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珠穆沁》淹死的鱼

17、迟桂

　　“不行！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我恶狠狠盯着巴尔斯。
　　“好妹妹，成为勇士一直是我的理想，你干什么要拦着啊！”巴尔斯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我。我的眼圈顿时一红，自打听说巴尔斯已经自动请缨带领乌珠穆沁右旗支援喀尔喀蒙古，我的心就一直没有安定过，在他身边吵吵嚷嚷了很多天。
　　“我不管！我们蒙古勇士这么多，干什么非要你上前线！”我脸红脖子粗的，心里把那个准噶尔汗策妄的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康熙三十六年，葛尔丹因康熙爷亲征而兵败自尽，从此他的侄子策妄继任准噶尔汗之位。现下这策妄又沿着他叔叔的老路，妄图进攻喀尔喀蒙古。目前战事并不紧急，我们漠南蒙古应康熙爷的旨意，各派出一部分兵力支援喀尔喀。
　　“妹妹，我们蒙古的谚语你都忘了吗？刀刃的锋利，都在磨刀的功夫；勇士的成长，全靠战火的锻炼！现在我们蒙古又重燃战火，这是我的机会，我要在战火中磨练，用赫赫的军功给家族争光！”巴尔斯的脸变得异常严肃，眼中却燃起火热的激情。我看向哥哥那张具有鲜明蒙古特征的脸，心里翻腾得厉害，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萨仁，你是最了解我的人！我巴尔斯大老粗一个，你和大哥会的那些诗文我全不会，我唯一擅长的就是骑马打仗。战场是最适合我的地方！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我要用我的军功给我最心爱的妹妹做嫁妆！”巴尔斯刚毅的脸露出柔和的神色，粗糙的手笨拙地帮我擦眼泪。
　　“我不要！你在乌珠穆沁已经是部族公认的勇士，你根本不需要靠战争来证明你的强悍！我不要你的什么军功，我宁可一辈子嫁不出去也不要你用这种方式给我增加荣誉！”我心如刀铰，生在蒙古，又经历过上一次的准噶尔叛乱，我知道战争并不是巴尔斯口中这么风淡云轻。
　　“萨仁，你我身上都流着成吉思汗的血！在这样的时刻，你认为我应该躲在父王和大哥的身后吗？！”巴尔斯眯起眼睛，嘴唇边的细纹顿时深了下去。
　　我怔怔地看着巴尔斯，眼泪不断往下淌。所有的蒙古男人都渴望成为英雄，而证明男人英勇最好的地方就是战场。何况，乌珠穆沁部族虽然也出自黄金家族，但是军力却一直无法与科尔沁等大族相提并论，巴尔斯一定是希望通过这次战争为整个家族争得一席之地。
　　“沁玥，你就不用再劝了！男人的世界你并不完全了解！”赤温叔叔轻轻拍着我的肩膀。
　　“男人的世界为什么有这么多争斗？”我转头，在泪眼模糊中盯住赤温叔叔的眼睛。
　　“因为我们男人要去保护自己珍视的东西。荣誉、权力、财富、家人，等等的一切，都是男人需要去争取和保护的东西。”赤温叔叔定定看着我。我一脸悲凄地看着他和巴尔斯，感觉到自己的无力。在男人的世界里，我也许只是一个需要被保护甚至是被争夺的对象，我根本无法改变任何事物。
　　心里一痛，我扑到哥哥怀里放声大哭。哥哥有点手足无措地拍着我的背，柔声说：“乌珠穆，小乌珠穆，不要这样，我马上就会回来的！为我祝福吧！”心里的所有担忧和近日来的所有委屈化成奔涌的泪水，我死死攥着巴尔斯的衣襟，生怕他永远在我身边消失。
