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1、三十一、渡孽海 ...

  •   薄薄的雪片还未落下就化作了水,地上湿冷一片,积不成堆也结不了冰。
      闻棠站在墙沿,头上除了天还是天,只好将装了画的匣子更紧地护在怀中。
      小吏一脸难为情地走过来,不敢抬头看他,“杜补阙有其他事,这会儿不在……”
      闻棠开口,眼神已经有些麻木,看着潮湿的地面道:“跟他说我有东西要给他,他不来我不会走的,今日不来还有明日,明日不来还有后日。”
      小吏觉得不可理喻,瞪他一眼,用力甩了下袖子走了。
      这小郎君已经打扰他们半个多月,每天都要来门下省找杜念,见不着不肯走。杜补阙也不知怎么回事,绕着躲着就是不见,时间一久,侍郎都旁敲侧击地问起几次。
      门下省不少官吏都受过他荼毒,总之是懒得再管这事,他爱站便让他站着好了,等到下了值落了锁,怎么都得走。
      两肩和外臂的布料不一会儿就湿得透透的,头发也打了绺,闻棠好像不会冷也不会饿,眉毛和眼睫都沾了水珠,他也不去擦,只顾抱着匣子。
      这样的雪不知下了多久,有人拿了伞出来给他,他不接,只是重复,“我要见杜念。”
      那人别无他法,摇摇头走了。
      木料表面的漆沾了水,有些打滑,闻棠的指节死死扣住棱边,用力到泛白。
      青色的袍角被地上积水沾湿,边缘污泞一片,随着杜念快步的动作翻起,泥渍随之飞溅。
      闻棠低着头,视野忽被阴影笼罩。
      他缓缓抬首,眼睛瞬间就恢复了神采,唇边不自觉地泛起笑,“你……”
      “离开这儿。”
      杜念撑着伞,开口打断他,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要冷。
      “我……”闻棠摩挲了下怀里的匣子,“我有话……”
      “我不想听。”他斩钉截铁。
      “如果我想见你,那日就不会对你视若无睹,我以为你至少明白,”杜念顿了顿,“何为体面二字。”
      闻棠眨了眨眼,水珠聚成一大颗从睫尖滑落。
      “不要再打扰我了,”杜念微微侧过身,雪化成雨,不断沿着伞骨流下,后领淋湿一大片,他恍若未觉,“如果你想害得我官也没法做,只需你父兄三言两语即可,用不着如此大费干戈。”
      “不是……”闻棠慌忙摇头,又被他提声打断。
      “那就请你快些离开。”
      他将手中另一把伞强硬地塞进闻棠怀中,横着卡在木匣和胳膊之间。
      “拿着它,然后走。”
      闻棠空洞的眼睛望着他,似乎还来不及反应,可他已转身大步离去。
      伞沿的水珠甩出来,顺着闻棠的颈滑进衣服里,冷得人打了个激灵。
      他慢吞吞地往前挪动几寸,然后才迈开腿。
      闻棠不知道该去哪儿,但他明白再不离去的话,会给杜念带来麻烦。
      伞柄斜出去一大截,摇摇欲坠,没走几步就重重落在地上,他察觉不到似的,只是一个劲往前走。
      失魂落魄地走,绕过卫军的阻拦,沉默地走出宫城,走到荒无人烟的街市。
      雨始终未停,他浑身湿透,冻得牙齿打颤,脑袋却开始发热。
      他终于觉得走不动,头昏昏沉沉的,于是慢慢沿着墙角蹲下,将自己蜷成一团取暖,木匣子硌在胸骨和腿之间,有种钝痛。
      也不知过了多久,头顶的窗户被人霍地打开,紧接着传来受到惊吓的声音。
      那人“诶呀”一声,圆圆的眼睛里写满了意外,和闻棠四目相对。
