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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三十、情难辨 ...


  •   谢北舟怒不可遏,推门而出,吼道:“你们是怎么看守的?”
      府兵自觉委屈,“这……我们哪儿能想到。”
      他灵光一闪,突然忆起,“昨夜御史台来了个人拜访文司成,说是他的旧友……”
      “御史台?”谢北舟问,“为什么现在才说?”
      “是将军您说过不要为难文肃,那人又确实与他相谈甚欢,走的时候都还好好的……而且昨夜将军已经歇下,小的怕打扰您……”他道。
      谢北舟略微冷静了些,又问亲卫,“御史台今天一大早就去了衙门?”
      “对,我们得到消息的时候,他们已经在那儿了。”
      “太子呢?”
      “殿下自然也在。”
      谢北舟怒极反笑,思绪却越发明晰了。
      暴民一招认,文肃登时就自缢了,岂不荒谬。
      亲卫见他此状,担忧道:“将军,现在怎么办,咱们要不先去衙门看看?”
      “要去,”他冷笑一声,“先把那两只死鸽子给我拎过来。”

      ******

      闻棠将案上散乱的卷册码放整齐,摞在旁边,待其他小吏再行核查。
      裴是镜面若寒霜地进来,罔顾其他人的行礼,迅速找到闻棠,用力抓住他的手腕。
      “跟我出来。”他冷声道。
      闻棠不明所以,被他拽着直接出了御史台,沿着朱墙一路走到无人的角落。
      “裴中丞……”
      闻棠话音未落,猛地被他甩开。
      裴是镜转身,压低了声音,眉眼间比平时还要疏远,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厌恶。
      “文素闲死了,你有什么要说的?”
      闻棠脑海中有一瞬的空白,迟疑道:“什么……”
      他嘴角勾起一抹讽笑,“你还在演?”
      闻棠的脸色即刻变得难看,他绷直了身子,像某种警觉的兽类。
      “中丞这话是什么意思?文……”
      他的声音有一瞬的漏空,喉间堵得厉害,需要更用力才能把后面的话说完。
      “文公怎么了。”
      裴是镜盯着他明亮的眼睛,辨不清里面究竟是纯粹的悲戚还是最精湛的伪善。
      他重申一遍,“文肃自缢了,升州的暴民供认他们是受文肃指使,他不堪受冤,自缢于府中,留下血书一封,请圣人明鉴。”
      “怎么可能呢?”闻棠质问,“文公是最想贡院建成的人,岂会煽动暴乱?”
      “你也知道?”裴是镜发笑,“有人宁愿不顾天下悠悠众口也要污蔑他的清白,是何居心?”
      “那些暴民一直都由你舅舅的亲兵看管,想要从中作梗,不是容易得很?恨不得将文肃除之而后快的,除了你萧氏,又还有谁?”
      闻棠垂下眼,“朝堂上政见不合,是常有的事,但……”
      “还在装傻?”裴是镜捏住他的肩,厉声打断,“你本来也是要去升州的,若不是我执意将你扣下,此时你已和谢北舟狼狈为奸了吧?”
      “裴中丞!”
      闻棠用力挣开他,双目赤红,道:“你平日里处处打压我,我忍了,可你不能因为莫名的成见就血口喷人吧?这督事御史并不是我想当的,我不愿让我父兄为难才在这里委曲求全,倘若一切如你所言,你裴若渊当真拦得了我吗?”
      裴是镜直直与他对视,良久,终于慢慢松开他的衣袖。
      “我会尽快请调别处,”闻棠转身欲走,末了又道,“还有……”
      他看着裴是镜,“我舅舅不是那样的人。”
      他决然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宫墙间。
      裴是镜在原地站了许久,才宛若失神地往回走。
      崔立在门口焦急等候,见他这副模样,担忧开口:“中丞……你面色不佳,是不是太累了?”
      裴是镜摇摇头,问:“你杵在这儿做什么?”
      “有人来寻你,传话的军卫说,是个什么掌柜,在延政门外候着,见不到你不肯走……”
      他话没说完,裴是镜猛地往外跑。
      “诶,裴中丞……”
      崔立心下奇怪。
      他刚还看见萧闻棠的身影,却没回御史台,也不知去哪儿了。
      裴是镜急匆匆地跑到宫城侧门,见到一个熟悉的人正谄媚地跟守门的金吾卫说些什么,他快步过去,掌柜见到救星,瞬间喜笑颜开。
      他将掌柜拉至一边,还未开口,那人先一步从袖中取出个小巧的竹筒,堆笑道:“咱们的信鸽回来了一只!我已认真辨过,虽然时间久远,但身上的记号还在,我记得郎君的叮嘱,立马寻过来了!”
      裴是镜接过竹筒,扯了扯嘴角,道:“有心了,多谢你。”
      掌柜忙道哪里,说若无其他事,他就先告辞了。
      裴是镜点点头,待他走开,迅速打开竹筒将其中的纸条一点点抽出。
      手指轻颤着将其展开,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直白的大字——管好你的狗。
      裴是镜垂下手臂,紧紧攥住纸条。

