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顷刻花开

3、追忆似水年华（上）

　　韩矢没有开口，只向上略指一指，我了然地助他一臂之力，把獍柔送上水面去。
　　上岸处与下水处不同，獍却灵觉地奔来这里，欢吠雀跃。
　　韩矢放平獍柔，即时替她控水，我站在一旁，扫一眼不见满玉，稍微放心一点。
　　獍柔的呼吸恢复了过来，韩矢站起来，恭敬而疏远地行礼。
　　“你……怎么会来？”终于不能不问。
　　“奉陛下命保护新后。”
　　青翮，或者是韩矢唯一服从的人，我不是不明白青翮对我必然会有的担心，只是，我不明白，他是如何颁布的这一命令。
　　韩矢显然很明白我的疑惑。“陛下还在冰雪封印中等待复苏，但，陛下的伴生鸟未入封印。”韩矢简单答我，我的目光不觉投向天空。
　　青鸟并不在那里，天空一碧如洗，只是月已西沉。
　　獍柔还是未醒，獍却突然跃起，胸腔里响起愤怒的吼声。无须回头，我也知是谁。
　　是满玉。他还是那末小小的，手里与他极不相称的拖着物，则是飞涟。
　　右手有短匕，刃口锋利地卡住飞涟的喉头，玉一般温润无暇的脸上，充满了透明的坚执。
　　“貘黛，你跟我走。”
　　我缄默地任目光流远，望向白沙上一溜血迹。
　　“从来没有过这样……我要你，不是为了你的幸福，只是为了我的……你必须是我的。”
　　收回目光，我好象从来没有看过他，至少，没有看过那双倔强得几乎要流下泪来的眼睛。
　　“放开飞涟。”
　　身后，一只手握住我的肩，我立刻明白到韩矢的意思。飞涟的死，会让我脱离去到皇城的允诺的束缚，因此，他死反而好些。
　　但我将话重复一遍。“放开飞涟。”
　　肩上的力一瞬间加重，加重到我痛。韩矢他不明白，皇城，不论飞涟死与不死，我是非去不可的。
　　不得不去！
　　“你跟我走。”满玉的手放开，任由飞涟无意识地栽倒。然后，空着的左手伸向我。
　　肩上的力还在阻我前行，我只迈一步，就无法再走，只是，也缓缓伸出一只手去，作为对满玉的回应。
　　满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他跨过飞涟，朝我走来，一步，又一步。
　　身边的空气骤寒，韩矢那支万年寒冰制成的冰刃迅如流星，击向满玉。满玉看也不看，右手腕微微一折，韩矢连刀带人弹去数米，一直跌进湖水里。
　　他继续走向我。我只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连目光也不离开满玉，一直到……一直到他不信地看瞬间倾斜的我。并不是我倾斜，飞涟的剑无声无息，从后扎进他的脖颈，一抹，那美丽的小小头颅便断开来。
　　尸首转眼被飞涟推飞至不远的湖中，天镜湖水，染成一片艳红。
　　我轻轻叹一口气。我自是什么也没有做。但，我知道飞涟是已醒的，所以，这一切，原也是我做的。只是我再不将一个人的生死放在心上了。我不欠他的。
　　满玉，我不欠你的。

　　飞涟摇摇欲坠，我扶住他。
　　“你答应跟我回皇城。”
　　“是。”我盯住他眼睛，深深深深的蓝。“你不会死么？”
　　“我……”他也盯着我的眼睛，“即使我死了，你也要去！”
　　我移开目光，那红色的湖水仿佛是在梦里。“我去。”
　　他却突然推开我，踉踉跄跄奔到湖边去。
　　我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也跟过去，目光刚刚投向湖里，韩矢吃力地划开湖面，攀上岸来，我顺手拉住他的手臂。
　　一种灼热的感觉流遍全身，太阳穴上狠狠一痛，眼睛里是仿佛要流泪般地灼热。
　　略好些时，张目四望，我们正站在一个荒凉的院子里。星月无光，我却看见院子一侧成排的铁笼，每一只铁笼里是一名衣着鄙露的……是豕人！我险些惊呼出声，看向仍在身边的韩矢，他的眼睛里有什么令我不敢问，却瞬间明白到自己正处于他的回忆之中。

