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顷刻花开

2、天镜

　　天色一丝丝暗下来，深林之中血腥氤氲，但一切，都只是愈显得那小小少年双目明亮，笑容纯洁。
　　“刚才那些人是你的手下？也很不错呢。”少年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飞涟，自然，飞涟出的那一剑也的确值得注目。
　　“取笑了，你杀他们可没费多少工夫。”飞涟谦逊的回答仿若在谈论天气。
　　“哪里，除了设结界，我可一个手指也没动过，是柔姐那只小乖太饿了啦！”孩子两腮微微鼓起，有点委屈地辩解。
　　蹲伏在地上的小兽似乎知道正被人提起，脊背弓起来，嗓眼里挤出细弱的啼声，看似完全没有危险性，谁能相信它能在瞬间吞下数倍于它的成人？
　　少女依然沉默，只抚一抚獍的背，把它重按伏下去。
　　“饕呢？让它们来拼一拼不是很有趣的么？”恍如美玉的小小少年兴奋地提议。
　　所有人的目光顿时落在我身上，而那孩子也漫不经心地看向我这边。但，他的眼中，刹那间燃起了火光。那是一种我太熟悉太熟悉的火光，它代表的是——欲望。
　　他闭上眼睛，唇边流淌笑意，再睁开双目时眼眸已纯若春水。他微微躬身，声音甜似蜜糖，“你好，我是满玉，你呢？”
　　“皇貘黛。”
　　“你就是皇貘黛？那你们要找的人就是你了？”他微微回头，向猱墨他们宣布：“那就要说抱歉了，这个人，我要留她在我身边！”
　　虽然只是一个孩子任性的宣布，却让猱墨他们的脸色铁青起来。
　　“可是……”
　　满玉根本不理会他们的可是，他走近几步来，仰起小脸，“你想要永生么？”
　　“不要。”我想也未想地答回去。
　　“为什么呢？”满玉一脸震惊。
　　“我不需要那种东西。”
　　“但是为什么呢？”满玉毫不放松地追问。
　　为什么？——痛苦到连这样短促的人生几乎都不想再继续。一再地连累身边的人，青翮也好，离也好……还有……弱！
　　让这样的我，让生为净琉璃之女的我永生？对我也罢，对这世间也罢，都是最不应有的悲剧！
　　但我直视着满玉的温软笑颜，再没有说出一个字来。无论命运为何，抉择为何，我无意再向任何人解释了。
　　“满玉公子，莫要忘了我们的约定！”猱墨的眼睛转为了鲜红色，看上去分外骇人，然，满玉甚至没有瞟过一眼去。
　　“我不要看什么异兽大战了，约定作废吧。”
　　话音未落，火光大盛，转眼间吞没了满玉的小小身影。而另一边，猱墨一个眼色，猃狁的战士团团围住了方才一直沉默的少女与獍。
　　“我们走。”耳边低低响起飞涟的声音，我只觉腰上一紧，身体已凌空飞起。飞涟左手环我，右手的剑化为闪电银光，震倒了冲上来拦阻的几名战士，“咯棱”一声架开猃狁头人的巨剑，身子稍稍一转，左肩格住猱墨射出的火焰，焦炙皮肉的气味令我不觉微微皱眉。
　　他始终没有放开我，跃起的身体却也沉下去。飞涟将剑插入树干，轻轻一拧，借力再起，轻身立于树顶之上。
　　一蓬箭雨飞射而至，飞涟轻哼一声，掌心剑转，所有的利箭又纷纷落了下去。
　　“真漂亮！”有人鼓掌叫好起来，清脆的声音近在咫尺。我们循声望去，不知何时，方才消失在火焰中的满玉坐在了离我们最近的树枝上，摇摇晃晃，足踝上的铃铛也跟着叮叮当当地响。“不过，不能走，我不放。”
　　“无需你放。”飞涟冷冷瞥他一眼，剑也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满玉往后倒去，避开剑气，风刃却擦断了系于他脚踝的铃铛，满玉伸手欲捞，第二重的风刃却让承载他重量的树枝也断开——飞涟根本一开始就没把攻击指向他本身。
　　满玉略显狼狈地落向另一根树枝，但第三重的风刃也在同时到了，满玉的大半注意力还留在跌落的铃铛上，这一击的凌厉迫得他不得不回过神来，却已避无可避，雪白的臂上奇迹般未染血迹，风刃的强劲冲击力却压得他从空中直落下去。
　　“柔姐！”满玉的童音在空中回响，我往下看，黑暗的林中早已乱成一片，在微弱天光中唯一清晰的是一排雪亮的箭光。
　　“箭。”我抓紧飞涟的宽袖，只稍一用力，就发现左边的袖子整个儿掉下来，末端处黏糊糊的黑色粘着物，分明是炙焦的血肉。
　　“不要紧。”飞涟低低说，不知说的是箭，还是伤。
　　剑光闪动，滴水不漏，没有一支箭穿透得过来，但飞涟忽然一僵，险些从树端栽下去，我抬起脸，骇然对上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獍！它竟越过剑光，一口咬住了飞涟受伤的肩膊！
　　獍深深咬进飞涟肩膊的獠牙只露顶端，被月光映得雪亮，它喉咙里“咕嘟”的吞咽声令我手脚冰凉，但飞涟没有松手，他的手臂钢铁一般紧紧禁锢住我，血腥气息扑面而来，我却破天荒没有渴血的念头。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只在瞬间发生，獍盯住我的眼睛陡然黝暗，飞涟右手不知何时不再有剑，反手一拂，獍就软软地坠下去。
　　弦绷箭响，又一轮箭雨瞬间将至，我抬起头，看飞涟月光下的脸，惨白一无血色，嘴角仍含一抹淡淡笑意。悬空的剑指向足底。
　　“青海之水，澈！”
　　月光下银光潋滟的剑恍然化开，蔓成无边无际银色的波浪，将我们脚下的一切覆卷得无影无踪。

