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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 柳生比吕士的日记(新历982年) ...

  •   新历982年3月5日

      达尔顿久雨初霁。公寓管理员张罗晒霉,樟木箱子铺了满院,顺带将我们仨扫地出门。原因倒也简单,这两年经济萎顿得厉害,本地学生尚且无地可居,岂有釜客享受的道理。

      匆匆收拾铺盖卷,这时便显出家贫的优越。倒是难为了隔壁幸村,满桌的书,对着窗子摆两排,掀开床褥又是几排,论题目,半数与他本行无关,偶有两本艳情,叫真田瞥见,竟红了脸。

      正发愁去廉价旅馆对付几夜,却在十字街遇见了同专业的忍足,这学期新转来的插班生,举手投足带点公子气,家在釜岛西部颇有势力。红男绿女碰上丧家之犬,他倒是热心,劝我们去文津路135号碰碰运气。据说有阔佬抖抖零钱袋,包下三栋临街住宅,一栋自留,一栋应酬,一栋迎来送往,供三教九流歇脚。我说贸然打扰未必妥当,真田表示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幸村笑了:我可不值钱。

      他抬脚就走,似乎对我俩的最终选择胸有成竹。的确,我们虽不是典型海岛相貌,但眉眼仍与本地居民迥异。当下经济不振,即使被誉为机械之心的西朗首府达尔顿,亦有大批失业者。城里停工,故乡难返,政府的救济领不到手,见着釜岛留学生,总能撒一撒气。这样想来,那十五人一间的大通铺,便多少显出凶险。只好硬着头皮,往忍足说的地方碰碰运气。

      管家迎我们进门,奉上茶水点心,炉子热烘烘烧着,松木噼啪,真有童话书里镜中奇遇之感,十有八九,还是公主限定。不过,当红茶饮尽,杯底家徽显露,我们交换眼神,总算明白了事实。

      响指啪地一下,继而是流星似的脚步。人未至,声先闻。我们起身同迹部握手,真田在前,他是望族,又是旧识,我与幸村随后。久仰大名。哪里哪里。多有打扰。不妨,初来乍到,以后还请你们多关照。

      习惯性的客套里,总有些信息:迹部是春天来的,和忍足前后脚,学的政治经济,正巧和家业沾边。蓝眼睛好像起伏的海面,睫毛是鸥群翅羽的阴影。往深,便探不到了。

      新历982年3月19日

      在迹部宅邸住满半月,我们终于找到房源,体面搬离。走的时候,幸村同迹部玩笑: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别说你,我都怕自己赖着不走。迹部耸肩:那也不错,有你这块活招牌,我这儿还会寂寞吗?幸村说,哎别,我可不值钱。

      这些天我们都开了眼界。迹部的会客厅总没有空闲,那些见过或没见过的留学生,总把主人家的慷慨,视作骗吃骗喝的良机,月末无需跑当铺,敲开文津路135号,只要脸皮够厚,总能对付对付。真田嗤之以鼻,却每每被幸村打趣:我等寄人篱下,又高贵在哪里?

      釜岛望族数家,在此不过二等公民。根基深厚如真田,尚有风餐露宿之虞,相比之下,足见得迹部地位特殊。能在达尔顿置办产业,无需本地财阀担保,已非易事;三教九流,来来往往,从未引得警察登门,更是闻所未闻。

      灯下黑,幸村总结,尤其是迹部财阀出资的通运公司,实体和账户都在海外,釜岛有办事处,分支机构众多,主营对外业务,拿来打打掩护,做秘密行动的联络点,非常理想。

      他说这话时,大家正围着沙发坐成一圈,聊低迷的股市、北部的罢工、雅里党政的传闻。满室柔和的低语包裹着红酒芬芳,突然间,如同提琴拉错音符,有人侧目:“什么秘密行动?”

      “当然是……”郁金香般的杯口微微倾倒,他的笑语,在忍足不着调的琴声中,轻轻滑脱,“在禁酒令发布的时候,秘密地与您碰杯。”

      这回答带有幸村一贯的风格,那些天里,我们彻夜畅谈,通宵达旦。他三句话里总有一句掺着水分。小小插曲,本应抛在脑后,不过搬入新居的黄昏,从杂货铺提着煤饼上楼时,我又见到了提问的人。

      他站在因大面积停电而形容枯槁的路灯下,金丝眼镜边缘,晚霞静静地燃烧。那个瞬间我突然想起了他的名字:手冢国光。

      新历982年8月30日

      迹部差人送来话剧票,我没有要。幸村说,前排的好位置呢,休息一天,霍尔先生也不会拿你怎样。我说不行,开学第一周就有解剖学测试,同班的人好说歹说,磨得管理员答应开放标本室,可不能前功尽弃。

      携笔记本出门,走到半道,云已将月亮团团围住。小跑几步,头顶果然下起了雨。冲进实验楼时,我浑身皆湿,闷着一股潮气上楼,心想搞不好就要迟到,突然听见管理员问:就你们几个吧?看完了吗?

