看向我。十三阿哥闲闲地、看似无意地扫了我一眼，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十四阿哥却是一脸傻笑地看着我，朝我的腿处撇了撇脑袋，似乎在问我伤好些没。我微微摇头，算是告诉他不打紧了。
　　正在此时，鼓声激越起来，两个仅着马裤和护肩的勇士上前，因为离得远看不真切。我翻翻白眼，男人的争斗真是没有意思。听赤温叔叔说最后的胜者能够获得皇上亲赐的黄金腰带，真是的，为了一条腰带就搏命，有钱多打两条不就结了，省得争得这么辛苦。
　　但是皇上和众阿哥却是看得心情激动，那个十阿哥不断拍着大腿，大声呼喝。正觉得无聊，却发现十三阿哥的目光定定地看向我，脸上的表情让我有些看不明白，但是我的脸却不由自主的红了起来。一道寒光过来，十四阿哥的目光在十三阿哥和我之间回旋。我心下一紧，立刻别转脸去，装作认真观赛。
　　就在这暗潮汹涌中，已结束了多场比赛，我一眼瞥见巴尔斯上场了。一阵紧张，不自觉拽紧了手中的绢帕。巴尔斯的确身手不凡，几个回合就撩倒了对手，双手向上举着，嘴里大声呼喝着什么。我一阵骄傲，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哥哥，脸上堆起浓浓的笑意。
　　巴尔斯的优势非常明显，数轮下来，能向他挑战的只剩下喀尔喀土谢图部的选手了。终于，决胜的时候来了，巴尔斯和那位勇士都是光着膀子上场，嘴中大声呼喝为自己壮声势。突然，全场安静下来，两位勇士都俯身定定看着对方，我的手开始直冒汗。
　　“嗬！”十阿哥又是一拍大腿，我一惊，发现赛场上两人已是紧紧抱住了对方。僵持良久，巴尔斯伸腿想绊对方，却被对手抓住时机猛一拉，顿时巴尔斯被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胜负已分！
　　呼的一声，我站了起来，右脚却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蓬的一下，我不由自主跌坐了下去，脚上的疼痛几乎吞噬了我。一阵目光过来，四阿哥静静的看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是那双黑眸却透出一丝关心。我一怔，挤出一个惨淡的笑容。四阿哥眉头一皱，端起茶杯，不再看向我。目光略微四移，觉得没有其他人看到我的失态，心下一松，一转脸，十三阿哥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我，脸上隐现怒意。我又是一怔，茫然地看着他。
　　“好！蒙古的勇士真是神勇！”康熙爷一阵大喝。我不由得转头看向皇上。
　　“来人那，传两位勇士进来！”康熙爷一拍案几。
　　没多久，巴尔斯和喀尔喀部的那位勇士一起跪在御前。“好！精彩！来人，拿金腰带过来！”康熙爷一阵大喝，亲手将象征胜利的金色腰带别到胜者腰上。“喀尔喀土谢图部的大王子真是了得啊！”康熙爷一拍胜者的肩膀。
　　喀尔喀土谢图部的大王子谢恩之后，皇上又拿起一柄宝剑递向巴尔斯，“乌珠穆沁的巴尔斯，胜不骄败不馁，也是好样的！”巴尔斯一脸激动地跪下谢恩，充满崇敬地望着皇上。我眼中突然有些泪意，巴尔斯是父王的第二个儿子，不及大哥阿嘞布坦身为世子事事受到关注，但是今天他终于凭借自己的努力获得了无限的光荣！
　　“朕今天真是高兴，看着大清的巴图鲁（勇士）如此气壮山河，天佑大清啊！”皇上情绪高涨，身边的朝臣一阵附和。我静静望向巴尔斯，含着泪水嫣然一笑。巴尔斯抓抓头，回我傻傻一笑。
　　“传喀尔喀王爷和科尔沁王爷！”康熙爷高声说。
　　我一怔，看向其其格，她也是一脸吃惊地回望我。
　　“喀尔喀王爷，恭喜你生了个这么骁勇的儿子！”皇上笑着说，随后脸向科尔沁王爷淡淡说道，“科尔沁王爷，我看着土谢图部大汗的世子成衮扎布甚是英勇，今天朕作主，把你的爱女其其格郡主指给成衮扎布如何？”
　　我倒吸一口凉气，一脸茫然地看向其其格。其其格紧紧咬着嘴唇，身子微颤，脸色苍白。我心里一阵烦乱，想起那晚其其格和我夜谈之语，眼睛慢慢湿润。
　　那厢科尔沁王爷和土谢图大汉皆跪下谢恩，只听得“扑通”一声，其其格呆呆地跪下，随着自己的父王静静谢恩，脸上的表情让我想起狩猎那日看见的小鹿——惊惶无奈。我身子一僵，泪眼模糊间，仿佛看见其其格的目光越过众人定定地看向十三阿哥，十三阿哥却是一脸淡然的笑容。我的心一痛，紧紧拽着自己脖子上的珍珠串……

