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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三十三、判相思 ...


  •   闻棠像第一天认识杜念似的,滞然地看向他。
      难道从一开始就搞错了吗,他教他习字,替他上药,总是不动声色地关心他,回护他,这些都是切切实实发生的。
      哪怕他的心里从未将这些当做暧昧缠绵,又怎能如此贬低糟践。
      檐上鸟雀栖落,后山笼住江潮滚滚的空泛寂寥,再将这声音回荡到寺中。
      他看着杜念利落的背影,想要追上去,双脚却牢牢钉在原地,腹中又酸又空的感觉再次作祟,不仅蔓延到心上,连喉咙都反出苦味。
      他是什么样的人,除去萧这个姓氏带来的一切,他也应孤傲潇洒,再追上去就太难看太卑微了。
      可他也无法离开半步,汩汩而动的声音让他感觉自己置身无边的潮水,窒闷而乏力。眼睛也像被江水蛰了一样肿痛,他抬手擦了擦脸,发现并没有湿润的痕迹,于是用力咽了咽嗓子,想把所有的异样都吞回去。
      有人在身后喊他,阿兄。
      他身形一滞,不知该如何面对,连头也不敢回。
      萧问梨捉住他的胳膊将他拽走。
      客房中充斥着若隐若现的沉沉燎香,闻棠低头坐在案边,听见萧问梨让人去取些斋饭。
      房门轻轻阖上,她走过来,坐在对面。
      闻棠不知道她在那儿待了多久,又听去了多少,后知后觉地脸热。
      “他值得你这样放低姿态吗?”
      闻棠心中猛地一跳,抬眼看她,又迅速收低下,继续静默。
      “难怪你不愿意告诉我。”萧问梨道。
      闻棠轻轻摇了摇头。
      “平康坊里那么多小倌,你喜欢这样的,找个干净的就是了。”她淡淡道。
      “那不一样……”闻棠有些窘迫,不知该怎么向她解释。
      萧问梨点点头,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那就想办法让阿爷革了他的官,再把他收到身边。”
      “三娘,”他无奈道,“就算真的可以,我也不能那么做。”
      她宛若无波湖水的眼睛眨了眨,片刻才道:“看来你确实是真心的了。”
      闻棠微微侧首。
      “这反而最难办。”她说,“你想过阿爷和阿兄知道后会如何吗?”
      闻棠摇摇头,声音虽然低,却并不迟疑,“我想不到,但是……”
      “我没有错。”
      或许他的言行不被接受认可,但他的心意无罪。
      “那你想过以后要如何吗?”
      他认真思量了下,缓缓抬首,道:“他可以不接纳我,我亦不会再接受旁人。”
      萧问梨蹙眉,并非不赞同,更似审度,“难道你一辈子都不再娶妻生子?”
      闻棠摇首,看着她,“舅舅也没有娶妻生子,这算不得什么。”
      二人相视良久,最终,她道:“既然你已经决定好了,别人再怎么劝,都是无用。”
      闻棠抿了抿唇,“我知道你肯定难以消化,但是,先别告诉其他人,行吗?”
      她闻言定定盯着他,眉尖越蹙越紧,忍不住站起来点了下他的脑袋。
      “我有哪次不是站在你这边,你怎么想我的?”
      闻棠愣愣地抬眼,见她表情并无厌恶,只有几分关切与不满。
      “就算你此生已经非他不可,也不能这样自轻自贱,他已经比你高上一截了,你还这样的求他留他,他只会愈发自满,不把你放在眼里!”