      隔着挂满镜片的雨珠,我看到了为首的同学,想来他也看到了我。然后他摇摇头,带着一群人径直走过。倒是管理员发话了。你过来,他说,把操作台和柜门擦一下。

      他忘了来自釜岛的仆役是不会戴眼镜的。然而这不过是本地居民常有的粗心大意。他们总是带着理所当然的神色,把这归结于世道不好,谁都不顺心,你们委屈一下也无妨。

      还有两年就能拿到毕业证,我当然不想惹事。更何况,近来多起退学事件,据说均源于微不足道的口角冲突,和理所当然的不公平判决。只不过,个中主角,诸如平等院凤凰、鬼十次郎,都已在公安部挂了名。

      我趁打扫卫生的功夫比对了几个重要标本的关键知识,记住了实物和书本的区别,踏夜色回到公寓,险些错过宵禁时间。推门进去,满室烟雾缭绕,看来这边的聚会还没有歇。

      “哎呀哎呀,”幸村说,“高材生回来了,淋着雨没有?”

      我说:“你的烟吗?劳驾分我一支。”他不动,却有人递上烟盒,尔后嚓的一响,火苗跃起,我低头凑上前,隔着火光看见一张陌生的脸。

      “德川和也,”幸村介绍道,“外文系的,你读过他的文章。”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嘴里叼着釜岛本地出产的一种烤烟。味道柔和、不费嗓子,印象里,曾祖几辈都爱抽。近年来,随着西朗商品大幅倾销,这类物产在市面几乎绝迹,只有少量人家自产自销。熟悉的味道涌入鼻腔,呛得我泪水上涌,几欲咳嗽。惊愕之间,祖父吸烟不能过肺的教导散去,关于那篇文章的记忆,也随烟圈缓缓腾起。

      “《国民文学与大众语问题》,”我慢慢地说,生怕念错,“我是外行,一窍不通。光是看看热闹,也觉得写得很好。”

      “不敢当,”德川摇头,“落笔之前和幸村讨论过多次,大部分想法都来自于他。”

      德川腼腆内秀,相比之下,人群中那位入江前辈就外向许多,可称张牙舞爪。或修眉紧锁,或放声大笑,或以咏叹调朗诵莎士比亚,“人生如梦——”,抻长的尾音压住满室的喧哗,众人瞩目间,另一位种岛前辈用自己的威士忌偷偷换走真田的白开水。

      迹部和手冢都在,还有些陌生脸孔,据幸村介绍,都是《新釜民报》的作者,书桌案头的老熟人。我本想抽完这根就进屋温书,不料几句话的功夫,他们竟争起来,乱糟糟吵成一片。有的说,学问都做不扎实,怎么成事?有的说,看这样子,万一明天打仗,成什么事?

      “西朗人打他们的,和我们有何相干?”

      “到时候他军装一发直接开拨,枪管抵在脑门上让你冲锋,你死在哪里,又与他们有何相干!”

      “那你倒是说说怎么办?呆在这儿是上前线,回国也要上前线,你我护照上写着釜岛,就算一千个不情愿,逃到雅里也得当成俘虏遣返,根本没差别!”

      我双耳嗡嗡作响,只听见迹部清清嗓子,惊雷般来了一句:“今天的主题是什么?我们不是来讨论《民报》改版问题的吗?”

      一阵颇不甘心的喧腾过后,房间里安静下来。旁边抱胸而立的幸村等了许久,终于放下胳膊,拿出纸条分给众人,请大家选择刊物的发展方向。我因不曾参与编务,便被委派唱票工作。四人赞同研究学理,说这毕竟是“留学生报纸”;六人倾向深入社会,言之凿凿,将“新釜民报”拆开解读;还有两人投了弃权。

      六比四,板上钉钉,散场后的幸村却在窗前伫立。我想他心中大约有事,便将剩下半根烟夹在指尖,笔记一卷,回了房里。然而门管得晚了,到底听见只言片语。

      真田的话向来直接:“他们那帮人里,也就迹部有点见识。”幸村莞尔:“这么轻松就把自己择出去了?难道你不属于他们那帮人?”

      低低的沉默,能想见真田讷讷的表情:“……我没他那么大排场。”

      “可不是吗,满屋的公子哥儿,别的不服,就服他。能有什么,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呗。”

      “说到这个,那笔赞助,谈得怎么样了?”

      “送上门来的支票,没有不要的道理。迹部的立场虽然模糊,但总体上是进步的。我和其他人讨论过,这根橄榄枝不妨接过来,对之后的发展也有好处。”

      “他的支持可能是暂时的。就像今天,”真田顿了顿,大概是为了照顾幸村的情绪,“一条路走到头,总有分道扬镳的时候。”

      “当然,我心里有数。”幸村的语气却比我想象中轻松,好像沿着镜框滚落、融进纸面的最后一颗雨珠,“而且这话说的,我和你之间就没有分歧吗?每回从你这儿领的训,我笔笔都记着呢,弦一郎君,咱们秋后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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