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枝》春和不惊

1、第 1 章

　　“76号来人了，先都别收拾了”

　　领班经理杜鹏辉的声音有些急，明显是没什么准备，这会儿钱老板不在，也不是红帐夜总会营业的时间，大厅里除了几个打扫卫生的工人，连个像样的招待都没有。

　　“朱玉呢？她走了没有？”杜鹏辉三两步走到更衣室门口，门没关，只有一层窗帘挡着，他火急火燎地一把掀开，也顾不上里面是个什么情况。

　　慕雪刚刚卸完妆。

　　拆了的卷发松垮垮地散在肩头，怎么梳也梳不服帖，她索性三两下在脑后编了个麻花辫，用根红毛线束好。

　　丁部长在红帐夜总会给日本宪兵队搞联谊，场子里但凡能喘气儿的都提心吊胆地赔着熬了三个大夜，天快亮的时候才散场，一下子安静起来的红帐夜总会仿佛也累得断了气。

　　杜鹏辉留下来收拾场子，本以为完事了能回家补个觉，谁成想前脚送走日本宪兵队，后脚76号的人就登了门。

　　一个个都是惹不起的阎王爷。

　　杜鹏辉撑着一对浮肿的眼往更衣室里一看，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一个坐在梳妆台前的慕雪。

　　“朱玉姐家里有事，昨天就调班了”，慕雪低下脖颈，伸手去解珍珠项链，听到杜鹏辉在外面喊朱玉的声音，她抬起头，朝着站在门口的杜鹏辉看了一眼。

　　“哎呦呦，我把这事儿给忘了！”杜鹏辉一拍脑门，“这76号的人每次来，都是朱玉伺候酒水，偏巧她这会儿不在，我这……”

　　杜鹏辉突然顿住，指着慕雪说：“得了，就你了，赶紧跟我走。”

　　“啊？”

　　“啊什么啊？人说话就到，还好房间不用收拾，你去准备茶水点心水果，准备好了就赶紧端上来！”

　　慕雪还有点懵，“我去？可我这……妆都卸了”

　　杜鹏辉瞅了瞅她那张素白的脸，卸得是够干净的，不过到底是年轻小姑娘，熬了夜卸了妆，脸上还是有着水灵灵的好气色。

　　“那不要紧”，杜鹏辉摆摆手，“你只管伺候茶水，往边上一站就行了，不过我听说那位主子今天气不顺，你千万机灵着点，别多话。”

　　“好，我知道了”

　　杜鹏辉嘱咐完就去门口迎人了，他其实也不太放心叫慕雪去，她刚来红帐不久，平时只在大堂做侍应，从来没上过包间，更别提接待什么大人物。

　　但这会儿实在是没别人了。

　　杜鹏辉还在暗自嘀咕，76号的车已经到了红帐夜总会大门口。

　　叶兴城今天确实很不高兴。

　　国民党军统中统的特务已经够让他焦头烂额了，现在连□□的手也伸进了76号，因为这个杜鹃，日本人已经一次又一次的施压，如今要是再摸不到杜鹃的尾巴，他这个情报处长的脊梁骨都要被李力行给戳断了。

　　叶兴城气杜鹃人鬼难辨，气方嘉树滴水不漏，更气自己手底下那几个饭桶废物无能。

　　慕雪垂立在沙发一侧，抬起头悄悄看了看面前的这个人，他就是杜经理口中的今天气不顺的“那位主子”，此刻人松躺靠在沙发上，两条腿叠搭在茶几，中分的头发挡住额头，露出如刀割般锋利的下颚线条，即便闭着眼，也藏不住那股阴沉沉的煞气。

　　他一言不发，一屋子的人也跟着不敢说话。

　　慕雪想着刚才杜经理叮嘱她的话，赶紧垂下眼，规规矩矩地把手里的托盘端稳。

　　托盘上放着一杯刚沏好的热茶。

　　她从前没在包间里伺候过，也不了解叶处长的喜好，既然已经气不顺了，她就干脆给他泡了杯清热去火的菊花茶。

　　用的是炉灶上新煮沸的热开水。

　　她有点后悔，刚才一进门就应该把茶水递上的，这会儿越等越静，气氛凝重得连喘大气儿都不好意思了，她这边端得手软胳膊酸，但怎么也找不到机会把托盘放下。

　　“贾玉章！”

　　叶兴城突然开了口，吓得站在门口穿深色中山装的男人一个哆嗦，“大大……哥”

　　叶兴城一脚把茶几上的果盘踹翻，“去！现在直接把那个什么新日报馆封了！主事的给我押回76号，老子就不信翘不开他的嘴！”

　　贾玉章跟了叶兴城好几年，他一向脾气暴躁，点火就着，整个76号都知道，情报处处长叶兴城就是条疯狗，谁被他咬住了，不死也得脱层皮。

　　刑审李正勋，逼问杜鹃的下落，他们已经把能用的不能再的手段都用尽了，整整三天三夜，李正勋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叶兴城顶着这口恶气也快熬疯了。

　　他这股邪火正愁没地方撒呢，贾玉章不敢贸然张嘴，头垂得低了又低，新日报社开在法租界，上海现在本来就局势紧张，势力庞杂，要在洋人的地界抓人哪那么容易。

　　但他没胆子对叶兴城说这个话。

　　其余的手下彼此面面相觑，谁都不想出头挨抽，所以同时选择死不吭声。

　　“叶处长消消气，消消气，这个新日报社啊情况比较复杂，出资的不仅有上海商会的人，也有日本人，叶处长别为了逞一时意气，伤了民族和气。”

　　说话的是张家文，原来也是情报处的，在叶兴城手底下打杂，堂堂大男人长了一张脂粉脸，说话也像个娘们儿似的腻腻歪歪，叶兴城一直就瞧不上他。

　　后来不知得了什么机会，竟然巴结上日本人，现在又帮日本宪兵队做事，叶兴城瞅他那一副斯文败类的模样就来气。

　　“姓张的，你少他妈在这儿和老子拽大道理”，叶兴城肩膀塌在沙发靠背上，歪头冲他笑了笑，放在扶手上的手不知不觉握成了拳头，“你真以为自己上了日本人的桌啊，一条哈巴狗而已。”

　　这话说得直接且难听，相当于指着对方鼻子骂了，张家文面上不挂，旁边的人更是不禁捏了把冷汗。

　　今非昔比，叶兴城就这么当众找张家文的不痛快，多少有些不把日本宪兵队放眼里了。

　　但他就是这么一个人，脾气冲嘴巴毒，做事不会拐弯，哪怕这话说出来让满屋子的人脸上都蒙了层死灰，他还跟讲了个什么有意思的笑话一样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越笑越大声，笑得肩膀抖颤，整个房间都回荡着他诡异又狂妄的笑声。

　　慕雪的盘子快要端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