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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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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家营村口有一座存在了四十年的院落,这栋建筑从建成之初就备受关注,不过,经历五十年风雨,已经很少有人记得当年的盛景。
这座院落是当年食堂司务长的儿子为了娶媳妇而建,如今这栋院落经历五十年的风吹日晒,墙皮裸露,夯土塌陷,为了防止倾倒,墙体也用水泥柱挡了再挡,因此,这栋垂垂老矣的四合院在如今新农村的建设下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如有生人来访邱家营,指定会在其中一个村口见到这座屹立了几十年的院落。
四栋夯土墙砌成的土房子,在长年累月中裸露出里面的麦秆,前段时间被全村统一刷漆,染成了白色,只是墙上坑坑洼洼,在刷的过程中,浪费了不少白漆。
新漆掩盖旧土,滴落在地的白漆,让它显得格外滑稽。
这是一座典型的四合院,内部空间很大,但里面只住了一个老人,一个已经年过花甲的老妇人。
2020年6月,燥热的午后,屋后的蝉鸣嘶叫不停,屋内风扇徐徐转动,老旧的扇叶不明显地驱散着热气,坐在房内的邱玉戴着老花镜正在慢悠悠地做着刺绣。
她手中的正是一副绣在上好丝绸上的刺绣。
那幅半成的绣品上由一副棺木牵头,棺木中冒出几缕丝线,这边牵着棺木,那边牵着两个女孩。
苍老发皱的手指在上好的丝绸面上划过,邱玉已过花甲,耳朵不灵便,视觉也在退化。如今更是只能靠手摸的触感才能感受上面的纹路,记住那些她曾经学过的本事。
只不过,年轻时,学了刺绣的她每天不得空,以至于七十多岁了,这副绣品还只绣了一半。
摸着上面精致细密的线脚,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记忆不断衰退,邱玉似乎已经记不清上面的步骤了,也不知道新旧丝线绣上去会不会不搭。
“奶奶!”
听到孙子急促的喊声,邱玉磨砂丝绸的手顿时停下,她抬手扶正老花镜,想要看清从外面冲进来的孙子。
只见一个黑影快速冲到她的面前,二话没说,就指着外面骂道:“奶奶,谁给我们家送了一副棺材!真晦气!”
邱玉打了一个哈欠,老了之后,她的觉越来越多,醒着的时间越来越少,今年她72,身体大不如前,老眼昏花加上耳朵时不时的耳鸣,孙子说得太快,她没有听清。
“小与,你说什么?”问完后她便放下手中的刺绣,挣扎着起身。
一旁濒临爆发的周临与瞬间哑火,看着挣扎着起身的奶奶,一身气愤莫名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又低声重复了一遍:“有人给我们家送了一副棺材。”
这次邱玉听清了,她喃喃道:“棺材……”
听到“棺材”这两个字的那一刻,她先是笑起来,嘴角扯动着面皮,让她早已褶皱的脸像是活过来一般,终于不再是一副永远毫无生气的样子。
站在一旁的周临与眉峰已经拧成花,他迫不及待想要问问奶奶,她为什么会笑,别人都送她棺材了,怎么还笑得出来!
这不是咒人早点死吗!
“棺材……”邱玉并没有感受到孙子的情绪,也没有主动解释,反而在笑过之后,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一滴眼泪从她苍白的面颊划过,她也不擦,也没管在孙子面前哭是不是难为情,她深深叹了一口气,浑浊的眼睛微动,抬头看向外面。
她在试着想象那副棺材的样子,那人说过,要给她做一副最好的棺材,要把她们所有的记忆都刻在上面。
“奶奶,”周临与终于忍不住,他在邱玉身边坐下来,“您现在才72,指定能活到一百!”
“我去看看到底谁这么缺德,给我们家送一副棺材!”
真的是越想越气!
周临与今年高考完就来了乡下奶奶家,本想着奶奶年纪大了,把她接回城里,顺便在这里玩一玩,没想到第二天他就发现,奶奶这么被人欺负竟然一声不吭!送棺材都送到家门口了!