　　“这么舍不得哥哥啊？”三阿哥温和的声音传来，我抽抽噎噎地在巴尔斯怀里转头，看见三阿哥、八阿哥、十四阿哥站在门口，脸上都涌起浓浓的笑意，十四阿哥一脸不舍的样子紧紧盯着我的泪眼。不一会儿，四阿哥和十三阿哥也缓缓走来。
　　“呵呵，老远就听到沁玥的哭声，刚才还一阵担心呢，怕他们两兄妹又在干仗。”三阿哥淡淡一笑。
　　“让贝勒见笑！公主是舍不得二王子上前线，所以才如此失态！”赤温叔叔恭敬作了一揖。
　　“是听皇阿玛说起目前西北军情紧急。沁玥，不用担心，二王子定会带着军功回来的。你应该高兴啊！”三阿哥安慰道。
　　我转头看向巴尔斯的脸，他的脸上洋溢着感动和心疼。我慢慢从他怀中站起来，心里却跟明镜似地明白我改变不了巴尔斯的决定。我偏着脑袋打量了哥哥一阵子，猛然举起右手指着他的鼻子，咬牙切齿道：“巴尔斯，不是你一个人身上流着成吉思汗的血。我，成吉思汗的后裔萨仁·乌珠穆沁在此向天神发誓，如果你敢带一点点伤到我面前，我一定有办法让你这个家伙生不如死！”
　　哈哈哈哈！巴尔斯大声笑了起来，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说：“这才像我的妹妹，那个无法无天的小乌珠穆！放心，我一定不给你机会折磨得我生不如死！”巴尔斯朝我挤挤眼，作了个投降的姿势。
　　“哎哟！”捂住鼻子，我恶狠狠地瞪向巴尔斯。这个臭小子，从小就忌妒我高高的鼻子，下手这么狠，简直想让我和他一样成个扁鼻子。
　　“呵呵，他们两兄妹的感情真深啊！”三阿哥朗声道。“好了，沁玥，让你哥哥换身衣服一起去赴家宴吧。明天他们就要回乌珠穆沁了，今儿个我们几个兄弟可是特意给他们饯行啊！”
　　我看着巴尔斯胸口的一片湿漉，脸一红。“呵呵，我快出征了，亲爱的妹妹，给你个机会帮我换衣服吧！”巴尔斯笑得很贼，做势要脱衣服。不禁后退一步，感觉脸红到脖子根，白了他一眼，“想得美！小心我告诉秀秀去！”做了个鬼脸，头也不回地冲出屋子。哈哈哈哈，背后传来一片笑声，觉得脸烫得都要喷火了。臭巴尔斯，给我等着！
　　赤温叔叔本来坚持要把我带回乌珠穆沁，但是荣妃和三阿哥出面说是无论如何也让我等年后天气稍暖点再上路。碍于这些贵人的面子，赤温叔叔也无法坚持己见。明天他和巴尔斯先回去，巴尔斯年后就要奔赴喀尔喀蒙古。而我在京城待到三月初再由三阿哥派人送回蒙古。
　　在三阿哥府邸的花园里找了个干净点的石阶坐下来，撑着脑袋呆呆看冬日晴天下碧蓝的天空。“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想起以前读的李后主的词，真正体会到那种心悬半边，七上八下的彷徨。巴尔斯的出征不啻一个晴天霹雳，让我这些日子根本无法静静地想事。手不经意触碰到自己的嘴唇，想起那晚十三阿哥火热的吻，脸不禁又烫了起来。心烦，真是心烦！苦恼地晃晃脑袋，觉得自己快憋闷得背过气去。
　　“小玥，还在为你哥哥的事情烦恼啊？”十四阿哥的声音稳稳传来。仰头瞧去，他站在身边低头看向我。冬日慵懒的阳光静静撒在他脸上，把他的俊脸勾勒出柔和的线条。见我愣愣打量他，十四阿哥温和一笑，蹲下身子和我一起坐在石阶下。
　　“天凉，十四阿哥千万别坐在地上！”我一惊，想把他拉起来。
　　“没事的，我想陪你坐一会儿！”十四阿哥一手按住我的肩膀，顿时我就使不出力了。我吃惊地看着他，没想到他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力气可真大。
　　“小玥，别担心，你哥哥不会有事的！”十四阿哥温和地看着我，“听说目前西北战事并不激烈，你哥哥又精于骑射，你就安心等他载誉归来吧。”
