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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 柳生比吕士的日记(新历981年) ...

  •   新历981年9月3日

      达尔顿的雨天,总让我想起家乡。学生公寓的排水设施陈旧,滴答不尽的日子里,污水往往没过脚踝。今日无课,我便没有出门,在桌前温书,骨学、血管学、神经学。此前霍尔先生令我抄讲义,周一交他过目,发下来时,都用红笔改过,不仅增加了许多脱漏,连文法错误,都一一指正。我除了感激,也不由生出一些奋发的意气。然而叫同班几个惯于留级的看见,又有好久的舌根可嚼。不提也罢。

      收到家里的消息。海上漂了两个月,行间的暑气都散尽了。照例是父亲的字,说着他也好,母亲也好,有人来提亲,妹妹很满意。算来也十八岁的人了,放在二十年前,便是可以持家的年纪。等明年我学成归国,大约可以做舅舅。

      妹妹私底下寄给我的信,也是同时到的。上面是另一套道理,看样子,她想去盖城的女子师范念书,请我给父亲回复,谈谈女子受教育的好。然而我能说什么呢?父亲的决定,向来难改,告我一声,仅作通知。更何况,嫁娶之事,系着一家之荣辱,我以后也是要走这条路的。

      新历981年9月4日

      我到底给父亲回了信,按照妹妹的说法,搬演一通。鹦鹉学舌又不似,到后面,只好加些现实理由。说如今风气为之一变,大户人家,多喜欢读过书的女子,所谓新女性,号称独身到底,最后多半做了这人的太太、那人的母亲。家族从祖父那辈,就想往盖城发展。要入上流交际圈,这是一条捷径。

      扑地一声掉进邮筒,人事已尽,至于父亲的松口,要看造化。毕竟以釜岛邮政的效率,这信能不能寄到,都是未知数。

      隔壁搬进了新客,听口音,也是釜岛人氏。我上了一天的课,裤管湿透,回来时,只见房里点了蜡烛。融融的火光,将二人身影印入窗间。不怎么笑的那个俯身去剪灯花,另一个靠在墙边,面目虽很柔和,眉目却有英气。

      我多管闲事敲了门,告诉他们,离此地多少公里,可以买到煤油灯、纱帘和简单的锅碗瓢盆。那人微笑着点头,伸手说,他叫幸村。不一会儿,剪灯花的也走上前,说自己叫真田。我心想,幸村的手十分凉,在这九月,真是不寻常。

      新历981年11月20日

      这学期忙得很,刚过期中,脚不沾地。

      晚课回来遇到真田,听他说,隔壁的幸村发烧了。

      新历981年11月21日

      今天考过病理学期中,答题时后排同学猛踹我凳子,回过头去,又仿佛无事发生。这场监考最严,频频回头,万一落个作弊罪名,往后不好交代,于是只能忍着。收卷时候,考官果然多看我几眼。

      连考两小时,嘴里又是苦,又是麻。食堂只余残羹冷炙,随便吃了,上图书馆赶论文,回公寓已是晚上十点。幸村高烧不退,白色方巾晾在窗上。我问真田,去过医院吗?他说去过,但是人太多,排不上号。更何况本地医院已断药两天了。

      此轮换季的流感格外凶猛,学生公寓倒下一片。我忙着赶作业,连味觉都失灵,大约也已在病中。无奈何,只好拦了马车,去请霍尔先生。

      新历981年11月22日

      忙到凌晨三点,折腾许久,终于退了烧。还得感谢霍尔先生带来的特效药。许是见我感兴趣,送他下楼时,先生多说了几句,大意是这药如何从实验室发现,沉寂多年,终于找到批量生产的办法,眼下虽未全面普及,但已有购买渠道。我说好极了,在我的家乡,每年都有许多人死于由感冒引发的肺炎。

      先生叹口气,问我为什么要学医。我说家族历代行医,自然送我出国深造,加之治病救人,也是善行一桩。

      先生将烟头熄了:“治病救人之前,总要试药害人。纵然救的人没有贫富之别,害的人,也有贵贱之分。”

      后来我上楼,鬼使神差,竟将这话说与真田。他刀削斧凿的面孔只是沉默着。倒是床上的幸村没有睡着,淡淡来了一句:“我之前蹲看守所,听说狱卒会把死者的尸体卖给城里的诊所,一家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五六岁的病孩,乃至初生的婴儿,都能当成一笔买卖。按理说是犯法,然而釜岛这样的地方,连法律也比达尔顿便宜许多。”

      我听得一颤。夜色也很滞重,黑压压地往窗里浸。他又说:也许今天这药就是如此得来的。我若活着,也不知幸或不幸。

      新历981年11月25日

      也许人在病中,总要说些怪话。幸村退了烧,能下床,见人总是笑着,精神好的时候,还能坐在桌前写些文章。他很能写,听说兼任着釜岛留学生报纸的编辑,极偶尔,也给相熟的同学抄抄作业、改改论文,钱也不收,只收人情。时间久了,便“四处留情”。自己还不觉得,真田却总摇头,以为是不良风气。

      那份《新釜民报》,我也看过。尤其文学副刊,总登些留学生故事,今天跳海,明天悬梁,虽然口口声声为故乡,但也让人疑心是三角恋情失败之故。另外,叫着“民报”,发行范围,却止于西朗一地,甚至仅在达尔顿留学生之间传阅。本乡本土,怕是无缘得见。向幸村讨教,他说创业之初,总要说些大话。当年跑来釜岛安营扎寨的海盗者流,不也自称西朗皇家海军吗?

      他这话口气大得很,在政治倾向上亦颇可商榷,我没有接。这对邻居背景复杂,真田来自釜岛望族,平时也会受邀参加西朗本地名流活动,而幸村却与校内激进分子过从甚密。白天大家都去上课的时候,公寓里常有校外面孔出入,虽是普通打扮,举手投足又都不像常人。

      我问幸村胳膊上的疤痕从哪里来,先前治疗时见过,话才出口,便自知多嘴。幸村说那时他们在啤酒馆集会,宣传些寻常道理,不料被安全部的人捉住,像绑在铁签上的蚂蚱,一串十个,进了看守所。安全部行事野蛮,对待本地人,向来不吝子弹。我问,真田呢?不知为何,总觉得他们该在一处。幸村大笑:“那时我还不认得真田。”

      笑完才道:“之后便认得了。当时他混在人群中,安全部的来了,以为能置身事外,谁料他们哪里会分主谋旁观,眼睛鼻子,乱抓一气。我本来也能跑脱,看他笨手笨脚,多嘴提醒两句,才叫人从偏门逮住。我们这个案子,有杀鸡儆猴之意,一上来就审讯,审不出,便用了刑。问题是用刑也要有话可说,本来便没有什么组织,从哪里供出人去?一时僵持。我胳膊里的弹头取不出来,连日化脓发烧,他们把我扔在那儿,大概是想借我钓出条大鱼。不知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咬钩的那条,偏偏姓真田。”

      “这倒霉家伙见我烧得厉害,分了我半碗水。我在报上见过他的照片,知道一屋子的人要脱身,只能靠他。但又害怕隔墙有耳,只能赌一把,上来便叫他大哥,暗示他同我演戏。把人吓得脸都白了,不知哪里跑来的便宜弟弟。”

      我忍俊不禁,知道他如今坐在这里,想来双簧已经唱完,可惜真田煞白的脸色,总归无缘得见了。又问:“是怎样的寻常道理?”

      幸村耸肩:“还能怎样,不过是釜岛□□□□□□□□□□□。??”

      [1] 原文经涂抹,无法辨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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