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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7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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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聿带应悔来到的是一户村里人家,大门前石壁上挂着两盏竹编纸糊灯笼,散发着暗黄的微光。门上贴着两张相对的镇宅神兽麒麟纸画,威风凛凛,凶猛高大,却又透露出一丝古拙呆萌之感。简而言之,就是有又凶又萌,颇有喜感。
这看着像画的又不像是画的,看出应悔的疑惑,李聿说道:“这是甲马。”
甲马是一种木刻版画,可以用来祈福消灾,或者祭祀鬼神用。
万物皆有灵,有灵以为生。
因为这一朴实的信仰,大到守护一方村落的“福主”,小到能化解日常生活中的小矛盾,消除小病小灾的神明,都被拓印在了一张张甲马纸上。而甲马也因此被称为人神间的沟通信使。
古树村存在很多老手艺人,有的手艺因为有人传承而得以继续存在,而有的手艺因为无人传承而逐渐式微,越来越为人所不知。当老一辈的手艺人走进历史,一些传承了上千年的文化也许就真的变成遗迹了。
这也是李聿决定开非遗文化体验馆的初衷之一,为非遗传承人搭建对外展示平台,也为了宣传那些即将绝迹的非遗文化。
李聿计划的是,邀请不同的传承人来坐馆,详细讲解非遗的来源和历史,甚至展示非遗的制作过程,给游客一个完美详尽的非遗文化体验。
可在邀请甲马传承人张金龙的时候,李聿却碰了壁,这便是他说的棘手的事。
进了大门,两人穿过前院回廊,推门进屋前,李聿嘱咐道:“里面的老头脾气古怪,待会进去后,你先不要说话。”
应悔不明所以,只道:“好。”
两人先后进了屋,李聿朝着那位正坐在一张大檀木桌前,带着一副老花眼镜,专心致志地用刻刀进行雕版的老头喊了声:“龙叔。”
张金龙却只是抽空抬眼看了眼来人,又不动声色地继续做自己的事了,完全当那两人空气般不存在。
李聿和应悔对视一眼,眼中透露出无奈,你看吧,我说的没错,脾气古怪的老头。
应悔好奇地四处环顾,只见正对门口上方挂着一块书写着“甲马世家”的牌匾。一侧墙上的双层长排置物架上放置着各式各样的已经刻好的雕版。有喜神、哭神、财神、月神、灶神......各路神仙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没有的,简直是神仙大开会。
面对张金龙的视若无睹,李聿也不觉尴尬,反而走到他身边,套近乎地说道:“龙叔,又在刻版呢。”
李聿了解张金龙古怪的脾气,一旦开始刻版,就会全神贯注得投入,将刻版视作目前唯一重要的事,所以李聿只有耐心等待。
直到张金龙雕刻完最后一笔,轻轻吹了一口气,将雕刻出的木屑吹散,才抬眼看向李聿:“你要是还为那件事来的,劝你别浪费口舌了,我已经明确拒绝你了,你再劝也没用。”
正当他准备重新修善一下雕刻得不完美的地方,却见傻傻呆站在自己面前的应悔,问道:“你是谁,是阿聿找来的说客?”
“我是......”应悔正想回答他是谁,李聿却抢先一步回答道:“他是我小院新来的义工,听说了甲马这一神秘的艺术,非常感兴趣。年轻人嘛,对一切未知的事物都充满了好奇,所以让我带他来见见您,想跟您体验学习怎么制作甲马。”
“......啊?”应悔一时愣在原地。
接受到李聿使的眼色,应悔瞬间反应过来,于是热情地走到张金龙另一边坐下,讨好般说道 :“对对对,我是慕名而来,我对甲马充满了兴趣,特别想跟您体验下甲马制作。您是甲马世家,世代传承的老手艺,这难得的机会我可不能错过了。看在我这么虚心好学的份上,龙叔您就教教我吧。”
李聿听着应悔滔滔不绝,天花乱坠地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这小子还挺上道。
“哦对了,你看我一激动都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叫应悔,初次见面,龙叔,你好。”应悔伸出手,展露出了他那标准的灿烂的笑容。
......
在一阵尴尬的沉默中,应悔笑容逐渐消失,讪讪地缩回了手。
张金龙接受了一波彩虹屁的吹捧,没有感觉到开心,反而觉得被冒犯,看傻子般看着应悔:“甲马世家?”
“对...对啊...”直觉让应悔觉得自己说错话了,求助般地看向李聿,而李聿只是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不用担心。
“哼,什么甲马世家。”张金龙对这一说辞显然颇有怨气:“这甲马传承到我这一代算是要绝迹了,连我亲儿子都不愿传承学习我的手艺,更别说其他年轻人,没有人会对制作甲马感兴趣的,既无聊又费时。小伙子,你莫要说这些好听的话来诓我,我是不会信的。甲马世家的称号看来是要结束在我手上了,我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张家的老祖宗!”