“小与,”邱玉终于抬手把眼角的眼泪抹掉,“回来。”
“你坐下,我跟你说说。”
自从邱玉的丈夫去世后,她就一直独自生活在这里,儿子在城里买了房,一家人住在外面。因为工作忙,一年到头都不一定回来几次,不过,她性子静,和邻居老太太说说话,倒也乐得清闲。
只是,有些事情,她憋在心里太久了,结婚时不能跟丈夫说,儿子长大后对那些事没兴趣,邻居和她差几岁,但也不愿意提起那时的记忆,只有周临与,她那率真无邪的孙子愿意耐着性子听几句。
“奶奶,你说,”周临与暂时压下火气,缓兵之计不管用,不能这么被人欺负,于是他仍然坚持道,“等会我再去找他。”
邱玉放下手中的刺绣,慢悠悠说道:“现在条件变好了,我小时候的邱家营呐,每户上岁数的人基本上都有一副棺材,这副棺材都是提前找村里的木匠制作,完成后便放着备用,这棺材短的可能几个月就用上,长的,一放就是好几年……”
苍老的声音像是老式的收音机带着滋滋的电流声,娓娓道来,让人不自觉想起那个时代冒着雪花的黑白电视机播放的电视剧,质朴、坚韧。
邱玉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情,眼里都开始有了光,很久没有说那么多话的人,让人以为她本来就是话少的人。
周临与站在一旁,默默听着,直到讲到奶奶的故事中出现另一个人,她才停顿几秒,缓缓说道:“小与,你出去看看是一副什么样的棺材。”
周临与不想碰那个晦气的东西,恨不得现在就把那玩意儿给扔出去,虽然对于奶奶那个时代来说早早备下棺材情有可原,但是现在送这个,根本就是咒人早死!
真是缺了大德了。
他真的是一点都不想碰,连看都不愿多看一眼。
但是,当他看着奶奶挣扎着起身,七十多岁虽然身体健康,没病没灾,但仅仅看不见,听不着,已经让她行动不便,周临与看着奶奶倔强地起身,最后只能闷闷地答应:“……行,我去看。”
邱玉见状,终于笑起来,她欣慰地抬头,看向孙子,只见视野中模糊的黑色身影转头就消失在了眼前。
她平时不喜欢戴老花镜,觉得那不是自己身上的东西,始终觉得不自在,她觉得自己看不见就看不见吧,这样顺其自然也好。
今天她拿出好久没碰的刺绣,想要戴上眼镜再绣下去,但是她发现自己已经没有精力再去完成了,恐怕以后都完成不了。
她现在还能自己走,不用拐杖,不用人扶,自己生火做饭,七十多岁,依旧满头黑发,总是叫早早生了银发的人羡慕,仿佛五十年的岁月只是在她脸上留下痕迹,内心依旧是那个始终如一的人。
邱玉见到外面孙子把包装拆得差不多了,丁零当啷声也随着孙子的怒气渐小,准备起身去外面看看。
陈旧的木门发出一声“吱呀”,阳光照在穿着薄布开衫的人身上,她看向放在院子正中的事物,自15岁以后她便没有再见过这么沉重又庞大的棺木了。
棺木全身都是用上好的材料制作,厚重但不笨重,与其他棺木同样的装饰,但看上去却不像是一副棺木,更像是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家”。
全身涂满亮彩的棺木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邱玉看着这个庞大的事物,苍白的脸上笑容展现。
多久了,有五十多年了吧,原来你还没有忘记当初的约定,原来你一直热爱木匠事业,并把它发扬光大了。
意识回笼,邱玉直着身子脚步虚浮地走向那个像是在散发着生命的事物。
周临与自动走到一边,给奶奶让开位置,很奇怪的是,他看到奶奶过来时,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搀扶她,而是自然而然觉得,奶奶需要自己走出这几步,不需要任何人帮忙。
邱玉伸出苍老的手,搭在那副极其精致的棺木上,冰凉却温和的木料摸上去异常亲人,她走近些,向下摸索着棺木。
她的动作很慢,周临与站在一旁也鲜少有耐心地看着。
他从一开始看到棺木的气愤到现在能够心平气和地面对它,他都没发现自己好像已经在试着接受奶奶那个时代的习惯,看着奶奶摸索了一遍又一遍,像是在找什么的样子,周临与这才抬头细细打量起这副棺木。
整副棺身轻盈剔透,由上好的木料制作而成,上面的每一笔都透露着木匠精湛的手艺,仅仅是从棺木的盖子上来看,那栩栩如生的雕龙化凤,像是随时脱离棺木便要飞起来一样,叫人惊叹不已。
棺身上还有很多雕刻,不知是不是他从来没有特别注意过的原因,不记得棺身上会刻着这些东西。
他下意识想要凑近看一看,就见到邱玉身体突然一顿,弯下腰来,她的手正摸索着散发着陈旧棺木的尾部,这才停下来,她的拇指反复在上面磨挲着,那里刻着她的名字:邱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