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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三个哥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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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新娘给丁木匠夫妇留的东西,算不上过分。
纪筝只知道,他们出发回年山的时候。
丁家的房梁开始颤巍巍漏土。
回到年山。
崔惊樾出来,以叶当纸,画了几张符,化水叫纪筝服下,有助于伤口恢复。
纪筝这才摸出酆都冥灯,准备送郭小柔上路。
可酆都冥灯,没了反应。
纪筝不知缘故,扯下冥灯柄上的流苏,烧了召来附近的阴差同行。
老阴差也是活人作阴差,是个四十开外的老儒生。
老儒生一看到郭小柔,直摇头。“强不了她。”
“她是静河这片出了名的钉子户,不害人,也不肯转世。你用鬼契,只是束缚她跟你回来。但她没有答应你,回来就去投胎。”
竟是如此。
纪筝不由暗悔,当时欠考虑。契约定得有纰漏。
她只得请老儒生阴差吃了杯茶,又讨教了不少阴差的基础知识,这才互相辞别。老儒生还客套,说她这样候补的阴差,头一回就拿到这样的大鬼,后生可畏。
纪筝苦笑。她呼吸的时候,肚腹都隐隐作痛。
等纪筝再看,郭小柔已找了墓园的背阴处,脸朝年山山壁。
鬼爪一掏。
咔咔咔,吃土。
唉,明明是个很心软的鬼新娘。
爱着妹妹,就连惩罚背叛自己的相公,也只是让房顶漏土。
硬来并非纪筝所愿,她改为晓之以情。
是夜,满月高升。
纪筝披衣而起,循着咔咔声,来到郭小柔身边。
郭小柔面对着石壁。
纪筝背靠石壁,谁也看不见谁。却知道彼此都在。
“今夜,没有星星呢。”
郭小柔吃土的动作一顿。
纪筝像是没发现,自顾自言语。
“爹爹替我收养过三个哥哥。”
郭小柔抓着土,但完全没咀嚼,耳朵也忍不住竖起来。也是……被收养的吗?
“我最喜欢二哥了。我捡到他的时候,他因为腰伤,被杂耍班丢在外面,和野狗抢食。我捡了他,他磕头说着谢我,但眼里什么都没有。”纪筝的语气软下来,“他们都说二哥心冷。但二哥记住了我的每个喜好,每种习惯,甚至比我还要了解我自己。好几次,他都拼了命地保护我。小时候不懂事,我还说长大了要嫁给他,因为他长得最好看。被家里上上下下地,笑话我笑话了好几年。”
郭小柔转过身,动了动嘴唇,想问什么。但还是没开口。
“三哥是我从济善堂自己挑的。排号十一。后来我们都叫他十一。三哥这里有点问题。”纪筝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四岁才说话,而且说不利索。大了也还是说不出几句完整话,经常发呆自己和自己玩。但他实心眼,别人说什么,他都信。要我看,他才不笨哩,每次我逗他,都被他识破。他就把我高高举起来,在空中抱着甩三圈,说我是大坏蛋妹妹。每回我回家,他都给我编珍珠鸟。上好粉蓝的颜色。也不知他从哪捣鼓来的色漆。”
纪筝用手比划着,“这么大,很可爱,还会停在人肩膀上。”
郭小柔瞥了眼纪筝的手指,眼神聚焦那三根变形的手指。她的目光闪了闪。
纪筝恍若未觉,眼里盛满月光。
“大哥是最受尊重的,没人敢笑话他。他是黎大伯的遗腹子,梦想是当将军。他最懂事也最辛苦,处处护着我们。但我偷偷看到过,早晚他都要在院子里挥千百次剑练武。他想杀到边疆,为黎大伯报仇。背的东西,比我们都要重。”
郭小柔认真地看着纪筝。
“那他们现在在哪儿?”
纪筝陷入沉默。她把头埋进手臂和膝盖间。
郭小柔笑起来,“不会要骗我,他们都好好的吧?”