      云居大门紧闭,想是还没到开的时候,剪金做贼似的把他从侧门拽进来,又做主扯过了他的荷包给守门小厮打赏封口。
      闻棠的衣袖被他用手指捏住,一路拎进院子,又轻轻松松地进了那间需赠诗方能受邀的厢房。
      他站在原地,身上一直滴水,剪金在门外廊下抖伞,回头见他,吓得叫了声娘。
      “你拿的什么啊,赶紧放下吧。”
      他的声音由远及近,又随着哒哒的脚步声飘走。
      小声嘟囔着:“跟水鬼似的……还非要呆在我窗子下面……”
      闻棠不欲与他争辩,只是摸了摸打滑的匣子。
      剪金又咚咚地从旁边一处木阶上跑下来,怀中抱了干爽的衣物和巾帕。
      “快去换一身儿吧,房舍都要被你淹了。”
      见闻棠无动于衷,他垮下脸,“都是新的,我没穿过,你要是嫌脏就算了。”
      说完便把衣物扔在旁边,不予理会,自己坐到那头煮茶去了。
      闻棠动了动,低声道:“我没有那个意思……”
      剪金背对着他,并未说话。
      木匣被轻轻放在地上,窸窸窣窣的一阵响。
      剪金偷偷回头,看到案上的东西都已被取走,里间的幔帐抖了两下。
      他重新转过来,取出两只茶碗。
      闻棠换好衣服出来,用干燥的麻布拭去匣子上的水。
      剪金奇道:“到底什么东西啊,这么宝贝。”
      “一幅画而已。”闻棠低着头。
      见他兴致不高,剪金也不欲多问,岂料他忽地停了手上动作,一双眼直愣愣瞧过来,看得人浑身不自在。
      然后他抱着匣子起身,走到剪金对面,将它重重放下。
      “这个,帮我交给杜念。”
      “啊?”
      剪金不明所以,听着他没头没尾的话,猜想他是不是在试探自己,遂清了清嗓子,道:“我和他不熟,你还是自己给他吧。”
      闻棠摇摇头,语气很平静。
      “我不信,”他自顾坐下,窗外的冷光落在睫羽上,泛白的一片,“他应该很信任你才对。”
      剪金暗自心惊,诬陷他那事都过去了这么久,难道……
      “你该不会……是来报复我的吧。”
      闻棠又摇了摇头,却是不说话了。
      剪金吞了吞口水,肚子里编好措辞,“是我那日看不惯你诗中戏弄,才会把你的信物……”
      “是我自己跟进来的……”他摇首喃喃,心中恍然大悟。
      兜兜转转,一切回到原点,杜念本来就是很讨厌他的才对。
      他转头,看到剪金漂亮又温顺的面孔,突然自惭形秽,猛地起身。
      “我该走了。”
      见他有些踉跄地往外跑,剪金忙上前拦住。
      “诶,你的东西!”长长的木匣被抬起,重新塞进他怀里。
      闻棠怕它砸了,只能抱住。
      “伞给你了,不用还我,今天就当是我将功赎过了,还有……”
      他将他送到门口,把伞撑开,插进他抱紧的臂弯,“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说什么,总之我和他之间没有任何牵扯,他是个清清白白的人,这东西你还是自己给吧。”
      说完,屋门砰地紧闭。
      闻棠眨眨眼,只得离开。
      雨似乎小了一些,他又漫无目的地走,出了平康坊,脚步顿了顿。
      他摸着怀中的木匣,想了半天,才继续抬脚。
      崇仁坊杜侍郎府邸,闻棠等守在大门前。
      身材高挑的女子以手遮雨,跑着出来,见果真是他,略显惊讶。
      “小郎君?”