　　韩矢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一个瘦弱的豕人少年身上，那孩子瘦弱到与韩矢并无半点相似，但那眉眼间的傲气总是象的。
　　院子里走进一个胖乎乎的男人，左右一扫，扫到小韩矢的身上，过去打开笼子，扼住小韩矢的喉咙将他拖了出来，自腰后抽出一柄油腻脏圬的菜刀。“伸手，伸手，嘿，小崽子挺能挣！老蔡，老蔡，来帮帮手。”他一面喊一面用脚猛踢小韩矢的肚子，手上也加了劲，小韩矢双眼翻白，却不依不饶地继续乱踢乱打。
　　一个男人突然穿越我们的身体，他对我们的存在一无所知，直走到那胖男人的身旁。
　　　“老蔡，按住他！这小子好大的力气，哎哟，老蔡！”
　　被称为老蔡的男人打量了一下小韩矢，“喂，这个也太瘦弱了吧，虽说只是做汤，毕竟是少爷要用的汤，换一个。”
　　“可是这个……”
　　“换一个。”
　　胖男人悻悻地拎起小韩矢，走回笼子那边，一边骂骂咧咧，说什么“让你小子多活一天”之类的话。走到笼边时，顺手在小韩矢肩上划一刀，吮一口，贪婪地啧啧嘴，“好甜，明天，哼，明天。”
　　“快点！”老蔡不耐地催促，胖男人这才依依不舍地把小韩矢丢进笼里，随随便便地关上笼门。
　　老蔡已拣好了另一名豕人少年，按住四肢，胖男人利落地下刀，把十根手指剁下来，接在一个白玉盘子里。老蔡接过盘子，满意地看一看，“好了，我送这个回去给大厨，剩下的边角料你弄一弄，待会我们宵夜。对了，心脏记得另外盛起来，管事要的。”说着他便走回我们这边。我厌恶被穿透身体的感觉，拉着韩矢想闪开，韩矢却一动不动，迫得我也留在原地。抬头看他，嘴角含一抹冷笑，眼里却有隐隐水光。
　　胖厨子将还未死的豕人少年分皮彻骨，哀叫一声一声，在静夜里无比清晰，令人从身体深处觉出寒意，然而各笼里的豕人，却都兀自睡着，把同伴的哀号只当没有听见。
　　时间并不算长，我在幽暗的院子角落，却仿佛站了一百年，韩矢的身体一直在微微地颤抖，从我们握着的手心里一直传过来的细小的情绪的暗流，令我的心里也升起隐隐的悲哀。
　　院子里终于只剩下了笼子和笼子里的豕人，我们俩都看着蜷成一团的小韩矢，虽然明明知道他是终会逃掉的，但，看着始终一动不动的他，我真想扑过去打开笼门。终于他抬起头，左右打量，留意到旁边笼中的豕人并未醒来，才放心地溜出笼子。
　　我对他过分小心的行止不免疑惑，便望向韩矢，韩矢声音暗哑地开口道：“他们看见的话会喊叫和告发。”他的声音苦涩，“所有的人，餍人、豕人，都是敌人，都是……”
　　我张大了眼睛。不吃豕人已是我的极限，我从不曾了解他们的世界。
　　小韩矢溜到方才屠杀豕人少年的现场，仔细搜寻着什么的样子，我见他一脸失望，然后，却出乎我意料地伏下身去，舔吮起地上遗下的血迹。
　　“你……你……”我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韩矢却若无其事的样子，“不吃一点东西补充体力，我的逃亡如何进行得下去？”
　　他说的有理，我并不能反驳，毕竟豕人吃的也是豕人。他没有错，我只是忍不住心中那点难过。
　　小韩矢舔尽了血迹，又将一块碎骨塞进嘴里，一脸满足地向我们的方向走来。这一回，却是韩矢带着我轻轻一转，让过小韩矢去。
　　风很大，星月无光，韩矢和我，紧跟着少年时的他在院落与院落间蹑行。当他在一座墙根下停住，侧耳细听时，我突然揪紧了韩矢，迫他低下头来。
　　“这里，是皇府，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