“不骗你。”纪筝的声音闷闷的,“我也没有家了。”
初冬,夜里的年山冷得人耳朵都要冻掉了。鬼新娘穿着薄薄的嫁衣,任夜风拂过裙摆。
纪筝穿着小夹袄,头埋在膝盖里,膝头润湿一片。
鬼新娘飘起来,朝年山的另一侧飘去。
见到山壁旁的人影,鬼新娘毫不意外,她早就发觉了。
这侧有人听墙角,还听了很久。
鬼蛟与她打了个照面,擦肩而过。
纪筝听到身侧有踩动的声响,抬起头,一张泪脸。
鬼蛟别过脸,“说了不许哭。”
纪筝抓着裤子上的破洞,抓了又放,放了又抓紧。
“你能不能……让小师弟出来一会儿?我……”
接着,她被猝不及防的阴影笼罩。
整个人落入紧实的怀抱里。
“不能。”鬼蛟的声线冷淡,但伴着月光,有种诡异的温柔。
纪筝躲在他怀里,试探地揪住他胸前的衣服。
“我其实是想让小师弟抱我一下就好的……”
鬼蛟的怀抱收紧,“我抱。”
夜凉如水。
杂树从嶙峋峭壁斜伸,少男少女的影子被月光拉长,融为一体。
从这一天起,对着纪筝,他的自称,从“吾”变成了“我”。
良久。
纪筝觉得呼吸间都冲满了那种香灰式的异香。连她的衣服上都被沾染。她伸出手,想推开他。
“谢谢,鬼……”鬼蛟这个称呼,好像不太礼貌……
他默契地接话:“那伽。”
纪筝一愣,抬眼望他。
在他金色沉静的眸子里,看见自己半边烧伤半边正常的脸。
“那伽。我的名字。”
他生来就是要飞升成龙的。
只不过死了。
堕鬼。
纵使重塑金身,也终生不得化龙。
次日。
一大早,郭小柔就不见了。
纪筝绕着墓园找了许久,功德喵懒洋洋地拿猫爪垫拍拍她的肩膀。
“安啦,主人,她去扎纸匠家了。和喵喵我报备过的。”
果然,中午时分,郭小柔回来了,旧嫁衣不见了,换了一身素白的常服。
很衬她清秀的脸。
想来,是去找扎纸匠,重新扎件新衣服烧给她了。
入夜,郭小柔爬到纪筝卧坑边,拽拽纪筝的头发。
纪筝头皮痛醒,醒来床边一个白衣女鬼……
她闭上眼,再睁眼。
很好,不是幻觉。
这便起身,随郭小柔来到静河边。
静了约莫有一盏茶的时间。一人一鬼,就看着静河的水潺潺流淌,发出珠玉相撞的清脆音。
纪筝极富耐心。
小柔蹲下来,用手捞起一捧河水。
今夜,轮到她讲了。
“以前,丁大哥哄我的时候,我要星星他也摘。喏,水里的星星,亏他想得出来。”
可不是嘛,丁木匠属猴的。纪筝戏想。
“这是小的。我决定嫁给他,是因为有一晚他送我回家。”郭小柔道,“我们走到哪,月亮、星星就跟到哪。”
“他说:‘星星会永远陪着你回家。’”
“他想当我的那颗星星。”
郭小柔哽咽,“我以为,我终于有家了。”
可是,都是假的!人是会变的!
纪筝的手搭在她肩膀,清心咒的余波,柔和地罩住郭小柔,平息她恶鬼的怨气。
郭小柔凶狠握拳,流水从指缝间淋淋漓漓往下淌。
“我忘了,水里的星星,是捞不到的。”
“一碰就碎。”
郭小柔站起身,素白背影倚着静河岸,说不出的冷硬。“我想回去看看。回来就随你去投胎。”
这是可以容情的。
纪筝取下冥灯一挥,送她一程,“去吧。三刻钟后拿你。”
已经收归冥灯的魂,不受距离限制,马上就至目的地丁家。
纪筝得了郭小柔投胎的承诺,并不怕她跑。酆都冥灯实时向她传来郭小柔那边的画面。
十分老套。
顶着房梁漏下的土,丁木匠跪下,痛哭流涕。求求她放过自己。放过陶三。
昔日动心过的男人,为了新欢,求旧爱放手。
他指天立誓,要是小柔不消气,他明日就休了陶三。
小柔彻底心死,抚摸着他衰老坑坑洼洼的皮肤,和眼角长出的鱼尾纹,深而杂乱。
眼尾炸花,夫妻宫坑洼,多出花心的男子,老一辈何曾讲错?