      “三娘……”他意外地看向她,后者还在指责他的不争气。
      “区区崇文馆的学士罢了,你的样貌家世,难道哪里配不上他,也就是这副没他不行的样子,才给了他机会羞辱你……”
      闻棠突然起身,隔着桌案轻轻拥了拥她。
      “谢谢三娘。”他道。
      萧问梨看着他澄澈的眼睛,语气软了下来,“有时候也不怪阿爷,你确实让人头疼呢……”
      闻棠却不生气,只是咧嘴朝她笑了笑。
      正巧吃食送来,二人坐下用了早膳。
      李元乐过完寿辰,宾客们也都陆续离开,闻棠又陪三娘留了两日,这才下山。
      萧府门口堵了条长龙,壮丁们抬着十余个礼箧往外走,管事守在一旁,兄妹二人不解,恰好萧寻枫出来,面色不佳地让他们动作快些。
      “这是什么啊?”闻棠下马询问。
      萧寻枫见他们回来,勉强挤出笑意,不耐道:“有不知好歹的乞索儿来这里讨食,当萧府是什么地方了,拿些寒酸破烂美其名曰显示诚意,丢了都嫌脏手。”
      以往也不缺送礼投奔的人,却没见他这么生气过,萧问梨安慰了几句,倒也没有特别放在心上。
      一进腊月,天气彻底冷了下来,闻棠像真的被那些话伤了心,再没有出现过。杜念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去趟万珍阁,正逢休沐,便孤身骑马出行。
      街市上三三两两玩闹的孩童似乎永远也不会觉得冷,手和脸被寒风蛰得皴红,仍在兴高采烈地你追我赶。
      将马交给伙计,再从侧门入内,室暖如春。
      熏炉烘出阵阵香风,万珍阁的来客不减反增,郎君娘子们穿着轻巧的冬装在前面赏玩,下人们捧着裘氅风帽候着。
      杜念由伙计引路,瞧了瞧新到的古籍字画,兴致索然。
      正出神的当口,一个机灵的小丫头跑过来,端庄道:“杜公,我们家娘子想找你说几句话。”
      他转头,看到不远处额点朱砂的女子,四目相对,她淡淡撇开眼,转身离去。
      “请吧。”那侍女道。
      杜念略一迟疑,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
      他向来对兵器武备不感兴趣,自然也不会发现这别有洞天的偏厢。
      门口守着的伙计同他二人见礼,萧问梨目不斜视地掠过,而后停下脚步,仰起头。
      形如弯月的弓被高高挂起,通体朱红,比血色鲜亮,却不似胭脂靡艳,腾蛇般的弓身折射出流光,细长的韧丝衔住头尾。
      她听到身后的步音,轻轻启唇,“杜学士认得这把弓吗?”
      杜念抬眼,尽管不懂弓,也看得出绝非凡品,他不知想到什么,漆黑的瞳仁微微缩紧。
      “此弓名为破月,自西域而来,是我阿翁带兵大破突厥时缴得。”她顿住话头,回身看向静默的青年,“却为何出现在这儿呢?”
      杜念垂首不语。
      “我那日在万珍阁闲逛,偶然看到,还以为自己花了眼,问了伙计掌柜才知,原来是有人将他抵了过来,换一幅画。”
      “说来也怪,”萧问梨轻叹,“我阿兄明明是个只喜舞刀弄枪的痴人,前阵子却忽然同我讲起丹青,我以为他转了性,他倒遮遮掩掩,只道是替别人问的。”
      杜念依旧沉静,没什么触动的样子,令人心中莫名不快。
      她笑笑,道:“我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画,能让他把破月拱手相送。”
      萧问梨一语双关,绕到他身旁,目光有如审视,上下打量起来。
      杜念向旁退开,低声道:“萧三娘子的话与我无关,恕在下失陪。”
      他说罢欲走,萧问梨提了提声音,守门的伙计都投来目光。
      “你知道他当初是如何得到这张弓的吗?”
      杜念脚下微顿。
      “他当年不过十二三岁,根本拉不开这么重的弓,我阿翁只当他小孩儿心性图个好看,便半开玩笑地说,他何时能猎来一头狼,就将破月赠给他。”
      她看向那人僵着的背影,走上前去,“就是在这样天寒地冻的月份里,他独身一人骑着马驹,带着还未驯养好的猎兽,去了京郊的荒林。”
      “冬天狼群不易捕食,没被饿死的都十分凶残,我阿翁和父兄找到他时,他骑在马上,手臂有伤,身后有野狼追赶,笼子里除了幼兽之外,还窝着只狼尸。”
      她顿了顿,才继续道:“那之后,我阿爷狠狠教训了他一顿,阿翁则对他更加偏爱,如约将破月送给他。”
      萧问梨绕到他面前,盯着他墨色的双眸,“这世上的东西,只要他想,用尽办法也要得到……”
      “萧府门客众多,总有人自以为奇货可居,实则一文不值,架子端得太久,反而会弄巧成拙。”
      她看着眼前的青年,却并没有得到料想中的反应,不论多刺耳的话,他似乎都毫不介意。
      “有些东西,摸不着才觉得好,等真的得到了,却不再稀罕。我不知他换的那副画有什么奇特之处,但他既能用破月来换画,也保不准改日会用画去换别的。杜学士,好自珍重。”
      话毕,她不再理会那人神情,径直离开,侍女忙从旁跟上。
      二人远远走出一截,侍女偷偷回头看,见那人仍立在原处。
      “娘子……咱们这样做,真的对吗?”她这几日都帮忙在万珍阁探问蹲守,已知晓几分隐情。
      萧问梨轻捏了下她的脸颊,“我怎么同你说的,二哥只是和别人不同,他没有做错什么。”
      “奴婢不是那个意思,”她冤枉,“我是想说,如果……郎君得到了,非但没有腻味,反而爱不释手呢?”