      闻棠将匣子双手捧过,“劳烦隋泠娘子帮我把这个转交给杜念。”
      “这是……”隋泠迟疑。
      “是我欠他的一幅画。”闻棠道,“他不想见我,我没法给他,只能拜托你了。”
      隋泠接过,还欲再问,他已逃似地转身走了。

      ******

      再过段日子便是腊月初八,每年这时候寺院里都有浴佛会,今岁圣人与皇后格外看重,提前半个月就派御侍亲卫前往华严寺,搭起台阁戏场,协僧尼开俗讲。
      却说此举大有渊源,得追溯到年初吐蕃使者求亲被拒之事。公主李元乐惊病大愈后,便依皇后所言在华严寺旁的宅院中修行。霜月廿八正是公主芳辰,帝后忧其日子过得清苦无趣,正巧借俗讲的由头请京中的权贵才俊前来华严寺听讲经,看百戏,也好陪她热闹一番。
      闻棠和萧问梨自是不必多说,提前准备了寿礼,只等当日赴会,除却他们,朝中年纪相仿的郎君娘子,未婚娶的新秀官吏,皆在受邀之列,其中几分深意,众人心照不宣。
      华严寺乃先帝下令修建,庄严古朴,其中殿宇宽大宏伟,不少高僧在此修佛悟禅,又有寮房上百,可供香客起居休憩。
      李元乐过生辰,三娘定是要在此陪她几日的,父兄都没来,闻棠这个二哥难得担一次长辈之责,看顾相伴。
      十二卫派了不少人手在寺中巡守,闻棠收拾好细软出来,准备去前院讲经的地方寻她们。
      寺中多红梅,清雅的幽香中参杂着线香微呛的烟熏味,有鸟雀栖在枝头,也不怕人,间或鸣叫几声。
      还未到东大殿,便听得一道令人静心的平稳嗓音,讲的正是善友太子入海取摩尼宝珠后,双目失明成为盲丐,与梨师跋国公主互成因缘的故事,取自《报恩经》中的一段。
      僧人娓娓道来,满座听得入胜,直至告一段落,众人仍是意犹未尽的样子。
      大殿前铺了数张席子,相熟的坐在一处,李元乐和几个小娘子在最前面,周遭围着宫女侍卫。
      “无修大师,还有没有更有意思的,郎君娘子们都喜欢听的?”
      元乐的嗓音听起来仍旧活泼,无忧无虑,和清苦二字毫不沾边。
      那僧人和蔼轻笑,道:“讲经便是这些,今日在场的施主多为妙龄男女,也有不少在寺中求了姻缘的,不若我说个故事,正是渡孽海,得因果。”
      闻棠站在远处听得入迷,有过一面之缘的无修转过来,问他,“小郎君为何不入坐?”
      众人皆朝这里看来,闻棠面色微窘,发觉竟无容身之处,有曾在崇文馆任职的学士招他过去,他脚步一顿,却转身挤进了金吾卫之间,与他们同坐。
      那学士纳闷,扭头看身旁面色冷淡的杜念,记得之前二人关系明明不错,今次却没有任何表示,也是奇怪。
      无修继续讲起来,“华严寺修建时,由先帝选定地方,择了这山腰之处,前有幽林,后有长河。却说这山腰处,原本也是有座小庙的,最旺姻缘,百姓不知原由,直到有位高僧途经此地,指点迷津……”
      他用手指了指寺院后面,道:“原是这山庙后,有条无名长河,又宽又深,且水流湍急。因对岸是座荒岛,也鲜少有渡船通行,直至某日,有对私奔的眷侣逃至岛上,发觉那里竟有颗红豆树。”
      李元乐迫不及待地问,之后呢。
      “二人游过长河,已是精疲力竭,红豆树虽能结果,但毒不能食,不久之后二人死于树下,那颗相思树,却长得一日比一日高大,如今,站在寺庙后院,隔河而望,已能得见其身。”
      无修笑笑,“后有传言,说若能渡河得红豆,便可保爱侣永世不分离,一时之间,男男女女趋之若鹜。”
      “真的不会淹死吗?”李元乐惊讶。
      萧问梨拽拽她的衣袖,提醒她少造口业,她后知后觉地轻轻掩唇。
      无修并不在意似的,道:“当然会,不过,有一个人,不仅能过去,还完好无损地带着红豆枝回来了。”
      元乐蹙了蹙眉,还没来得及问,他已道:“正是先帝。”
      “先帝为搏宠妃一笑,渡河采枝,骁勇而痴情,是为佳话,百姓争相效仿,后来太多人溺死于河中,先帝不得不下令禁行,直至今日,相思之意只可远敬,不能近取。”
      元乐听完若有所思,回过神来,看了眼天色,笑道:“时候不早了,那头还有百戏呢,咱们也该收了席子休整休整。”
      众人称是。
      李元乐修行的院子与华严寺相接,平日里都有重兵把守,不得随意通行,今天开了个例,院中备下案席斋菜,只等昏时众人落座,献礼贺寿。
      闻棠没心思看百戏,早早地到那儿候着,左顾右盼了一会儿,始终没再看见那个墨发如瀑的身影。
      又过了会儿,来人络绎不绝,李元乐的贴身侍女云鸾急急寻到他,言,“能否请小郎君帮个忙?”