这样花心讨巧的男人,心里除了他自己,又会放得下谁?
她怎么还是不肯清醒?
小柔苦笑,“今晚的星星真好看。”
丁木匠露出迷茫的神色。
十三年了,他完全不记得了。
女鬼的叹息声,悠远而去。回到酆都冥灯内。
纪筝不拖延,提灯往年山城隍神龛,通过神龛据点,将郭小柔送入地府,前去投胎。
胸前功德簿亮起,纪筝翻开,册子已能翻到第二页。
【郭小柔:土,星星,送你了。】
【郭小柔:我们都会有新的家。】
而夜半一直跟在暗处保护纪筝的鬼蛟,也站了出来。
那伽一口张开嘴巴,啊呜吞掉功德簿,再吐出。
熟悉的流程。
下一瞬,那伽张开手掌,脚下巴掌大的泥土,从地面升起,已能随他心意而动。
纪筝:吃到技能了。
她松了口气,笑着凑近,“那星星呢?郭小柔的星星是什么能力。”
那伽却忽然变了脸,“不知道。”
他才不要用那种幻化星星的幻术。又弱小,又花哨。
对面纪筝期待的神色,猝然黯淡。
那伽身体比嘴快。
指尖燃起三颗星星,星光微弱,好似萤火虫。
“哇,星星点灯。”纪筝心满意足,推那伽走在前面,当作照明,“带路。”
那伽的脸更黑了。
但夜深路难行,那伽还是带着纪筝,一路下山。
算了,他这些天总起夜跟着纪筝。不就是怕她又打不过女鬼再受伤么。
没道理事情了结了,再让纪筝在山路上跌一跤。
那伽道:“你何时转为正职阴差?”
她变强了,能助他吞更多的鬼识,习得更多的鬼技。就算不能用五雷术重塑金身,他也能逐渐恢复从前的实力,另辟蹊径。
纪筝若在地府步步升职,对他俩是双赢的事。
不妨合作。
再配上御鬼宗修习,事半功倍。
纪筝笑笑,“别提了,刚下去看了,先给我记了一魂。还得三天才出最终结果。”
合同工嘛,不好要求太多。
就在纪筝等待地府记功结果的日子里,静河镇出了件大事。
半老徐娘的陶三,居然有喜了。
这真是唱戏敲铜盆,太不着调。
人听了要笑,一大把年纪,夜里头还那么精力旺盛。
陶三再厚的脸,都没脸出门,整日躲家里养胎。丁木匠老来得子,想起前几日旧人索魂,更是忧愁。
他是心虚的。
毕竟,郭小柔是在丁家从楼上跌下的。
时间太巧了。没几天他和陶三幽会又被抓了个正着。
别人不怀疑他才怪。就算过去十三年了。
陶三自己心里也清楚,她和丁大洪好上,比郭小柔跌跤跌死还早。
前几日嫁娶,郭燕就来砸骨灰,后脚她就害喜了。
陶三也心虚。
夫妇俩想了许多法子。
喝凉性的药、蹦跳干重活。这胎就是不掉,反而把陶三折腾得呕吐不止,眼凸头痛。
到底只得认栽。
当这闲话传到年山这头。
纪筝在大冷的天,出了一身的冷汗。
顿觉不祥。
她摸出功德簿,调用她最害怕的能力:重历鬼物的人生。
郭小柔一生太苦,纪筝受不得。
她只调取小柔死前的片段。
从医馆回来,她的顽疾被治好,可谓大难不死。
尽管还是病恹恹的,但总还能过日子。
丁大哥也很体贴她,考虑到她吃力,打了把轮椅,整日推着她走。
那夜星星很亮。月亮完全隐在乌云后。
丁木匠伺候她试穿嫁衣,等她病好了两人就补办喜宴。一切都会好的。
丁木匠推着媳妇,正巧走到楼梯口。
她说:“我想喝水。”
声音干哑,仿佛提不上来气。
丁木匠微微顿了一下。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