      萧问梨闻言怔愣,其实她也不确定,只是不想看闻棠这样消沉下去。
      难道真的有人的心意一辈子都不会改变吗,她只觉得荒唐。
      “那就看他们的造化了。”她轻声道。

      府门外停了陌生的车马,杜念没太在意,有些神不守舍地下马,将缰绳递给小厮。
      隋泠在不远处站着,似乎已经等候多时。
      “顾信前来拜访。”她道。
      杜念眉头轻锁,朝偏厅而去。
      一身花青色云锦的年轻人听见步音连忙起身,朝他见礼道:“杜公无恙否。”
      督事院随太子肃清升州佞臣暴民,回朝后深得圣人欣赏嘉奖,可谓春风得意。眼前的少年已经完全不见昔日的落魄窘促,举手投足皆是端正大方,可谓脱胎换骨,令人恍惚。
      他不咸不淡地回礼,请他坐下。
      顾信抬手朝旁边的家仆打了个势,后者便匆忙地出去。
      见他不解,顾信恭谨道:“文公的遗物中有不少书籍册本,文娘子说是留给恩师的,特请我一道带回。”
      杜念低眸,沉声应了句,许是思绪纷乱,也没有反驳他的称谓。
      顾信从容地替他舀了热茶,缓缓置下,低声道:“我初到上元时,还拜访过文公……”
      杜念抬眼,眸光凛冽。
      “只可惜文府守卫森严,我怕谢将军怪罪,不敢多待,文公明明言辞和蔼,怎料想……”他些许哀痛。
      “你私下见过他?”杜念有疑。
      “正是,”他坦然道,随后委婉,“这也是上面的意思,让我先去探问一二。”
      “他都和你说了什么?”
      “不过是些寒暄之语,我沾了杜公的光,便得了几分待见,”他回忆道,“除此之外,还让我尽力护一护那些被押的学子,说他们何其无辜。”
      倒确实是他的作风,杜念敛目,看着碗中茶雾悠荡。
      顾信看了看屋外,姿态稍显拘谨,压低嗓子,“恕在下多嘴,可有些话不吐不快。”
      杜念不语,他顾自道:“云麾将军行事狠厉,教我等措手不及,文公又死得蹊跷,我暗自揣摩许久,总觉得此举是冲宗伯而来。”
      对坐之人瞬时飞来一眼,明明毫无威压,却无端让他心头发紧。
      “杜公也知道,我本是个粗人,对朝政也只是初通,当我胡言乱语也可,但宗伯与您对我有再造之恩,来日有用得着冯某的地方,尽管吩咐。”
      他又妥妥帖帖地拜了一礼,告辞道:“多有叨扰,杜公海涵。”
      杜念毫不挽留,淡漠依然。
      车上的书册正好都搬了下来,冯信喊上家仆,打道回府。
      他不擅马术,又偏偏最难练习,干脆雇了车夫,护送出行。
      待钻进车厢,他才不耐地弹了弹袍领上的浮灰。

      寒气一日比一日重,崔立说这是落雪的征兆。
      闻棠不懂,坐在旁边慢慢地地往嘴里送馎饦。
      裴是镜端着碗过来,绕到另一边,佯装意外道:“真是稀客呀。”
      “怎么,”他白玉似的指节握着竹箸,挑了挑碗中,“门下省没看上你,又灰溜溜地回来了?”
      他不知内情,只当闻棠是为了离开台院,投奔他处,才有了这段时间的谬妄之举。
      闻棠罕见地不予争辩,继续细嚼慢咽地用膳。
      他虽没猜到原由,却实实在在说中了结果。
      崔立打着圆场,“你是武将出身,御史台的活儿对你来说难免枯燥,良禽择木,实属正常,我家中有兄弟在翊卫当值,改日帮你探探口风。”
      裴是镜瞥他一眼,嗤笑道:“人家是什么身份,需要你操这心?”