　　“啪！”
　　虽然是因失去知觉而从空中直坠下去，飞涟并没有忘记用身体护住我。我移开加诸在他身上的重量，再看他时，双目依然紧闭，气息衰微，肩上的伤口“汩汩”流血不止，浸染了一片沙地……沙地？
　　我抬起头来，四顾间，心“砰砰砰”疾跳起来，我们赫然，竟处于一面湖边。
　　湖！明明是沼泽和树林，何时……我猛然想起飞涟刚才用尽全力施展的秘术，那秘术幻化的水竟会形成一个真实的湖泊？
　　“……从前是一面湖的，湖名天镜，传说在天镜的湖水中可以看见自己的过去……”
　　飞涟说过这样的话，但是——难道，一座古老的具有魔力的湖泊，会因为一项秘术而复苏？心里虽不断质疑，脚却不由自主一步步走了过去，在湖畔倾身望去。
　　湖水清澈有如明镜，但反射出的只不过是皎洁月光，暗蓝天幕。
　　有好一会，我就那样呆呆地望着水里的月亮，不知是该松一口气，抑或是叹一口气。

　　我回过头，看一眼昏迷未醒的飞涟，终于叹了口气。这个人，他为了将我带回去，如此拼命，他似乎没有想过，若他死去，是再也不能带我去任何地方的。我弯腰，将手伸进湖里，凉澈的湖水几乎将我冻结，但我仍掬起一捧湖水来。
　　“紫薇于式，紫薇于归，涸泽无鱼，有鱼自来。紫薇杳杳，紫薇渺渺，涸泽无水，欲沉于底。”
　　空旷的湖边陡然响起歌声，又清朗又绵长，似远似近，似甜蜜似哀伤。
　　我打一个寒噤，凝神再听时，却什么也不再有，湖上只有淡淡的风声。再看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水已从指缝漏尽了。
　　我再一次将手浸入湖水之中，但还未及掬起一捧水，一个小小的黑影由水里蹿出，险些扑到我脸上。定睛看时，却是那只小小的獍，满身是水，正用一双哀求的眼睛看我，肚腹不停起伏，发出“咻咻”的声响。
　　“它伤不了你的，黛姐姐，别怕它。”
　　听到这个声音，我的眼眸不觉黝暗起来，回头看时，满玉嘻笑依然，衣着齐整干爽，仿佛他并没有受到水流的冲击。
　　“刚才，是你在唱歌？”
　　“嘻，好听吧？柔姐教我的。”
　　“獍柔……”我只说两个字，陡然发现獍轻轻咬住我的衣摆，将我拉向湖里。
　　“真讨厌，别欺负姐姐！”满玉一脚踢开獍，又转向我，“不要紧的，它中了毒，现在是没什么可怕的。”
　　毒？我心里一顿，但我只瞥一眼低鸣的獍，“獍柔，她现在是在水里吧。”
　　湖底！我几可肯定，獍柔就在湖底，只凭獍这焦灼的眼神，乞怜的眼神。
　　“是啊。”满玉微微一笑。
　　“你不救她？”
　　“嘻嘻，”满玉张开小手，朝我跳过来，“我有黛姐姐，不要她了。”
　　“可是，”我没有避开，只是看着他，一字字说：“我不要你。”
　　“为什么？”满玉充满喜悦的小脸僵在了月光下，迷惘而委屈。
　　“不为什么。”
　　“和我在一起，你会永远这么美丽而幸福啊。”
　　“我不幸福。”我注视他，“你知道什么叫幸福吗？”
　　满玉好象突然噎住了一样，摇一摇头，半晌，又摇一摇头。
　　“我也不知道。”我缓缓道，“但是我知道，一个给别人带来不幸的人，自己是不会幸福的。”我走向湖边，“你真不救她么？”
　　满玉绷紧的脸上一无表情，“我不要她了。”
　　“那我救。”一只足踝浸到湖水中去，凉侵入骨，
　　“不……不必了，我不要她，她活不了了！”
　　我不停步，转眼水已过膝。
　　“她本就是疯的，她把獍当成自己的丈夫！她，她……”
　　我充耳不闻地埋进冰凉的湖水去，满眼的明亮几乎令我睁不开眼。我不会游泳，但这水里竟让我觉着了自在，也不再冷。阗之帝裔源自海里大抵不是谣言吧。
　　我终于张开了眼睛，但眼前的一切比刚才的寒冷更令我颤抖，水里漂浮着的，竟是猃狁族战士的尸体，一具又一具，彼此覆盖，重重叠叠地在水底形成了一座尸山。
　　我深深呼吸，当作对一切并不在意，全力展开视界，看见了獍柔的一点衣角。
　　我滑到她身边，看见水中的她，面色苍白，黑发披散，楚楚可怜。这个分明是餍人的女子，为什么还是行成年礼前的黑发？不行，不是该想这些的时候，她在水底待得越久，就越危险。我一把拖住她，却发现她的下半身被压在尸山之下，凭我的力量根本无法让她浮上水面。
　　在水里，完全无法试出她的呼吸，但，这冰凉的触感令我心生不安，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觉得血的重要，只要喝一口血，一口，我也相信我可以将她拖拽上去——一只手从我身后伸过来，托住獍柔绵软的身体，强劲而有力的手，把尸山也撼动，一直到把獍柔从重压下拖出。
　　我愕然地回头，却看见——韩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