　　篝火已经燃起，我瘸着腿四处寻找其其格。在火光跳跃间，我依稀看见其其格坐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静静望着星空。连蹦带跳地走向前去。其其格听到脚步声茫然回头，似乎已经没有焦距的眼睛默默地盯着我。
　　我心里一酸，无语地看着她，心中翻转了无数种问语，但是却始终说不出口。
　　“萨仁，为什么，为什么天神要捉弄我？”其其格回脸看向星空，声音嘶哑。
　　我缓缓坐下，默默揽住她的肩膀，感觉她的眼泪在我怀中飞扬。眼泪狠狠划过脸颊，我的心一阵荒凉。是啊，为什么天神要捉弄其其格，给了她美丽的容颜却没有赐给她想要的姻缘。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为什么要我嫁给一个陌生人！我根本不认识那个成衮扎布，为什么要让我嫁给他！”其其格痛哭出声，肩膀一阵剧烈的抽搐。我的心一阵绞痛，想起上午看见的土谢图世子成衮扎布，他是一个满脸粗犷之色的蒙古男儿，肤色黝黑，脸上有一种漠视苍生的狠决。我一阵轻颤，知道这样的未婚夫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其其格心目中能文能武的英雄——十三阿哥。
　　突然肩膀一痛，其其格泪眼模糊地死死盯着我，“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其其格的眼中有一种近乎疯狂的神色，看得我一阵发毛。
　　“啊——”我一声惊呼，已经被其其格推开。我连忙站起，惊惶地唤道：“其其格，其其格，你要去哪里，等等我！”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我咬紧牙关趔趔趄趄地追着其其格跑去。
　　人影一闪，其其格冲进科尔沁的主帐，我满头大汗，也是一掀帐篷跟着进去了。帐篷内科尔沁王爷正与三阿哥、四阿哥、八阿哥、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笑谈，看见我们两人发髻凌乱地冲了进来，众人眼中皆是惊疑。
　　“不象话，还不向众阿哥请安！”科尔沁王爷满脸不悦地盯着其其格。
　　其其格倔强地仰首，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的父王。我心中大急，轻轻一拉其其格，却被其其格毅然甩开。我紧紧咬住嘴唇，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呵呵，想来今天其其格郡主是太高兴了，再次恭喜您啊，科尔沁王爷。”八阿哥笑笑望向科尔沁王爷。我一脸茫然地看向他，正对上八阿哥深思的表情。我心中一凛，没来由轻颤起来。
　　“是啊，今天是王爷大喜的日子，我们就不打扰你们父女了！”三阿哥轻轻一笑，几位阿哥纷纷起身向科尔沁王爷告辞。
　　我愣愣看向其其格倔强的背影，咬紧自己的下嘴唇，茫然不知所措。
　　“萨仁，你留下！”其其格的声音似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我一怔抬头，脸上毫无表情。十四阿哥的步伐一顿，正想向我转来，却被四阿哥一把拉了出去。十三阿哥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深深看我一眼，脸色凝重。我呆呆地望向他，眼睛空洞地没有任何情绪。他双眸中闪过一种复杂的神色，嘴唇微微一动，却终于无言走开。
　　“我－不－愿－意！”等众人的步伐声稍远，其其格一字一顿地说，声音嘶哑。我心中一震，忍不住为其其格叫好。
　　“啪——”响亮的声音传来，我脸色苍白的抬眼，看见科尔沁王爷冒火的双眼和捂住脸的其其格。“其其格！”我低呼出声。
　　“我就是不愿意，不愿意！为什么要我嫁到喀尔喀？！我不喜欢他，我喜欢的是……”其其格的双肩开始剧烈地抽动。
　　“住口！”科尔沁王爷不等她说完就一阵爆喝！“男婚女嫁，由父母决定，轮不到你说话。再说，这门亲是皇上亲自所指，这是天大的恩典，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科尔沁王爷眯起眼，目光闪动着危险的光芒。
　　“父王！”其其格痛呼！
　　科尔沁王爷脸上一闪一过一种心痛的神色，但是随即脸色一正，“下去吧，不要胡言乱语了，省得别人说你是欢喜得疯了！”言罢，科尔沁王爷黯然转身，不再看向自己的女儿。