　　眼圈一红。虽然十四阿哥的语调平和，但是我知道他只是在安慰我。“别哭，刚才听到你的大哭声，我紧张坏了，还以为谁欺负你了！”十四阿哥脸色一紧，用力扳过我的肩膀，急切打量我的脸。“小玥，没事的，天塌下来我都会帮你扛起来！你千万别再难过伤心了！”听他这么温柔地对我，心里不知为何竟更加难受起来，眼泪缓缓滑下。十四阿哥轻叹了一声，拿起我别在夹袄上的手绢轻轻帮我擦眼泪。
　　我身子一僵，不自觉地往后靠。这花园的台阶边没有扶栏，我这往后猛一靠顿时没了重心。刚想尖叫，却被十四阿哥一把拉了回来，不禁跌入他的怀里。心里大骇，立刻想挣脱，却被他牢牢抱住。
　　“十四阿哥，别，别这样！”我结结巴巴地几乎说不出话来。
　　“小玥，终于抱到你了！我一辈子都不要放手了！”十四阿哥的声音里有种我不愿意去面对的深情，我更加着急，却根本没有力气和他对抗。
　　“十四阿哥，求您了！您这样让别人看见了怎么办！”我咬着嘴唇，心里真是没了主意。
　　“谁爱看就看去吧，我巴不得所有人都看到呢。你是我的，我要所有人都知道！”十四阿哥的口气突然僵硬起来，一股霸气浑然而出。
　　“您，您别让我为难！”我急得连话都说得结巴起来。
　　感觉到我的恐惧，十四阿哥缓缓扶着我的肩膀让我离了他的怀抱。“小玥，不要怕。等过了年我就去求父皇，求他把你指婚给我！我说过，我要名正言顺地守着你！”
　　我的脸色顿时惨白。“不行！十四阿哥，您千万不要这样做！”
　　十四阿哥细细打量我，似乎在揣测我的言下之意。突然觉得自己嘴干舌燥，咽了口干沫，怯怯地说：“沁玥只是小小乌珠穆沁草原上不懂事的野丫头，配不上您这样的皇子贵胄！请您不要让沁玥难堪！”
　　十四阿哥脸色一松，“放心，我会想办法说服父皇。你这么讨人喜欢，父皇不会拒绝的！我也到了适婚的年龄，都快等不及把你娶进门了！”十四阿哥爽朗地笑了起来。
　　我的嘴唇微微颤抖，心里乱成一锅粥。此时此刻，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看着十四阿哥温柔的表情，想起他一直对我关照，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拒绝，只能拼命摇头。
　　“小玥，不要害怕，我会保护你的！不要担心，万事有我！”十四阿哥捧住我的脸，让我无法继续摇头。
　　我的手紧紧握成拳头，感觉到自己的指甲掐得手掌一片锐痛，而心里更是感觉到一种巨大的撕扯，让我几乎忍不住要高叫出声。
　　“十四弟，快开席了，就等你了！”懒洋洋的声音传来。我大惊失色，茫然看向声音的来源。十三阿哥斜倚在不远处的长廊柱子上，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但是他目光中的冰冷却一下子刺穿了我的心脏。
　　十四阿哥冷冷地看向十三阿哥，目光逐渐深沉。看着他们两个如此冰冷地互相对视，我的身体不禁微微发颤。十四阿哥感觉到我的颤抖，回脸朝我温和一笑，轻轻起身扶起我。“我正要过去呢！十三阿哥特意寻我到这里啊？”十四阿哥的口气淡淡的，但是我听得出其中的暗潮汹涌。
　　手臂一紧，被十四阿哥定定地搂住，我吃惊地看向他，他的目光并没有朝向我，而是眯起眼睛死死盯着十三阿哥。怔怔转头看向十三阿哥，他脸上的笑容已经不见了，脸色铁青、胸膛起伏地盯着十四阿哥搂住我的手。
　　我心里真希望自己能够立刻昏倒！眼前这两个男人毫不掩饰的敌意，让我的腿都软了，觉得再这样下去，我就要首当其冲成为他们杀人目光下的牺牲品。直到今天我才真正见识到什么是皇子威仪，从来没见过这两位阿哥如此僵硬的表情，就算我胆子再大也不禁面无人色起来。十三阿哥看见我的脸色，表情一缓，又是变成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是啊，那边已经开席了，三哥让我来找你！”言罢，他转头看向花园，手却轻抚腰间的一个荷包。看到那个荷包，我的脸更加苍白，心里千头万绪，不知如何是好。
