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垂平野阔》云拾雾

8、忘忧逍乐乡篇（08）

　　淡远的天光穿过云层倾洒在竹林之上，又被密而多的竹叶切割成疏漏的光斑，在魔种的尸体上浮动，又映亮了洛天的侧脸和扑朔的细密睫毛，光影摇曳。

　　洛天蹲下身，试探了魔种的鼻息，虽然已经没有生气了，但她还是有些不确定，“它...真的死了吗？”

　　“死了，死透了。”阿雪的音调有些懒洋洋的，又补充了一句，“是的，一个魔种死在了你的手里，它不会死而复生，你无需再怀疑了。”

　　“此地不宜久留，快些离开吧。”

　　“哦，好。”洛天小声回应道，乖乖起身，再看了魔种最后一眼，终于移开了视线。

　　洛天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似乎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是在白日做梦，所以她才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看魔种的尸体。

　　直到阿雪的声音响起，她才如梦初醒。

　　原来她真的亲自手刃了一个魔种。前世她只觉得自己过于渺小，和强大凶恶的魔族相比更是云泥之别，根本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能有实力对抗魔族，甚至杀死一个魔种。

　　她第一次觉得复仇有了一线希望，松蛰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敌人，自己也能有实力撼动他的威严。

　　洛天暗暗握紧手指，觉得目标是可能实现的，心情忽然明朗起来。

　　她将竹枝擦拭干净，细心放入包裹中，又从荷包里拿出一片银叶子吃，银叶子奇异的清冽香气在口腔和喉咙中扩散开来，洛天觉得自己的体力正在慢慢恢复。

　　她大步向竹林外走去，却听阿雪轻声言道：“你想去欢喜城复仇，对吗？”

　　洛天闻言，脚步不由一滞，过了一会儿，她才问道：“阿雪姐姐怎么知道？”

　　阿雪回道：“我知道很多关于你的事情，有的事情，你自己可能都忘了，但我还记得......”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几不可闻，像是呼唤回忆的呓语，带着一种难以让人察觉的旷远惆怅。

　　“阿雪姐姐，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洛天费力地试图分辨阿雪的话，可惜阿雪的声音太小了，她实在听不明白。

　　“没什么。我确实知道许多事情——我知道你的复仇对象名叫松蛰，是欢喜城的大魔，因为他杀死了你的妹妹姜元，你此番‘重生’，势必要取他性命...”

　　听到“重生”一词后，洛天浑身一震，瞳孔骤缩！

　　阿雪居然连她重生之事也知道！
　　她究竟是何来历？又为何找上自己？

　　阿雪自然也感受到了洛天的内心的翻涌的惊涛骇浪，一时间有几分悔意涌上心头，觉得自己真是嘴边没有把门的，这下吓到小姑娘可该如何是好，万一对方把自己当成妖孽什么的再也不相信自己，那就更糟糕了...

　　阿雪一向平稳沉静的声音难得有几丝紊乱，“天儿，我知道自己确实十分可疑，但很多真相，因为一些难言之隐，现在都无法告诉你，但是我可以保证，我绝无半分害你的意图。”

　　“我为你而来，仅此而已。”阿雪的声音甚至带着几分凝重，“你若要复仇，我会全力帮你。”

　　洛天久久不言，渐渐地，阿雪察觉出一丝不对劲了，轻声问道：“你...你怎么落泪了，你是在哭吗，洛天？”

　　洛天赶紧擦掉从眼眶中掉下来的泪珠，连连摆头，“我没事的，只是姐姐刚才唤我‘天儿’，我想起好多年前，我娘还活着的时候也是这么叫我，一时之间想起了伤心事罢了，阿雪姐姐不必多虑。”

　　她又展颜笑道：“阿雪姐姐无需向我解释这么多——我的命，是阿雪姐姐救下的，阿雪姐姐就算有天要讨回，我也心甘情愿，不会有任何怨言。更何况，我相信阿雪姐姐。”

　　洛天说得很认真很郑重，生怕阿雪不信似的。

　　阿雪不由得笑了，声音很温柔，“傻孩子，为什么相信我？”

　　洛天摇摇头，温声细语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直觉告诉我，阿雪姐姐是可以相信的。”

　　“而且，阿雪姐姐给我一种奇妙的熟悉感，似是曾经遇到过的故人。那种无法解释的信任，像是来自灵魂深处的本能一般......”

　　阿雪只是静静听着洛天的倾诉，并不言语。

　　她在心里想——

　　洛天，总有一天，天光乍亮之时，你将知晓所有沉眠于时间羽翼下的秘密与真相。你会拿起那把剑，踏上那条路，继承逝者的遗志，挽救浮沉在苦厄之中的万千命运，并在他们的簇拥中，一步步通往最终的宿命。

　　而我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洛天逆光而行，身影逐渐缩小，和阿雪继续谈论着：

　　“你信得过我对吧？”
　　“嗯！”
　　“那好，接下来听我的。松蛰这个大魔，身负十七阶的灵力，远不是你这个初出茅庐的灵师能比得上的。想杀他，你得先找个人，一个叫狸筝的小丫头。”
　　“想必她一定很厉害？”
　　“嗯，厉害，她娘亲更厉害呢...不过找她并不是指望她能杀松蛰，而是跟着她，就能找到你需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
　　“蒲鸢剑法的完整剑谱。”

　　......