      ******

      闻棠漫无目的地在宫城中游走,直到有卫军好奇地过来询问。
      他忙道无事,又慢慢往回走。
      他路过宣政门,下意识地想去门下省,又兀地停住脚步。
      明明此处空无一人,他却有些心虚地避过身。
      秋风萧瑟,灌进衣衫里,冷得刺骨。
      他忽然抬首,跑回御史台,骑上曳落赫,朝宫门而去。
      崔立在后面喊他,他置若罔闻。
      萧府门口的小厮见他回来十分惊奇,碍于他的脸色又不敢多问。
      闻棠下马,要往书房冲,萧问梨正在院中和侍女描花样,见他突然归家,诧异道:“阿兄?你怎么回来了?”
      闻棠看着紧闭的书房门,以及周围人惊异的样子,渐渐冷静下来,问:“府君回来过吗?”
      几人都说从未,管事上前,耐心道:“府君归家基本都在未时之后了,小郎君有要事可以直接去尚书省。”
      闻棠顿了顿。
      宫城高高的阙楼像要压倒下来一般让他想逃,硬黄纸中草本酸腐的气味令他喘不上气,他下意识地想寻找最为安全的地方,可偌大的府宅也莫名比平时多了几分空寂。
      萧问梨担忧地看着他,他眨了眨眼,道:“我没事……”
      “……御史台不忙,我回来待一会儿。”闻棠缓缓补充。
      众人心中犹疑,但见他默默回了自己屋子,合上了门,只好先散了。
      过了会儿,萧问梨端了点心来敲门,许久,才听到闻棠闷闷地应了声。
      她推门进去,却不见他身影,直往里走,才看见他坐在榻边,地上放了只打开的木匣,旁边摆着草蚱蜢、弹弓之类的小玩意。
      “都快晌午了,肚子饿了吧,二哥你想吃什么,我让膳房单独做。”萧问梨在他身边跪坐下来,点心放在一旁。
      闻棠看看她,扯出个笑,道:“多谢三娘。”
      说完愣愣地拿起点心往嘴里塞。
      他一连吃了好几块,尝不到味儿似的,又伸手去拿,萧问梨忙拦住他。
      “你怎么啦?”她的声音很柔和。
      闻棠转头,她浅色的眼瞳里写满了担忧与不解,眉心的朱砂依旧鲜艳生动。
      他终道:“我没事。”
      “连我也不能说吗?”她问。
      “不是的,”闻棠摇摇头,“我只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萧问梨见他这般落寞,手中一直捏着个小巧的机关弩,心里有了个荒谬的猜测。
      “阿兄……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她突然道。
      闻棠的手猛地一抖,木弩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动静。
      “不……”他下意识想要反驳,却又生生止住,萧问梨的话宛若当头一棒,胸腹中那种永远填不满的空荡之感,好像不仅仅是因为文肃的离世。
      “其实打从年初,你就一直很奇怪,有时候自己一个人呆着,也不知道想些什么,有时候开心得偷偷傻笑,有时候难过得都不像你了……”
      闻棠喉头梗动,心里泛出一阵闷痛。
      “不管什么原因,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憋在心里。”她道。
      闻棠望着她姣好的面容,却是欲言又止。
      朝中之事太复杂,他自己都还未弄清,告诉她既无益处又徒增烦恼。至于情爱之事,他并非一窍不通,只是……
      任他一向只追随心意,也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对男子产生思慕和依恋。
      他做过许多离经叛道的事,却是头一次因为未知而想要回避。
      这种回避使他苦闷不已,他不知道是该往前走,哪怕刀山火海,还是该向后退,从此落入相思成疾的煎熬。
      萧问梨见他茫然又困苦的样子,叹息一声,轻轻挽了挽他的手臂,“等你想好了再告诉我。”

