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云商》成风夜行

2、第2章

　　周临与从苍老的指缝中看到了那两个字，乱中有序，潦草中带着严正的笔锋，行云流水般，仿佛一气呵成。

　　他下意识往棺木尾部走去，从字的笔锋走势可以看出，不是提前写上去再刻，而是刻字的人内心仿佛上演了千百遍，甚至闭上眼睛都能把这两个字完整地刻下来。

　　因为，这两个字与传统意义上的字形并不一样，像是经过特别的处理，又像是单独发明的一种字体。
　　他细细看去，等再回神，他发觉自己盯着这两个字很久了，它们像是有什么魔力一样，让他久久移不开目光。

　　他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一种想法——他竟然想知道这副棺材到底是谁送的。

　　是送的人做的还是送的人委托工厂做的？

　　光是在棺材盖上雕龙画凤想必就会花费不少功夫，更不用说棺身上那一幕幕场景，谁会花这么大功夫定制一副棺材？
　　而且，他还仅仅是看了两个字就产生如此荒唐的想法。

　　其实当他一开始靠近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一点，棺身上每一笔雕刻都细致入微，那些场景在精湛的刀工下，栩栩如生，好像真的存在过一样。

　　就像奶奶说的，在她那个时代，送棺材并没有那么冒昧，而是心平气和地接受自己死亡的事实。

　　现在制作工艺发达了，根本不需要两三个月的时间，而且有专门卖棺材的地方，机器生产，批量加工，根本不需要木匠单独制作，所以对于身处21世纪的人们来说，有如此想法也并不奇怪，反而是送棺材的人感到冒昧才对。

　　现在卖棺材的到处都是，哪里需要提前送，即使是定制的——不，那还是诅咒，而且虽然那个时代可以，但现在是21世纪，不是以前，当代人有当代人的生活理念，既然某个人还活到现在，就不应该做出如此让人误会的事情。

　　这才是让他生气的原因。

　　不过，看奶奶的反应，她好像不是很在意，那他也只能暂时心平气和地把这副棺材给看完。

　　周临与看着奶奶的手小心地在上面摸着，他就更加想要知道眼前这么精致的棺木到底是谁做的或者谁送的，毕竟，这副棺材看起来像是花费了不少功夫，没人会花这么多钱或者浪费这么多时间，仅仅用它诅咒人吧。

　　“奶——”
　　在周临与将要叫出声时他即时止住了，看到奶奶细细摸着棺身上的雕刻，嘴里不知道在念着什么。

　　他弯下腰细细听着。

　　“这是在水池救我的场景……”邱玉摸着棺木最前面的凸起，带着由心而发的笑意，自言自语道。

　　“这是她收到第一封信的场景……”

　　“这是我们一起去拾野菜的场景……”

　　邱玉一边回忆过去的事情，一边往棺木中间走，“这是……”

　　她手里的动作一顿。

　　——她摸到了她家以前的大门，门口站着的人应该是她的父亲：邱雨堂。

　　她的父亲是一个老实的木匠，她小时候几个村加起来都不一定有一个木匠，但是她的父亲带着一股毅力，和师傅学了半年，最终小有所成，开始单干，那时父亲做过各种各样家具，其中就包括棺材。

　　那个年代挣钱困难，吃饭都成问题，哪有那么多闲钱做家具，所以那个时候能够活下来就不错了。

　　因此她父亲做的最多的木工活不是桌椅，反而是早早就会为自己准备的棺材，加上那时候木匠少，工具不发达，所以一个木匠要做成一副棺材就需要两三个月的时间。

　　邱玉曾经亲眼看过父亲做桌子，小时候家里摆在客厅的那个红木桌子，父亲就做了一个月。

　　邱玉不忍心再想下去，这是那天，她来找她的场景……

　　“小与。”她直起身，捶了捶自己的背，两只手交握搭在后背，她老了之后背已经直不起来了，需要一双手搭着，才会感觉有力气撑着。

　　“把这副棺材搬到屋里吧，”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又摇摇头，“你一个人搬不动，先放在这吧。”

