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垂平野阔》云拾雾

7、忘忧逍乐乡篇（07）

　　昨夜。

　　欢喜城，墨黑的夜空上散落着几颗零散的星子，轻薄的烟云遮掩了如钩的残月。

　　与冷清夜幕截然不同，在欢喜城人群熙攘的街道里，华灯初上，歌舞升平，戏楼茶馆里的欢声笑语隐隐约约飘浮在空气中，在更远的地方还有渔舟唱晚的悠扬歌声随着水波飘荡。

　　大街小巷的红灯笼连成了一片蜿蜒的赤红之海，耀目，迷幻，氤氲。

　　然而，在长街上，一抹不起眼，与环境格格不入的身影匆匆闪过。

　　楚弦青为了躲避花楼里那些揽客的歌女名伶或粉面小生，不但戴着灰色斗笠遮掩容颜，走路还小心地溜在墙边的阴影里，乍一看，倒跟个夜行的盗贼似的。

　　毕竟他也不想和障相打交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名叫馒头的乌鸦此刻安分地窝在斗笠的顶端，它缩成小小一团，身漆如墨，倒和楚弦青的乌发混为一谈，旁人很难分辨。

　　在一般人看来，这里是纸醉金迷的富贵温柔乡，但楚弦青却深知，若剥去浮华虚假的表皮，其内瓤是能将人一□□吞的血口獠牙。

　　先不说别的，就光说这障相，数量也太多了吧？楚弦青一边走一边用余光瞟街上的人来人往，粗略一数，发现障相的数量比正常人多得多！

　　喜娃娃就更不必说了，单看这几乎要泛滥成灾的吊铃红笼，估计从天黑数到天亮也数不完。已知一个吊铃红笼里至少有一个喜娃娃，灯笼都如此多，那喜娃娃就更是不计其数了。

　　这哪是什么欢喜城，分明是座魔城！恐怕只有归者才在这里过得潇洒滋润，不归者在这里就是在夹缝中生存，一呼一吸都是如履薄冰。

　　楚弦青心里这样想着，行动速度就不由自主地越来越快，刚开始还是正常的疾步行走，后来就简直变成了飞掠，像一只在阴影中穿梭的黑雀。

　　这里的每个夜晚都像欢庆的节日，盛放的烟花照亮了每个行人的脸，稚嫩的小女孩瞳仁晶莹明亮，伸出手指着天，“娘，你看，好漂亮的烟花！”

　　“是啊，好漂亮的烟花，看完烟花娘给你买个烟花形状的糖人好不好？”年轻妇人声音宠溺慈爱。

　　“好！”

　　母女二人和楚弦青擦肩而过，裹挟在喧嚣人流中走远，欢声笑语也渐远。

　　楚弦青对此无感，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余光看得真切，年轻的母亲是普通的归者，但那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儿却是虚假的障相。

　　其实放眼望去，如这对虚假的母女一般的情况，可以说是满街亦然了。

　　依偎在父母怀里的孩子，手牵手温情脉脉的爱人，笑呵呵弯着腰逗弄孙女的老奶奶，撒着欢追赶野狗的少女少男们......障相的存在，比比皆是！

　　在赌场，戏楼，花楼，画舫等娱乐场所，障相就更多了，那些对来往客人们笑脸相迎的小厮，掌柜，侍女，歌姬，戏子......整个侍候服务群体皆是障相。

　　连那些雕栏玉砌的亭台楼阁，也都是幻术构建的虚无之物，若一朝幻术破灭，这些华丽的居所都将化为朽木荒草，随风而逝。

　　难以想象，如若有天魔族离开，没有其灵力的支撑，所有的假象都不复存在，这座城将会多么荒凉萧败。

　　那些归者们呢？如果虚假的亲人消失了，他们是会幡然醒悟，还是接受不了现实，肝肠寸断？

　　楚弦青赶路赶得有些累，双目放空，思绪漫无目的发散，一时想了很多不着边际的东西。

　　在一段时间之后，他的目的地终于出现在视线里。

　　看到那座挂着“丙字号嬉场”的高楼，楚弦青才松一口气，打起些精神。

　　“吁，可算到了，不然我还以为又走错了——魔族多少是有点毛病的，好好一座城，建得如此错综复杂干什么？”他撩起斗笠的纱，正好有朵紫色烟花在上空炸开，映亮了他俊逸的脸。