　　“我这就过去！”十四阿哥淡淡应道。转头朝我温和一笑：“小玥，别哭了。要是伤心就托人告诉我，我会立刻过来陪你的！”余光瞥见十三阿哥胸膛剧烈地起伏，我的心顿时扭成一团。十四阿哥轻笑着拍拍我的脸庞，快步走向宴席所在的厢房。十三阿哥转头，深深看了我一眼，也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扑通！扶着柱子坐到长廊的木凳上，胸口难受得紧。男人的世界我不懂，我也不想介入！想起赤温叔叔的话，我闭上眼睛，心里虚弱得很。

　　庄严的佛像慈悲地看着众人。
　　我合掌静静跪在佛前，潜心祷告：“求药师菩萨保佑小弘晴痊愈！也请佛祖一定要保佑巴尔斯出征顺利，平安归来！”抬眼看向佛祖，他悲悯的目光似乎正投撒到我身上，那目光中有着历尽沧桑的淡然，却也似乎流露出于碌碌众生的些许嘲讽。我怔怔地抬头看着佛祖，心下凄然。
　　“小玥，我先去后面让住持给弘晴卜一卦，你在外面稍微逛逛。”三福晋董鄂氏脸色苍白地看向我。“嫂子，你也别太担心，佛祖会保佑弘晴的！”我扶起她。三福晋眼圈一红，由丫头扶着向正殿后面走去。
　　弘晴前些日子又是高热不退，把整个三贝勒府折腾得够呛。荣妃娘娘那里也非常惦记这个长孙，今天特意让我陪着三福晋到柏林寺给弘晴上柱香。
　　三福晋身边的小丫头芸香陪着我走到殿外。这柏林寺果真名副其实，四周柏木森森，分外寂静。看惯了京城的繁华喧闹，突然到了这么一个佛门清净之地，心里顿时沉静起来。我静静地立在一边，突然闻到一阵桂花香，心里感到异常惊奇。四下寻了一下，发现有一株桂花稀稀落落开了几丛花，在这寒冬腊月竟可媲美红梅。
　　“沁玥格格喜欢桂花？”
　　我一转头，发现四阿哥背着手站在身后。我一惊，立即行礼。
　　“免了，不是在宫里，不用这么费事！”四阿哥淡淡一挥手。
　　“贝勒也是来礼佛？”我静静看向他。这位阿哥话不多，但是不知为什么我总感觉他人挺好，无逸斋遭遇太子那次也多亏他解围。
　　“这柏林寺离我的府邸不远，空下来的日子我常常到这里和僧人聊聊佛经，受益匪浅。”四阿哥微微侧过身子，没有看向我。
　　“难怪总是觉得四阿哥仙风道骨的。”我轻轻一笑。一阵风过来，吹落了几朵桂花飘到我的头发上。我拾了起来，用手帕裹着。
　　“喜欢桂花？”四阿哥静静看着我。
　　“以前在宋之问的诗里读到过，因为草原上没有，一直很神往。到了京城一见，长相虽普通却有股让人浑身舒坦的味道，不愧天香之名。”
　　“这株是迟桂，所以腊月里竟也开了。”四阿哥转头看向那株桂花。
　　我打量这株桂树。“归来偶把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没想到这桂花也和梅花争着报春呢！”我轻轻道。
　　四阿哥转头细细看了我一眼，却没有说话，转头看向远处的松柏。我抬眼看向他，猜测在他平静的面色下是否涌动着和十四阿哥一样张扬的喜怒。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和尚一路小跑过来，向四阿哥做了一揖道：“贝勒爷，方丈有请！”四阿哥和我略打了个招呼就随这小和尚走去。
　　有些发怔地看着四阿哥的背影，心里不自觉想起他的那两个弟弟。轻轻叹了口气，突然吃惊地看见四阿哥回头看向我，一脸惊疑地回视他。“沁玥格格，等明年秋天，请你到府邸赏桂！”我愣愣点了个头。四阿哥似乎微微一笑，头也不回地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