　　周临与默默看着眼前的棺木，这副棺木全身木制，对于刚高考完的他来说应当知道纯木制做的棺材有多重。

　　“嗯。”他也不再执着，而是扶着奶奶往房间里走去。

　　正午刚吃过饭，七十多年来，邱玉一直是自己烧柴做饭，这么多年，家里还是原来的样子，仿佛一切都没变过。

　　二十几年前村里通电，一直过着煤油灯照明的五十多年，通电后她也没有再去适应，还是保持着原来烧柴做饭的习惯，家里还有儿子买的电磁炉、电饭锅、电饼铛……几乎都是全新未拆封。

　　只有那个陪伴了她几年的风扇，还有一台极具现代感，与室内装修格格不入的液晶电视，这是她唯一要求留下的，当时她儿子也没问为什么，只是按照她的要求把这台电视留了下来。

　　“小与，把电视打开。”

　　邱玉听着桌子上老式的钟敲了两下，她知道节目要开始了。

　　周临与走过去，把电视打开，而他刚一打开就看到亮起的屏幕上出现了四个大字：木匠风骨。

　　家里的一切都是旧时的，但奶奶倒是赶潮流，这档节目是很知名的电视台策划的，近期不知为何，网上掀起一股手艺人的潮流，节目一共分为十二期，每一期都会由一个知名手艺人为观众讲解从业多年的经验。

　　今天刚好是工匠精神的第一期：木匠风骨。

　　看到这几个字，又联想到院子里的棺材，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不过，还没等他细想下去，就听到电视里传来主持人的声音：“尊敬的观众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收看工匠精神第一期：木匠风骨，我是主持人晓蓓……”

　　走完例行流程，主持人继续说道：“我们本期节目邀请的是木雕玫瑰工作室创始人：邱云商女士。”

　　说完名字，后面便是特邀嘉宾的个人介绍：“邱云商女士十几岁自学成为木匠，为今已有五十载，五十年间，邱老师兢兢业业，敢为争先，创造了一个又一个脍炙人口的作品，于2000年建立木雕玫瑰品牌，至今已有20年，木雕玫瑰工作室曾获全国匠心巧手金奖、全国木雕比赛一等奖……从业五十年，为全国木匠事业作出巨大的贡献……下面——”

　　主持人激声昂扬：“有请邱云商女士——”

　　瞬间，台下传来激烈的掌声，摄像头转向后台，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从容地走出来。

　　看着镜头里的女人，周临与眉峰紧皱。

　　邱云商？也姓邱？还是一个女人？

　　邱云商并没有穿得很正式，而是穿着一身朴素的中山装，她的短发花白，脊背挺立，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与其说是木匠，倒不如说更像一名研究人员，即使她穿着深色的中山装，但她脸上的那份岁月静好，就连她淡淡的笑都透露着从容，专注。

　　她给人的感觉，就很像是一个只要开始研究便会专注一整天的人。

　　一开始的简介里介绍过她出生于邱家营，和奶奶一个村，想到这里他似乎才明白过来，这副棺材就算不是她送的，但极有可能与她有关。

　　不然奶奶为什么会专门看这个节目？而且刚过两点就让他打开电视？更巧的是他刚一打开电视，正好在这个台，哪有这么巧的事？

　　他转头看了看奶奶，想要问问，但是见到奶奶正在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也不便打扰。

　　不过，周临与转头一想，她现在不住在这里，也一直待在南方，和他家离得十万八千里，怎么把棺材运过来的，单看那包装就不像是从远处运过来的，倒像是三轮摩托车一路给拉过来的。

　　邱玉看到邱云商出来后，她的身体不自觉往前靠了靠，扶着老花镜的手也微微发着颤。

　　电视里邱云商介绍过后，坐在了主持人对面。

　　“邱师傅，之前就听说您要来，百闻不如一见，您身上一看就有岁月沉淀的痕迹。”主持人开头第一句先热热场。

　　“我今年70了，”邱云商笑着，温和地说，“倒是有岁月沉淀的痕迹。”

　　她刚一说完，就听到台下传来的笑声，也引起主持人的轻笑：“您真幽默。”

　　节目一开始照例是一番寒暄。

　　寒暄过后，便是例行采访环节。

　　主持人一边看着提示卡一边问邱云商：“听说您为了让自己更多时间投入工作，至今没有结婚，请问这是真的吗？”

　　邱云商花白的短发随着她侧身的动作微微颤动着，她唇角逐渐勾起，笑容蔓延至眼角：“上来就问这么隐私的问题啊……”