　　此处地界稍微偏僻，远没有城中心繁华，而且最特殊的一点是——这里的障相很少，而更罕见、令人咂舌的是，这里的“不归者”很多！

　　楚弦青正欲走上前打探一下情况，忽然听到头顶上方传来的凄厉惨叫声，“啊——！！！！！”

　　声音由远及近，像有人从空中坠落下来。

　　楚弦青反应极快，他挪了下脚，准确无误，一寸不多，一寸不少，恰好避开这个掉下来的倒霉鬼。

　　鲜血四溅，楚弦青不得不再闪了一下，躲开了飞溅的脑浆和血液。

　　他低头打眼瞧了一下，死的是个五短身材的男人，大约三四十岁的年纪，除了摔伤，他身上还有其它伤痕，每处都很重，有的伤口甚至深可见骨。

　　单看这些伤，这个男子就算没有掉下楼，估计也活不了多久。

　　这男子摔得突如其来，四周的人皆惊惧无比，有几个胆子稍微大一点的人犹豫着凑到楚弦青身边，看到死者的惨状后，也白了脸。

　　两个一直默不作声站在“丙字号嬉场”大门口的侍卫悄然走过来，抬走了死者的尸身。他们的表情没什么波澜，似乎这只是司空见惯的情况。

　　紧接着，又有四个小厮从阴影处鱼贯而出，清理干净了地上的淤血，动作很麻利，像做惯了这样的事。

　　楚弦青有些想笑，怪了，难不成这里天天都有人掉下来？

　　一些周围人的交头接耳传入他的耳朵：

　　“这也太吓人了吧？你看他身上那些伤，是往死里打啊！”

　　“不然你以为呢，这儿是什么地方？这儿可是嬉场！可不是什么让你来玩闹的地方。”

　　“...要不，咱还是不去了吧...”

　　“怂货，要走你自己走，老子我今天非去不可，拼上命也要摆脱‘不归者’的身份，不然就得一辈子给归者当狗，那还不如死了干脆，一了百了！”

　　壮汉不耐烦地一摆手，甩开了那人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走向大门口，推开了门，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两个侍卫面无表情地在两边站着，看都没看一眼这个壮汉。

　　众目睽睽中，楚弦青紧随其后，不过他没有直接走进去，而是先和一个侍卫打了个笑脸，“叨扰，我想问一下，成为嬉者有没有什么限制?”

　　侍卫闻言，稍稍侧目看向他，用没有起伏的冰冷声音回道：“只要你是不归者就可以。”

　　楚弦青支着下巴，“灵师也行？”

　　侍卫覆了层冰似的脸终于出现了波动。

　　他转过脸，眼里带着几分怀疑和一丝惊奇，似乎这时才认真正视了楚弦青，过了半晌，他讷讷说道：“灵师很特殊，需要找楼主进行特殊登记。而且灵师只能和灵师比试，有专门的场地。”

　　“我明白了，多谢。”楚弦青颔首致意，接着也走进了丙字号嬉场的大门。

　　嬉场分为丙字号，乙字号，甲字号，嬉者需要从丙字号嬉场开始，成为优胜者之一才能进入下一级字号的嬉场。丙字号嬉场的数量最多，乙字号次之，甲字号嬉场只有唯一一家，据说那里高手云集，鲜少有普通人，几乎都是强悍的灵师。

　　成为丙字号嬉场的优胜者，可获得离开忘忧逍乐乡的权利，并且还可以向名叫“万沧机”的法器提问一个问题，传言万沧机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能够解答一切问题。