　　“父王！我是你的女儿啊，你最疼的其其格啊！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对我如此狠心！”其其格哭倒在地。科尔沁王爷一颤，却没有回过头来。
　　我轻轻蹲下，用双手抱住其其格。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但是此刻我除了抱紧其其格之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赤温叔叔早就和我说过，君无戏言，皇上说的话没有更改的余地。显贵如科尔沁王爷此刻也是无法改变自己女儿的命运。
　　“来人啊，扶郡主回帐休息！”科尔沁王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其间似乎也漫溢着一种深深的无奈。
　　几个丫头默默地扶起我和其其格，把我们几乎是拖到营外的草地上。天上的月光异常苍白地照向我们，远处的篝火照得其其格和我的眼神一闪一闪。蒙古的士兵似乎在唱歌，低沉的歌声在我听来简直如丧歌般哀婉。
　　其其格腿一软，跌坐在草地上。我一惊，推开扶住我的侍女，跳着上前，一下子跪下抱住她。“其其格，求你了，不要这样，你这样我很难过啊！”我心里痛得连话都快说不囫囵，只能随其其格一起无力地坐在草地上。原来“心如刀铰”说的就是这样的感觉。
　　“萨仁，上天为什么那么残忍！如果我没有遇到过他该多好啊！为什么让我喜欢上他，却不给我机会？”其其格的声音没有了往日的神采。
　　我更加紧地抱住她。十三阿哥那双时而狡黠时而温柔的眼睛在我心中一闪而过。我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泪水疯狂地涌出眼眶。
　　“其其格，你知道吗，姻缘是一种很难琢磨的际遇。今世的一切机缘都是上天的安排，你和成衮扎布世子早在三生石上刻下了名字，所以你才会嫁给他。他不是陌生人，你和他能结成夫妇，上辈子必然种下了很深的因缘。相信我，你一定会幸福的，你现在只是因为事出突然，有些害怕罢了！”我突然想起母妃和我讲过的三生石的故事，真不知那块传说在临安的石头到底在哪里，如果可以，我真想去修改上面的名字。
　　“萨仁，你说的我听不懂。我只知道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开心了，我的心，死了！”其其格的声音没有任何力气。
　　“不，不要这么快下定论！成衮扎布是一个英雄，他会疼你的！”我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萨仁，上天是公平的，我们生在不愁吃穿的王族，也必然要付出一般人想象不到的代价。今天是我，萨仁，明天可能就是你！”其其格缓缓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萨仁，答应我，不要像我一样，要幸福，要努力！”其其格泣不成声。
　　丫头们七手八脚地把瘫坐在地上的我们拉了起来。我浑身无力，眼睁睁地看着其其格的背影远去，心下涌起一阵浓浓的恐惧。其其格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吗？
　　“来人，送萨仁公主回营地！”三阿哥的声音传来，我茫然抬头，只见在三阿哥身后，十四阿哥正在探头探脑，十三阿哥的站在略远处，泪眼模糊中，看不见他们的脸色。也不知道他们在这里看我们多久了。
　　我挣扎着起身，一脸漠然。几个小太监迎上来，我任由他们架着往乌珠穆沁的营地走去。

　　“公主您没事吧，别吓圆圆！”圆圆几乎要哭出来了。自打被送回来之后，我一脸眼泪、花容惨淡的样子吓坏了许多人。我阴沉个脸，任凭圆圆和吉特嬷嬷软硬兼施，始终一言不发。
　　静静拿起赤温叔叔给我送来的《礼记》，心下有一种自嘲。是啊，其其格说得对，我们受尽宠爱，是要付出些什么才能显示天神的公平。
　　“扑——”一张纸片从书中飘荡而出。
　　我愣愣接住。“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母妃娟秀的笔迹静静地落在纸上。我的脑子突然停滞，为什么母妃的字会在赤温叔叔的书中？
　　我目光空洞地抬头，突然感觉，我真的长大了。那个无忧无虑的乌珠穆已经一去不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