应悔没想到自己的一番话引起了张金龙的伤感的情绪,于是闭嘴不敢再多言,像个鹌鹑一样低着头,就像做错了事的孩子。
“龙叔,你这话说得严重了。”李聿安慰道。
作为甲马世家,甲马传承到张金龙这一代已经是第四代了。他还有个儿子叫张柯,从小跟着他长大。张金龙有意培养张柯继承甲马制作的手艺,作为第五代传承人。可是张柯有自己的梦想,他的梦想就是当一名救死扶伤的医生。因此父子俩为这事闹得关系不是很好。
对张金龙来说,甲马是延续传承了好几辈的传统手艺,岂能说断就断?可对于儿子想成为一名医生的梦想,他也不忍心活生生给他扼断了。
为了成为一名医生,张柯的刻苦努力作为父亲的张金龙看在眼里。为了考上省内最好的医科大学,张柯经常看书学习到三更半夜,说是废寝忘食也不为过。
出生于落后贫穷的山村,他享受不到和发达城市学生们同等的教育资源,只有埋头苦学,最后凭借过人的努力和对梦想的执着信念,他如愿以偿,考上了医科大学。如今,已经成为了一名出色优秀的外科医生。
凭良心讲,张金龙无法让他儿子放弃不懈奋斗着的医生事业,回来将甲马传承下去。就像李聿之前说的,甲马作为人们心灵的寄托,能祈求祛病消灾,带来美好的祝愿。而张柯的职业却能真的解除病人的痛苦,给他们带来生的希望。
其实想金龙内心很矛盾,一方面也为儿子的事业感到与有荣焉,一方面又为他真的不愿学习传承甲马而心有所怨。再加上张金龙倔强傲娇的性格,父子俩的关系别提多别扭了。
“其实......张柯也希望您能接受我的提议。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能让更多人了解甲马,这不是您一直希望的吗?”李聿继续道。
“哎。”张金龙深深地叹了口气:“这乡里邻居的,只要有个什么小病小灾的,或是邻里之间闹矛盾的,还有家里孩子要高考的......都会来我这求张甲马,以祈求神灵的帮助。我将他们的诉求传达给神明,以达到他们心中所愿,我做甲马这么多年了,偏偏我自己的心愿永远无法了,说起来也是讽刺悲哀啊。我哪里不知道张柯现在做的事比回来传承甲马,延续所谓的“甲马世家”的称号来的有意义,但我心里就是有道坎,我就一直迈不过去,你知道吗,阿聿?”
也许是因为提到了张柯,使得张金龙的情绪过于激动,竟一下子说出这么多话了。
李聿和张柯从小一起长大,张柯比李聿大个两岁,小时候没少带着李聿干坏事闯祸,当然一起挨揍也是少不了的。两人情同手足,就算后来上了不同的大学,去了不同的城市,见面的机会少了,但也会时常联系关系对方的现状。
所以没有人比李聿更懂得张柯想当一名医生的愿望有多强烈,他非常支持张柯的选择。而当李聿大学毕业没有选择留在大城市,而是回乡创业的时候,张柯其实心里对他是有感谢之情的。
张柯已经选择了自己的人生之路,那么一些羁绊,一些牵挂,他只能选择暂时抛下,毕竟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不是嘛。
“龙叔,我理解的。”李聿安抚地拍了拍张金龙的后背。
父子俩的隔阂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李聿相当于是两人之间的调和剂,也许随着时间的流逝,大家都能放下心中的执念吧。
张金龙平复了下心绪,双手交握,往后靠在了椅背上。
“阿聿,你跟龙叔我说实话,你开那非遗文化体验馆,有你妈妈的原因吧。”
提起妈妈,李聿眼中一闪而过落寞伤心的眼神:“是的。”
“我就知道,你那体验馆的选址距离你妈的扎染坊不足五百米。你有心了,要是江岚知道你这么有心,她一定会很开心的。”
应悔从刚才一直低着头,安安静静也不插话,仿佛是个隐形人。听到张金龙提起李聿的妈妈,他这才好奇地抬起头。
张金龙正夸着李聿,却又突然想起那令人心生幽怨的儿子,两相对比之下,气又上来了。
“你说你要是我儿子该多好,他要是有你这么有心,我指不定能多活好几年。小时候天天带着你干坏事,长大了脾气倔的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就知道跟我作对!”
“他脾气倔还不是随了您嘛,好了好了,不说他了。”避免张金龙反复陷入抱怨儿子的情绪中,李聿赶忙出声打断。
“谁想说他,我看呐他就在外面当他那个在外人眼中尽职尽责,舍身为人的好医生,也不用回来看我。我哪天要是死在家了,还得麻烦你阿聿替我收一下尸了。”张金龙将一切烦恼忧愁抛却脑后,又成了那个爱开玩笑的老顽童模样。
“龙叔,你说这干什么!”
