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Phoebes

2、巴掌

　　高个儿在走廊尽头，靠教室门的一边，身体贴着泛黄的瓷砖，眼前站着一个温柔的女人和一个身穿破旧工装的男人。
　　“我花钱就是让你来学校玩儿手机的？”男人明显风尘仆仆，衣裤上还有白色油漆和粉尘，鞋面上也全是屑子。
　　高个儿并不说话，只是低着头扣手指，一头当下流行的偏棕色卷发此时已经和男人在同一个高度。
　　“说话！”男人气极了，看在还有老师在场的份上，强忍住破口大骂和动手的冲动，破沫横飞。
　　女人稍稍往后退了一步，整理了下自己的长发，抱胸看着这幅场景。高个儿算是她的得意门生，成绩优异，全面发展，为她这个新教师脸上添了不少光。
　　奈何他屡次违反校规，被包容被警告了多次仍然没有要改的意思。听了同办公室老教师的建议，她叫来了家长，希望给高个儿一些有效的劝告。
　　男人上前一步，逼得高个儿不得不直视他。
　　“回去写个保证书吧，保证以后不在学校里玩儿手机，小伟爸爸你看呢？”女人瞧情况愈发严峻，有些出乎意料，赶忙出声打圆场。
　　男人此时却像没听见似的，一个劲儿地恶狠狠地看着高个儿。
　　高个儿嘴唇蠕动几下，似乎有话要说，却又迟迟不说出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惹得男人更加炸毛。
　　女人看似温和实则强硬地把自己夹在腋下的教案加塞在两人中间，分隔出一些空间，试图通过这个举动告诉男人要冷静。
　　然而接下来一个清脆的巴掌声宣告了这个补救行为的无效性。女人震惊之余，发觉自己的教案都被打到地上去了，一个弯身捡起，不料又是一声清脆。
　　“小伟爸爸！”女人刚刚起身，一个不稳，现下又心急如焚，说话声音尖锐又嘹亮，像是动物频道里雏鸟的嗷叫。
　　男人不理睬，仍然瞪着高个儿，高高扬起手臂又要再打下去。
　　女人及时拦下了，并拉住了一位路过的任课老师，拜托他把男人带到办公室去安抚。她一早提出的就是要在办公室解决这件事情，奈何男人死活不同意，说就是有人看到他才能长记性。女人拗不过，只好应下了，但是也要求班上学生这个课间不要出来活动了，只说让他们在教室里写写作业。
　　男人一边被推着拉着往前走，一边往回踢两脚，嘴里振振有词：“小兔崽子你给我等着，看老子不把你治牢了！”那位任课老师是个人高马大的，还是特级教师，自然没什么好怕的。瞧见男人这副模样，惹得教室里学生纷纷透过窗子往外瞧，他暗暗加大了拖拽的力气，男人不得不踉跄两下快速跟上了。
　　上课铃响了。
　　“跟我来吧！”女人刻意不去看高个儿脸上的巴掌印，径直往前走，高个儿愣了几秒随后也跟上去了。
　　他们来到了医务室，下午两点多钟，只有一个小护士在。女人买了消肿的药水和棉签递给高个儿，示意他坐下先消消肿。
　　高个儿倒了药水在手心就直接往脸上糊，全然不顾先前被男人粗糙的指甲划出的血痕。女人见状皱了皱眉，却也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同时在微信上告知那位老师说可以把男人送走了。
　　“我记得你是住宿生对吧？”女人想想还是抽出一根棉签递给高个儿。
　　高个儿犹豫一下还是接下了，“嗯，我一直是住校”
　　“带手机老师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以后真的不能在课堂上打游戏刷视频，那保证书还是要写的，你父母那边我会说些话，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女人觉得是该好好地和男人以及从来没出现过的“小伟妈妈”说道说道：现在是什么世道？教育也不是这么教育的！哪有上来就动手的？还是要以规劝为主！
　　高个儿把用过的棉签扔进垃圾桶里去，“嗯，我回去就写，谢谢老师！”
　　女人硬是等他脸上的红肿消散了大半才让他回教室，并嘱咐他自己不会透露今天发生的事情，让他也别往外说。高个儿点头。
　　接下来一切顺利，小伟爸爸在微信里发了一连串的道歉，说自己情绪激动了，说自己态度不好了，文字后头都附上一个抱拳或者捂脸笑的表情包。女人没问“小伟妈妈”的事情，她担心高个儿是单亲家庭，不想戳人痛处。
　　高个儿的手机被他爸爸当场摔碎了，女人捡了去修，但是无济于事。她自己也因为没有处理好这件事情被主任批评了，说她能力太弱。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男人那天撒泼骂人的样子被不少路过的学生和老师瞧见了。自己班的学生她能管，别的班的学生她可无权过问，还有来来往往的教师，总会有守不住秘密的人的。扇巴掌的事情很快传开了。
　　但是在女人的努力下，自己班上学生还没有要孤立霸凌或者冷嘲热讽高个儿的迹象。
　　高个儿也格外努力，在月底考试又是名列前茅，甚至英语得了满分。女人简直乐开了花，年级第一出在她这个新晋班主任兼英语老师班上，简直是莫大的鼓舞啊！
　　女人当即买了笔记本和几本文学著作，当作奖励发给各科第一和进步明显的学生了。高个儿得了本《杀死一只知更鸟》和一支黑笔。
　　放月假，女人还邀请了她的好朋友出去吃火锅，庆祝自己的工作步入正轨。
　　月假回来，女人却一整个呆住了。
　　高个儿退学了。
　　女人觉得不可思议，才初一啊！说退就退吗？而且他前途大好，一片光明啊！她去找了主任，主任说这不是他能决定的，她又去找了校长。校长正在开会，她就在会议室外头等了一个小时。
　　校长告诉她是那个男人坚持的，他劝说了很久都没办法。他还说反正他不会让小伟来上学了，退学这个手续对他来说可有可无。
　　“初一啊！他才初一啊！他考了年级第一啊！校长！”
　　校长被人拉着去参加下一场会议了。
　　女人赶忙联系了男人，电话是空号，微信被单删了，连开学初为了了解学生填写的家庭住址都是假的。小伟填的是一个普通的老旧小区，在市一中附近。市一中是本一率百分之九十多的高中。
　　女人想了又想，悟不出个所以然来，学费交不上有助学金啊有奖学金还有很多很多办法，非要选择最没有退路的一条吗？
　　女人在后来和朋友的饭局中提到了这件事，朋友笑着看她，“你也太单纯了吧，工作都几个月了，还是一副学生模样，以后会被欺负的”
　　“你教书那小县城学校，收的多是村子里升的学生和一些外地人，维持生计都困难，眼界也低。在他们看来，读破书不如种好地，打大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朋友们哄然大笑。
　　如果我那次没有请家长是不是这件事情发生的可能性就会少一点呢？女人不知道。
　　日子久了，女人混成了老教师，一言一行都是新教师的学习范例，班上学生对她也是既害怕又敬佩。
　　女人后来遇到过小伟，还是一头偏棕色卷发。那时候开始流行美式前刺了，他那应该是天生的。他正坐在路边，脖子上搭着一条看不出颜色的毛巾，在一堆上了年纪的老男人之间格外明显。
　　女人没有打招呼，她压低了帽檐，匆匆瞥过一眼就离开了。
　　身后的小伟，正在模仿着工友们吐烟，一圈又一圈，往天上飘去。

　　“你永远不可能真正了解一个人，除非你穿上他的鞋子走来走去，站在他的角度思考问题。”——《杀死一只知更鸟》
我始终不相信世上有真正的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