　　对于离开忘忧逍乐乡的权利，楚弦青并不感兴趣，他毕竟和这里土生土长的归者不一样，他若想走随时都可以走。他是奔着万沧机来的。

　　他必须要知道狸筝这丫头现在在哪里，不然怎么和她母亲婳烛交代？

　　楚弦青一想起婳烛这个活阎王，就觉得牙疼。

　　也不知这嬉场里的光景怎么样，他必须尽快夺得优胜者一席，从而获得向万沧机提问的机会。

　　楚弦青无意识拨动着手指戴的戒指，他十指修长，每根手指都戴着一枚鸦青色的戒指，一共戴了十枚。这些戒指看着平平无奇，比较纤细，看不出是什么材质的，只是泛着润泽的光。

　　两只手戴了十枚戒指，怎么看都有些奇怪，旁人瞧见了可能会以为这人审美特殊。

　　他稍微犹豫，摘掉了一只戒指，不过旋即又把它戴上了。
　　“罢了，到时候再说吧......”他轻声自语，大步走入了嬉场。

　　　…

　　赵家村的竹林。

　　原本青翠的竹林此刻多了些与往日不一样的东西——如今还没有到入冬的时节，但一部分岩石和竹子却染上了薄薄的一层霜。

　　此刻若有其他灵师在这里，便能捕捉到空气中不断浮动的灵气，判断出有灵师在这片地方施展灵术。

　　这个灵师就是洛天。

　　她的学习模仿能力十分惊人，尽管满打满算也就看了三遍幻境中的蓝衫女子展示的剑法，她却差不多学到其五六成的功夫，已经初具这式名为“点霜”的剑法的雏形。

　　方才，七八岁孩童样貌的喜娃娃蹦蹦跳跳地走进竹林，刚一脚踏进，不料一道早就蓄势待发的霜气便扑面袭来！

　　喜娃娃根本没有设防，毕竟它不可能想到，刚刚还是普通凡人的洛天已经初步学会了运转灵力，并在阿雪的指导下，早早设下了袭击的灵术“染霜”。

　　“染霜”是剑式“点霜”的衍生灵术，效果为使目标对象的身体表面结上一层牢固的霜，可以制约目标对象的行动。

　　这个外表是个孩童，而心智却高于孩童的喜娃娃疑惑地挑了下眉，“嗯？”

　　它低头看着自己覆霜的双手，心中十分诧异。这霜像是有生命的活物一般，顺着手腕向里攀附，小臂，大臂，肩膀，脖颈......几个呼吸间，整个身躯便被寒霜覆盖，霜花朵朵，美丽而凌厉。

　　它试图摆脱，却发现这霜居然驱散不开。

　　喜娃娃心中疑惑更盛，这分明是灵师的灵术，可怎么忽然会有灵师出现在此地？

　　难不成...这个刚才差点被重压灵术杀死的不归者，其实是个灵师？

　　不可能。喜娃娃立刻否决了这个无稽的想法，刚才还是垂死挣扎，任人宰割的板上鱼肉，怎么可能忽然之间脱胎换骨成灵师。

　　喜娃娃神色冷了下来，它粗略评估一下，对方应该和自己一样，灵力只有二十四阶。

　　原来只是个低阶的灵师，还敢在这里装神弄鬼。

　　灵力的分级十分简单，二十五阶为最低，一阶为最高。其中，一阶至九阶最为特殊，被誉为“神阶”，即字面意思，跨入到九阶之内的灵师，可堪与神明比肩。

　　喜娃娃准备前往竹林一探究竟，它感受到自己的每个动作都受到了冰霜的钳制，大大降低了自己的速度，不由得在心里暗骂一声。

　　走着走着，它忽然踉跄一下，几欲摔倒，但很快便稳住了身体。

　　它低头一看，发现原来是一根极细的草绳刚刚绊住了它的脚。

　　喜娃娃看清这根草绳之后，对这种幼稚无聊的“埋伏“气极反笑，抬起头，“我说你——”

　　然而一言未尽，话都卡在了嗓子眼。

　　尖锐的竹枝瞬间插|进它的脖子，血封喉，嘴里泛起一股鲜血的腥甜。

　　紫红色的血液像炸开的烟花，四周的竹子都被染上了斑斑血迹，仿佛在绘着竹林的画上点下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死之前，它看到的是一双极清澈的眼睛，像初化的新雪，纯净，晶莹，温和，无辜。这是丛林间的小鹿才拥有的眼睛，当这样的眼温润地看着你时，你想不到任何和与杀戮有关的东西。

　　可就是这双纯净眼睛的主人，趁它低头的瞬间，手持一根竹枝轻盈飞掠过来，捅穿了它的脖子，在它不可置信的震惊目光中，将它刺死在地上。

　　竹林又恢复了寂静。

　　喜娃娃在死前的一刻，脑中闪过无数疑问。

　　比如少女明明方才还是普通人，为何眨眼之间就成为了灵师？比如为何少女身上的灵力气息让它感受到本能且原始的深深恐惧？......

　　然而它瞳孔逐渐凝滞，再也无法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