张金龙呵呵笑着,转头终于注意到了仿佛透明人的应悔。
“小伙子,你说想学甲马,是真是假?”
听到自己被点名,应悔还没从发呆怔愣中反应过来,下意识道:“啊?”还飞速瞟了一眼李聿。
“问你呢,真想学甲马吗?”
待到终于反应过来,应悔重重点头,“当然真!”
“行吧,我先教你刻版。你先体验下。”
甲马制作分很多道工序,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刻版,雕刻完成后刷上墨汁,再用纸张印刷。
应悔现在知道李聿让他来的用意是为了让张金龙知道还是有年轻人对甲马这古老民间艺术感兴趣的,能更好地说服张金龙答应他坐馆的邀请。可当应悔真被赶鸭子上架,拿起雕刻刀,却觉得无从下手。
见应悔坐着一动不动,张金龙说道:“干嘛呢,大男人磨磨唧唧的,刻就完事了。”
应悔从小学习好,一直是老师们引以为傲的学生榜样,老师对他的态度也都是和风细雨的。可接下来他终于体会到那些老师眼中的笨学生都是接受了怎样的无情摧残。
“哎哟,你这刻的什么,歪七扭八的......”
“手腕要用力!用力!”
“刻出界了,没看到吗?!”
......
李聿好整以暇地坐着看着应悔被折磨的样子,一点没有想上前帮忙的样子,甚至还休闲地喝起了茶。
在张金龙一阵阵怒吼的声音中,应悔终于坚持不住了,时不时抬头看向李聿,眼神中透露出渴求,快帮帮我!
李聿回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不知过了多久,张金龙打了个哈欠,然后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表,已经晚上十点了。再看应悔,刻了才三分之一不到。
“今天就这样吧,十点了,该睡觉了。”
应悔如释重负,赶忙放下刻刀,揉了揉不堪重负的手腕,谄媚道:“是啊,都这么晚了,可不能影响您老人家的睡眠时间。”
“龙叔,那我说的那件事......”离开之际,李聿还不忘今天来的目的。
“要我答应也可以,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李聿问:“什么条件?”
张金龙一指应悔:“那你认我做爹,你当我的儿子,我把甲马传给你可好?你笨是笨了点,但勤能补拙。努力好好练,总能出师的。”
“............啊?”应悔今天又一次懵逼。
没想到来一趟云南,竟然有人要做他爹!
应悔瞬间想到自己那个出轨了的亲爹,奇怪的是,他现在脑子里的想法竟然是,让你不好好珍惜,看你儿子多牛逼!你不做我爹,有人上赶着做我爹!哈哈哈哈哈!
不过臆想归臆想,应悔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不知该如何拒绝,于是求助般看向李聿。
“龙叔,别开玩笑了。”
张金龙的条件是李聿始料未及的。在他印象中,在知道自己的儿子无望传承甲马后,张金龙也是收过几个徒弟的,要么是徒弟没有坚持下去,要么是他自己嫌弃徒弟愚笨不开窍,都没有结果。
经过几番折腾后,张金龙对于收徒之事非常慎重,从不轻易收徒。却不知应悔哪一点打动了他,只在经过这一夜的相处后,竟要直接认他当儿子!还不是徒弟!
怎么就看上这傻小子了?李聿心里好奇。
应悔也随声附和:“是啊是啊,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行吧。既然不答应,那件事我就要再想想了。”张金龙悠哉说道。
“那龙叔你早点休息,我们先走了。”李聿知道再劝也是无济于事。
正当两人准备离开,张金龙却叫住了他们,“等等。”
“我想好了,我答应。”
应悔:“......啊?”
不过几秒钟的时间,这么快就想好了?这老头分明在耍他玩!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张金龙道。
怕他又提出什么难以完成的要求戏耍他们,应悔附在李聿耳边小声说:“我看我们还是走吧,他分明就是耍我们玩。”
张金龙指着那刻了三分之一不到的雕版,说:“你的雕版还没完成,之后记得来我这给他刻完咯。”
就这?
应悔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李聿捅了捅还在怔愣当中的应悔的胳膊,示意他快回答啊。
“行!没问题!”应悔愉快答应,这要求还不是小意思。
回小院的路上,应悔还对李聿刚刚见死不救的行为耿耿于怀。他举起了那无力耷拉着的手:“聿哥,你刚也太不厚道了,你看我手都快断了,我这美丽修长白皙无所不能的手啊!”
李聿:“......”
“这事能解决,多亏了你帮忙,这给你算工伤了。给你休息一天不用干任何事,或者,你想去哪里逛逛,看看风景,我带你去。”
还有这好事?应悔偷偷在心里窃喜。
“嗯......那我想想。”
“不急,你想好了再告诉我。”
夜已深,村里人家睡得早,只有三两游客还在外游荡,昏暗的几盏路灯不足以照亮回家的路,皎洁的明月高挂夜空,银白色的月光洒在大地上,添了一抹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