      ******

      未到申时,萧穆和萧寻枫一同回来了,闻棠着急地跑出来。
      萧寻枫略显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他顾不上回答,只问:“文公自缢了,是不是?”
      萧穆看他一眼,沉声道:“先跟我来书房。”
      闻棠沉默地点了点头。
      甫一关上门,萧寻枫嘴里骂了声,啐道:“那群田舍汉真会含沙射影,依我看没准这是文素闲自己演的苦肉计,好让他们把矛头直接指向咱们。”
      萧穆没说话,而是看了眼闻棠,不紧不慢问他,“是谁告诉你的。”
      “裴中丞。”
      “他作何反应?”
      闻棠沉吟了下,道:“他一向看我不入眼,不论说什么都没有好脸色。”
      见他垂着脑袋,萧穆若所有所思,萧寻枫又冷笑一声,道:“是御史台也没准儿,姓裴的最爱搬弄是非,恐怕只等着将新仇旧恨一起清算呢。”
      “好了,”萧穆沉吟片刻,“御史台素来只爱和稀泥,和文肃无冤无仇,太子战战兢兢,最怕再出状况,王肇若是看他不顺眼,早就动手了,右威卫更是八竿子打不着,偏偏就是在四郎手底下出的事。”
      “舅舅也是腹背受敌,江南府兵以前大多听王顾两家的话,恐怕难以统率,右威卫中也有对新任长官不满的,更别说御史台……”
      萧寻枫分析道。
      “自从阿翁故去,中书之位一直空悬,本来只要等舅舅处理好了升州的事,用不了多久阿爷就会升迁,这下可好,不知会被如何编排弹劾。”
      闻棠担忧地皱了皱眉。
      萧穆看在眼里,出声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朝廷收到的是急报,先等等四郎那头的消息。”
      接着他望向闻棠,“不必理会那些风言风语,文素闲是死是活与我们何干,你留在御史台也不是长久之计,回头找个机会,将你调到右威卫去。”
      闻棠只能点头称是。
      萧寻枫走过来,轻轻扣住他的肩,“你也看到了,那些人一个一个的全都虎视眈眈,以后可千万要多加防备,少与他们往来。”
      他没有应声,只是垂下头,抿紧了唇。

      ******

      十月一过,天气转冷。
      屋中窗牖几乎整个撑开,杜念伏在案前不知写些什么,白皙削瘦的手背被风吹出红色的细密纹路。
      隋泠进来,想要关窗,被他出声阻止。
      他头也没抬,手上笔锋未停。
      隋泠于是不再管他,将升州送来的信放在案上,转身出去了。
      杜念顿了顿,才搁下笔伸手去拆。
      文娘子说自己已带着桑娘和仆从们回了老家,让他不必再挂念,语气虽淡然,字迹却越来越潦草。
      他持着信呆坐半天,才将它一点点折好收起,复又提笔疾书。
      天色将昧,到了该掌灯的时候,书房里却静悄悄的。案上有封展开的信,杜雍光坐在那里,许久未动,如同一尊塑像。
      小厮轻声催了几次用膳,里面的人都说还不饿,看着杜念过来,以为救世的来了。但见他冷如寒泉的面容,仆从也不敢贸然上前。
      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杜念进来,拿着起草的折子,在桌案上展开。
      “明日我会依着上面写的上奏弹劾,请义父先过目。”
      屋外一片漆黑,有家仆在门前的檐下挂了灯烛,门框微微透进昏弱的光亮。
      杜雍光轻叹,不必看就知道他写的是什么,一番引经据典,可没有一件是明晃晃的证据。
      文肃含冤自缢,以血书证清白,在朝野引起不小骚动,升州不少学子为他请命,谢北舟雷厉风行,将关押的暴民严刑逼供,终于有人承认,实为刺史王肇对学官和贡院之事心怀不满,起了歹意。
      王肇起初叫冤,没过几天又供认不讳,暴民皆被处死,王氏被处满门抄斩,其余家眷流放千里。
      传说王肇被押到刑场时已经奄奄一息,沿途血迹斑驳。
      待事态逐渐平息后,谢北舟自掏腰包安抚了文肃的家眷和那些申冤的学子,又上奏书一封自请辞去右威卫将军之职,直言这次是他御下不严有此疏忽,并请调凉州府,镇守藩疆,辑宁外寇。
      “隽思,不要冲动行事。”杜雍光劝慰道。
      “如果不冲动,我还要忍到什么时候。”杜念缓缓道。
      他不像在问,脸上没有愤恨,没有悲伤,甚至显得平静。
      杜雍光苍老的眼中有半隐半现的晶亮,声音有些颤抖,道:“素闲……是自己动的手,人尽皆知。”
      杜念笑笑,“当年那颗宝珠,不也是自己忽然有了字。”
      “我们早就去信,要他珍重,怎么就这么巧,暴民招认的同时,他便自戕了,又怎么这么巧,他前几日偏偏见过云麾将军,不仅如此,还要假情假意安抚他的家眷。”
      他的语气平淡,如同无波澜的死水。
      杜雍光缄默,看着他孑然离去的背影,眼神关切又悲悯。