      崔立面色讪讪。
      “啪”的一声,竹筷扣在碗上,闻棠霍地站起,朝他道:“多谢崔大哥,我吃好了,你们慢聊。”
      说完将食碗放在了将有小吏来收的木盆里,掀帘出去了。
      过午饭毕,崔立正准备将早上没干完的活续上,裴是镜找了来,将一副锦册递与他。
      每至岁末,外朝总要有添置更换的杂物器具,便一应呈报内侍省,交由圣人恩准后,再将其整理成册与三省六部的官员核对。
      “内侍省忙中出错,将门下的混送了来,你去找那小子,让他还过去。”
      崔立茫然片刻,才明白他说的是闻棠。
      “他这么喜欢门下省,我便送他个人情,他快些滚了才好。”裴是镜不满。
      “表现得这么针锋相对,我还以为你来真的……”崔立嘀咕着拿过锦册,挨了他记眼刀,即刻闭了嘴。
      督事院一时风光无两,与其他三院更加水火不容,闻棠挂着前者的名,却在后者的营,实在不尴不尬,崔立些许愧疚,本想彻底将他调过来,又怕他心中不愿,只好让他先做着整理卷宗的活儿。
      偏厢里不设炭盆,以防将这些重要的案卷意外点燃,闻棠穿得厚实,腕口和颈间的衣料都滚了圈白绒绒的兽毛。
      崔立在门口朝他招手,说明来意后将锦册给他。
      闻棠却向后退了步,背过手,道:“我不太想去,可不可以交给别人。”
      裴是镜在后面听得窝火,上前几步抽过锦册,笑道:“你腆着脸去的时候都没觉得丢人,此时又扭捏起来,做给谁看。”
      闻棠抬头瞧他,不悦拧眉。
      “同我叫板时倒凶,我还以为你下了多大的决心,备了多足的势,就算我看不上你,也要狠狠打我的脸。”
      他轻笑两声,“区区冷遇就让你萧郎君退避三舍,什么少年英才,什么虎贲都尉……”
      裴是镜边数落边转身,提声道:“崔御史,你也赶紧回去吧,不必管他了。”
      他正准备自己将锦册送去,都快走出御史台大门,身旁寒风扫过,手中之物被人倏地抽走。
      闻棠定定看着他,脸上说不好是倔强还是愤怒,又貌似都无,只是忽然间做了什么很重要的决定。
      “我去。”他道。
      他略略翻开册页,看到末尾交接画押的几个官员名字,手指一僵。
      踏破铁鞋无觅处……
      闻棠想,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把册子收进怀中,他却先跑去了马厩。
      崔立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有一丝不解,却也没在意,裴是镜错身而过,听他悄声道:“中丞你真了解他,这招实在是高明啊……”
      门下省外长长的一声马嘶,小吏看见这人,有如惊弓之鸟。
      闻棠翻身下马,掏出锦册,朗声道:“有公务,叫杜隽思出来。”
      小吏认得这册子的制式,忙进去喊人。
      檐上竟落了只喜鹊,也不嫌冷,黑色的尾羽一翘一翘。
      闻棠不慌不忙地等着,曳落赫杵在边上,嚼了嚼马嘴。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吏出来,身后跟着他日思夜想的那人。
      闻棠伸出手,看着他平静的目光从自己脸上扫过,挪到掌中。
      他正要取,闻棠却收手往后一撤。
      “台院的人吩咐了,你得跟我到内侍省说明缘由,这是你们之间的疏忽,和御史台无关。”
      说完闻棠走到马驹身边,拍拍它的背,又晃了晃手中锦册。
      杜念自不想与他同乘,他催到:“曳落赫跑得快,而且内侍省的人认得我们,你自己去恐怕会被他们推诿刁难,到时怎么跟侍郎交差?”
      小吏听得急了,撞了撞杜补阙的胳膊。
      他近日本就神思混沌,此时略作犹豫,不得不翻身上马。
      闻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踩上马镫,坐在他后面,手臂环过来,攥紧缰绳。
      杜念面色有异,正要开口,曳落赫受到鞭策,兴奋地拔腿而跑。
      明黄的锦册在空中曳出条线,小吏慌张地扑过去接住。
      闻棠回头朝他喊:“这个暂时用不上了,先交给你,好好保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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