　　在吊铃红笼的管辖下风平浪静几十年的赵家村今日却来了个不速之客，几乎把整个村子都翻了个底朝天。

　　狸筝带着她那助纣为虐的得力帮凶——名叫阿鱼的长毛猫，在第一轮翻搜无果后，就一刻不停地开始了对村子的第二轮翻搜。

　　旁人也许会有疑问——领域里的那些喜娃娃呢？狸筝严重扰乱村民的生活，多好一个杀人的由头，难道它们就冷眼旁观，坐视不管？

　　确实，在狸筝冷脸踹开第一户人家的大门时，赵家村领域里的所有的喜娃娃都跳出了灯笼，誓要置她于死地。

　　只不过很快便被狸筝杀了个一干二净——多么熟悉的发展，就像昨日她在戏楼撕碎三四十个喜娃娃一样。

　　喜娃娃们死后，形成障相的幻术便无法继续维持，障相们很快便消失了，只余下骤然失去“亲人”而难以接受的归者们，有的抱着枕头痛哭流涕，有的失魂落魄地四处奔跑，形似癫疯，嘴里还呼喊着自己亲人的名字......

　　一时之间，满村哀鸿遍野。

　　不过这并不耽误狸筝找东西，村民们跑出家门的还好，不跑走的狸筝还会将他们赶出去，因为她嫌他们待在屋里碍手碍脚，影响她找东西的速度。

　　狸筝也想过胁迫村民帮自己找，但是看他们都一副神智不清的样子，也懒得跟他们多费口舌了。

　　阿鱼很喜欢翻东西，它不喜欢将物品都摆放得放得整整齐齐井井有条，所以很乐意将能打碎的东西都打碎，能撞倒的东西都撞倒，所过之处，片甲不留。也真是奇怪，它一只猫，却有一手打洞的好本领，刨出来的洞又圆又光滑，田鼠看了都要自愧不如。

　　阿鱼最喜欢的还是寻找过程中的意外之喜，比如院子里养的鸡鸭鹅，它看到了就顺口吞掉，风卷残云一般，连根鸭毛都不会剩下。

　　渐渐地，狸筝也开始怀疑阿鱼到底是在帮自己找东西还是纯粹在发神经，同时又觉得它把所有地方都弄得乱糟糟的，想找什么就更困难了。权衡之下，狸筝还是趁它不注意，一把提起它的后颈把它关进一个木箱了事。

　　第一轮，第二轮，第三轮，第四轮......皆是无功而返。

　　再这么找下去，怕是将整个村子都犁为平地都无济于事。

　　终于，狸筝停下来坐下稍微歇一口气，阿鱼灰溜溜地过来，歪着头蹭了蹭狸筝的裙角，嘶哑地叫了一声。

　　狸筝面无表情地看着远方，垂下的手漫不经心地揉了一下阿鱼的脑袋，她没指望那个破木箱真能锁住阿鱼。

　　狸筝目光有一瞬的怀疑和迷茫，她一边无意识揉着阿鱼的脑袋，一边喃喃道：“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我不该相信那个可怕的梦，不该忤逆母亲，更不该离家出走，跑到这么个鬼地方来......”

　　接着，她又忽然攥紧了手，毛被骤然揪紧的阿鱼发出不满的抗议声，可狸筝却没有察觉，目光依旧盯着空气的某个地方，她继续自说自话，“可是那个梦实在太可怕，也太真实了，醒来后，感觉像真的经历了那样的浩劫一样，让我心有余悸。”

　　“我梦到......我娘死了，她那么强，却还是死在了伪神的手里。”她失神道，下意识松开了手，阿鱼终于从她掌心逃了出来。

　　正午的日光垂直打在她的身上，而她却感受不到温度。心里好像漏了一个洞，不断有冷风吹进来，怎么都暖和不起来。

　　周围所有人都劝她说，大小姐，那只是个噩梦罢了，不能当真的。但她心底有个声音告诉她，那不仅仅是一个梦。

　　那是一个不详的预言，一则警示的讣告。

　　在这个预言里，她看到母亲在死亡的最后一刻，双眼紧紧盯着自己，告诉自己——快跑。

　　身后的熊熊烈火倒映在母亲逐渐涣散放大的瞳孔中，也刻进了狸筝的心底。

　　幸好，梦里还给出了破解之法，于是她按照指引，不顾族人的阻拦，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家。

　　她不会让梦里的事发生，她不接受母亲的死亡，也不接受全族的覆灭。

　　她要阻止这一切，哪怕不惜一切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