      ******

      升州血雨腥风,连带着周边州县跟着遭殃,除此之外又是一番官职调动。
      谢北舟最终没有回长安,只上表陈情,言明西疆之地北接鞑靼南邻吐蕃,常有纷扰,故此宁愿背着不孝骂名也要远赴凉州,是为报国忠君。
      他言辞恳切,圣人只能成全。
      萧穆再收到谢北舟的信时,太子和督事院都已启程回京。
      信中只道,他幸不辱命,却也难以招架朝党纷争,此番有惊无险,到底伤神伤力,还特地提醒萧穆留意督事院,甚至直言,其下几多疯犬。
      萧穆无法,也不能强行留他,只回珍重。
      霜寒露重,口中呼出的热气都成了白雾。
      闻棠悄悄躲在宣政门外的拐角,等着散朝的官员。
      他去门下省探问过许多次,可小吏一直说杜补阙不在,久而久之,他再迟钝也生疑,只好来此处等着。
      那人本就生得高大,看上去又消瘦许多,摇摇欲坠的样子,闻棠心中发酸,不顾周遭官员诧异的目光,朝他走过去。
      “杜……”
      他连他的名字都没喊完,青色银纹的袖口流水般从他掌心滑走。
      杜念连眼也没斜一下,掠过他而去。
      闻棠的眼睛被秋风吹得发涩,眨一眨就泛起润泽的水雾。
      他攥了攥空无一物的掌心,忽地记起什么。
      他还欠杜念一幅画,他想,他们之间还不算完,他还要把画赔给他。
      万珍阁的茶室内,万复来正提笔拧眉,努力将已经画了大半的竹林图细化绘成,嘴里不时冒出似赞似叹的“啧啧”声。
      “当家的!”伙计大喊一声推门进来,吓得他赶紧将机关案收起,笔墨瞬间隐在下层。
      看清来人,他拍了拍胸口,“你要骇死我!谁准你直接进来的!”
      “情况紧急!”伙计道,“我已按照你的话说了,可是那萧郎君好像突然失心疯了一样,非管我要画,他说他等不了了,不能等了……”
      “……我硬是拦下他,说您在外地未归,可他还是不肯走,失魂落魄的。”伙计擦了擦脑门上的汗。
      万复来一咬牙,道:“等我两个时辰,先从侧院准备好车马,悄悄牵出去。”
      “这……这能行吗?”伙计惊疑。
      “那你觉得他会离开吗?”万复来问。
      伙计看他一眼,想起萧闻棠的样子,头摇得像拨浪鼓。
      “那就按我说的做。”万复来拍板。
      伙计走了,万复来迅速将画案升起,也顾不得许多细节了,只想尽快画完。
      日暮晚风凉,万复来吹着未干的墨,手里还打着扇子。
      眼见差不多,他迅速将画夹在锦轴中卷起,再收进长匣。
      接着,他批起一件外衫,从侧门而出,装作匆忙归来的样子,和守在前厅的闻棠打了个照面。
      闻棠焦急又欣喜地接过匣子,画卷展开,未干的墨零星沾在了锦轴上。
      万复来捏了把汗,但闻棠好像并未发觉,只是看了看就将它重新收起来,然后宝贝似的紧紧抱着长匣走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三十、情难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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