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遗记》原杉

1、入世（一）

　　天还未亮，昏暗的街道上却行走着一个孤独的身影。

　　哒哒的声音在无人的道路上听起来尤为清晰，那是他手中那支盲公竹的声音。

　　兴许也就只有盲人，能够在一日之中的所有时刻出门，而不需要担心看不见路的烦恼了。

　　他就是这么想的。

　　还有两个钟头，街上就会慢慢出现行人，那也正是他的饼店开门迎客的时候，要迎客，固然要提前把饼都做好，他便是这样每日早起到店里摸索准备的。

　　他看不见，自然也不需要点灯，对本就不富裕的小饼店而言，能节省一笔是一笔。

　　正往前走着，估摸还有三五步就到店门口，他的盲公竹却突然撞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是野猫？他猜测着，顺着盲公竹弯下腰，伸出一只手尝试摸索，却摸到了一把头发，细软顺滑。他倒吸一口凉气，虽说是如今是乱世，头顶飞机轰鸣和炮弹响声他也听得多了，空气里飘散血腥味也是常有的事情。可这一大早的，给他店门口送这么一个大礼，他可招架不来。手再往下探了探，似乎是人的脖颈，温热，能感受到脉搏的跳动。

　　活人。

　　“醒醒。”

　　身上没有酒气，应该不是醉倒的酒鬼。

　　可对方始终没有应答，他也束手无策。

　　思考了一会儿，他决定背起这个人，走起了回头路。

　　“阿妈。快醒醒。”

　　“天都没光，吵什么吵！”中年妇女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衣，从房中走出。堂屋里没有点灯，借着外面的微光，只看见那个盲眼的儿子站在门口。

　　“阿妈，你看看这个人，倒在店门口了。”

　　“哎呀，净给我找麻烦。”中年妇女摸索着点了堂屋的煤油灯，举起走到盲眼的儿子身边，“哎哟怎么是个姑娘，快，送屋里来。”

　　“送我屋里还是你屋里？”

　　“姑娘家还想送你屋里，想错你心啦！”

　　待他将背上的姑娘放下，拉扯了一下身上的衣服，头偏向中年妇女的方向，低声道：“我也不知道是个姑娘，只是想着救人一命……”

　　“好了好了，这姑娘我看着，等她醒了，我问清她住哪里就送她回去。你跑回来又耽误了时辰，快去开店。”

　　用比正常快一倍的速度快速走回店，他似乎有些喘。来不及思考刚刚那个姑娘到底什么来历，他已熟练地将面粉洒到桌上，双手开始不断揉搓面团。

　　店中的每个角落，材料的放置，和面，烤饼的每个步骤，他都熟记于心。

　　能靠做饼在这个乱世养活自己，已经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

　　香港沦陷了几年，他的饼就做了几年。这场仗，似乎已经打了很久，物价涨了又跌，跌了又涨，从最初听到炮弹轰鸣的惊慌，到如今，觉得能活一天是一天。

　　仗，什么时候才能停啊？

　　阿妈也常常骂他败家，明明自己过得也不好，却拿着饼去接济街头流浪的孩子。

　　可他听不得孩子的哭声。

　　没有家，没有人疼爱，又冷又挨饿的感受，他都知道。

　　余迎是在一股微甜的米香中醒来的。

　　虽然睁眼看到陌生的中年妇女和陌生的房间露出了错愕的表情，但眼前的人似乎没有恶意。

　　她记得自己拖着行李箱从码头下船，因为晕船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东西的她有些脚步漂浮，再然后，街上突然有人喊了一声"抓人啦"就乱成了一团，黄包车夫和背着烟箱的小贩跑得比兔子还快，穿着浅绿制服的似乎是巡捕的人物在街上追逐着什么人，从她的视线中消失后不久，甚至响起了两声枪响。

　　真的就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街上的人好像就跑空了。

　　实在饿得不行了，她看到了云吞面店，可全身上下，只有洋钞——老板不认。

　　“你说你这公仔纸是英国钞票，我还拿着阴尸纸说是法国钞票嘞。”

　　再然后，天黑了，街上的人越来越少，她找了个骑楼底下坐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余迎心想，虽然有点丢脸，但多半应该是自己不争气饿晕了。

　　“来，小姐，刚煲的白粥。还很热，慢点吃。我去切些咸菜给你送粥。”中年妇女端来一碗白粥到床头柜上，转身又出了房间，余迎还没来得及开口问，房门口的门帘就垂下了。

　　虽然粥有点稀，可余迎已经听到了自己的肚子咕咕作响，根本不是挑剔的时候。

　　一勺白粥入口，滚烫的温度就传遍了全身，人也清醒了许多，饿着肚子根本没办法思考，所以在有所思考之前，余迎就把一碗白粥吃了个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