      闻棠不解,见她从身后端出盘香烛贡品来,有些不好意思,“往常申时末公主就要去寺里西院的伽蓝殿供奉诵经,今天三娘子来,公主很是高兴,想多些时间与她叙话……”
      闻棠沉着脸的时候也并不唬人,李元乐站在远处朝他挤眼睛,他问云鸾,“她怎么不自己过来说。”
      “公主怕伤了您和她的情分,”云鸾道,“小郎君心善,又和公主血脉相连,除了你之外,也没人能帮她了。”
      看着云鸾少有的恭谦,闻棠叹口气,将托盘接过来,不情不愿道:“你跟她说,照顾好三娘。”
      “这是自然。”她答。
      见他从侧门出去了,云鸾一溜烟跑回李元乐身边。
      “怎么样怎么样?”她激动地问。
      “小郎君应当没有起疑。”云鸾道。
      “那就好,如果我去说,我会止不住想笑,肯定会露馅的!”李元乐兴奋。
      “公主,你真的……”
      她话没说完,元乐严肃地说:“当然,此仇不报非君子,现在表兄不在场,只要把书呆子骗过去就行了。”
      闻棠端着堆满礼佛之物的托盘,绕过寺里的红砖墙院,又看了眼门上的匾,心中念句阿弥陀佛,迈步进去。
      守在殿中的沙弥意外地看着他,待听清来意后,双手合十,道:“施主可是寻错了地方,伽蓝殿中无需供奉。”
      “啊?”
      闻棠脑袋发懵,退了出来,又去对面的殿中询问,得到了相同的答案。
      难道李元乐在唬他?
      可这样做有何用意呢?
      闻棠咬牙,黑着脸从西院出来,却见旁边另有一小角,里面只一座殿宇,与伽蓝殿相背,且入口极狭,不易发觉,乍眼看去,就像嵌在西院中。
      他想了想,打算再问最后一次。
      从窄窄的院道进了殿门,却是四下无人,不仅如此,这里连佛像也没有,供桌上空无一物,只后面有个高高的木架,看上去摆满了经卷文册。
      闻棠环顾打量,觉得更不可能是这儿,正准备回去找李元乐算账,忽闻脚步声至。
      不急不缓,端方有度的样子。
      他猛然抬头,杜念正好走进来,见是他,愣了下,眉头慢慢皱起。
      正当时,殿门左右两边被人迅速合上,杜念反应过来,立即转身伸手去推,门外已传来落锁的声响。
      匆忙离去的步音渐渐消失。
      闻棠张了张嘴,那人徐徐转身,俊逸的眉眼间一片阴郁,默然地看向自己。
      他端着香烛,良久,只能无力地辩解。
      “不是我做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三十一、渡孽海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