　　这些问题倒像是记者会问出来的问题，邱云商虽然不是明星，但是在木工界比较出名，由此看来不管是娱乐圈还是其他职业，都是天生爱八卦。

　　不过，邱云商并不在意这些，这都是提前排练好的，为了让工匠精神被更多青年注意，节目也确实推陈出新，迎合现代人的口味，不再是单纯的采访。

　　主持人也陪着她笑，邱云商停顿了一会，苍老但坚定的声音慢悠悠道来：“没有结婚是真的，不过说是为了投入更多的时间是假的，人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有一个人和自己并肩前行不好吗。”

　　周临与看着屏幕中带着诙谐语气的人，他确实没想到，现在的节目为了迎合这群祖国的花朵开头直接就问这么“炸裂”的问题。
　　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邱云商没结婚吗？她这么一个功成名就的人怎么会没结婚？

　　他的思考被电视里传出来的声音打断，他听到主持人问道：“这个问题也是困扰大家已久，木雕玫瑰的创始人为什么没结婚一直是一个无解难题，不知您今天是否向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们解释解释。”

　　邱玉看着电视里的人，邱云商看向对着自己的镜头，她那悠远充满沧桑的目光像是要透过镜头——看向她。
　　邱云商的目光和她十几岁时一模一样，澄澈、坚定，五十年间好像从未变过。

　　“是我没有珍惜那段感情，”邱云商缓缓说，“那是十几岁的遗憾，感情蹉跎至今，就没有再强求，所以并不是网上传的那样。”
　　“爱情很美好，年轻时遇到喜欢的人可以勇敢追寻。”

　　她最后又加了一句，“大家不要学我这个对爱情没有任何经验的人，即使离得很远，坐飞机、坐地铁几个小时就可以到，我那个时候连汽车都没有……”

　　爱情可遇不可求，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以后再遇到，不再是那个懵懂的年纪，不再有那份悸动，也不是那个人。

　　“奶奶，”周临与终于忍不住，想要问问，“这个人就是送你棺材的人吗？”

　　问完后，他看着奶奶，奶奶的目光依然被屏幕上的人粘得死死的，半晌，他才听到身边传来的声音，如电视里慢悠悠的嗓音一样，像是老式的收音机：“是她，是云商……”

　　是云商。

　　这三个字如此亲密，他立刻听出了不对劲，他奶奶曾经和邱云商是好朋友吗？

　　只是从他记事以来，怎么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个人来看过奶奶呢？

　　逢年过节，他一次都没见过。

　　邱云商回答完后，主持人又开始问第二个问题，第二个问题中也夹杂私货，虽是正常的问题，但最终还是回到了她的私事上。
　　“您创办‘木雕玫瑰’工作室已有二十年之久，为什么给工作室取名‘木雕玫瑰’呢？”

　　木雕玫瑰……这个周临与倒是知道，看着屏幕上导播贴心地把邱云商工作室的logo放出来，他突然觉得好熟悉，再一想，他好像明白了。
　　周临与撇了撇奶奶家的家具，熟悉感铺面而来，好像都是“木雕玫瑰”工作室设计的。

　　“木雕玫瑰。”电视里传来邱云商的声音，其实网上已经有人自主给她做出“解释”，因为懒得回应，所以工作室也一直避而不谈，但是，今天，她打算把起这个名字的来源分享出来。
　　这个世界好像除了那个人，其他人都不知道她那时有多高兴。

　　“我小时候第一次见到玫瑰花时，正是我刚刚学会做木匠活的时候……”邱云商顿了顿，继续说，“那时候心高气傲，加上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花，就想着雕一朵送给她……”

　　她苍白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那时候技艺生涩，就用柳木雕了一朵玫瑰送给她，因为那是我第一次雕，也是我怀着赤诚之心雕的一朵玫瑰花，所以后来在起名的时候，就把‘木雕玫瑰’当成了工作室的名字，意为：保持纯粹，不忘赤诚。”
　　她朝主持人点了点头：“这就是起这个名字的寓意。”

　　邱云商回答完后，主持人似乎好奇心四起，既然她错过了那个人，那那朵木雕玫瑰……
　　主持人替观众们问出了那个问题：“想请问一下邱老师，那朵木雕玫瑰送出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