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忆迷城》君子匪

3、把麻花掰直！

　　.
　　路北辰踱到酒肆外，看了看手里那把面目全非的铁铲。

　　用路北辰的话来说，就是当英雄不得不面对生计问题的时候，照样得弯下腰来当狗熊。不过路北辰并不把自己当英雄看，他只是觉得自己比狗熊苗条点。

　　如今他弄坏酒肆老板娘的一把铁铲，再加上他往日欠的酒钱肉钱，他就是给人家擦桌洗碗刷马桶也够忙上个把个月的，更何况他本人宁可把脸皮练得跟铁皮一样刀戟不入，也懒得整天顶一块抹布满堂跑。

　　路北辰捋了把额前垂下的乱发，一提铁铲，大摇大摆的走进了酒肆。
　　“小子，你还有胆进来啊！”

　　屋内蓦地一暗，路北辰回头瞧去，见大门被一彪形大汉给堵得严严实实。路北辰思磨着这酒肆老板不知又从哪雇来这么个有块头无大脑的打手，这阵仗摆明了是冲着他来的。他摸了摸裤兜——空的。钱是还不上了，搞不好又得出卖体力大打一架了。

　　“小子，你还有胆进来啊！”
　　酒肆老板又重复了一遍，生怕路北辰听不见似的。

　　路北辰侧目朝柜台看去，第一反应不是看到了怒气蓬勃的酒肆老板，而是竟然没看到那个花枝招展的老板娘。

　　“小子，你还真有种！”

　　路北辰终于忍不住了，一个纵身跃上柜台，居高临下地看着酒肆老板，“词穷了就别瞎嚷嚷，嘴里来来回回就这么几句！”路北辰凶神恶煞的表情震得老板不由向后一退，而路北辰那张呲牙瞪目的脸也随之贴了上去。

　　“你，你还钱！”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可老板却觉得为啥天经地义的话被他说出来像抽了底板一样没气儿没根的。

　　不知道这话是不是真的生效了，还是说无理之人在真理面前委顿了，总之路北辰竟然耷拉下来两条墨眉，语气颇为无奈道：“再缓两天吧……”

　　“啊呸！”酒肆老板怔了怔，接着别别扭扭的伸手替路北辰擦去了脸上的唾沫星子。
　　据说上个月猪肉铺老板在要债的时候把唾沫星子溅到了路北辰的脸上，最后被路北辰和铺子里其他猪肉吊在了同一排。路北辰走的时候抹了把脸，说要债可以，不能人身攻击啊。

　　“妈的，你丫都欠了半年了！”说着，酒肆老板的目光越过路北辰的肩看向门口那打手，发觉那新上任的打手正在跑神儿，对他这边的危急毫无察觉，不禁怒从心起，操起柜台上摆着的空酒坛就朝门口丢去。

　　就听得“哎呀”一声惨呼，浑然不似一个腰围八尺状如铁塔的大汉所发出。酒肆老板和路北辰皆是一愣，接着齐齐朝门口看去。

　　颜空站在门口。

　　他看上去似乎不大好，许久都只保持着一个姿势不曾挪动，确切的说，从酒坛在他的脑袋上碎裂的那一刻起，他就僵死在原地了。

　　“老板你过失杀人。”路北辰两手一摊，“据我所知，掐尸入殓挖坑埋人也挺费功夫的，所以今天就不打扰了，改天我再来拜会吧。”说着路北辰单手一撑，从柜台上轻巧跃下，临走时顺手抓了一把放在柜台上的花生米。

　　“哎你……”酒肆老板张口出了个声儿，又将后半句堵了回去，想了想，觉得还是先把那个尚不知死活的白衣公子解决了再说。

　　谁知路北辰走到门口的时候，那个“僵死”的人突然动了。
　　“路北辰。”颜空直起了身子，皮开肉绽的额角还没来得及结疤，白净的侧脸挂着三道艳红的血痕，看上去像个“川”字。

　　路北辰站住脚，看着颜空，没有答话。

　　“路北辰？”颜空不禁对这个名字的真实性产生了一定的怀疑，因为路北辰除了侧过头来眯着眼看他，再无任何表示。

　　直到后来他们成为生死之交，再到他们变成街头巷尾闻之喊打的“苍尾之害”，那时颜空觉得他已经足够了解路北辰这个人了，却又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当时在那家不起眼的小酒肆里，任凭自己怎么叫他，路北辰死活都不肯应一声。当颜空终于忍不住去问路北辰的时候，路北辰则一边大嚼特嚼嘴里的风干牛肉，一边皱着眉头说我靠，你难道不知道鬼在叫人的时候不能应声么？

　　但是在当时的情况下，颜空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突然抬头叫着路北辰的名字，差点让路北辰下意识一巴掌拍死他。而事情的真相是，颜空被酒坛砸到后一直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而额角撕裂般的疼痛更让他的大脑暂时失去了思考能力。

　　“咳，我是颜空，嗯……玄龟城的颜空。”颜空想了想，认为大概是因为他没有自我介绍，所以路北辰对他有所防范。

　　“我知道。”路北辰将最后一粒花生米丢进了嘴里。
　　“你知道？”颜空十分差异。自打进了苍尾城，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自己的名字。

　　“我知道你是玄龟城来的秘术师。”
　　“你如何得知？”

　　“中陆十二城，除了帝都，”路北辰拍了拍手上的花生残渣，“数玄龟城的人最注重礼数。大太阳天的，茅草都晒出烟了，你连袖子都不肯挽。”

　　颜空愣了一下。他感到路北辰比他预想还要令人难以琢磨，正如路北辰那双神采全无的眼睛，好像什么都看进了心里，又好像压根儿什么都没在看。

　　路北辰却没功夫琢磨颜空肚中的肠子到底拐了几道弯，因为酒肆老板见颜空并无大碍后，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将那把扭曲的铁铲横在路北辰身前，恶狠狠道：“姓路的，咱俩的帐还没算完呢！你今天要是不把欠下的饭钱酒钱还清了，我就……”

　　“就怎么样？”路北辰低下头来看着酒肆老板。他很高，身形颀长，胳臂上舒缓起伏的曲线与结实的胸腹使他看上去更像一只迅捷的猎豹。

　　“我，我我……”老板使劲咽了口唾沫，浑身像绷着一股劲儿的弓。路北辰并不壮硕，老板却觉得像有一座山朝他压了过来。
　　“我就死给你看！”

　　路北辰抖了一下。
　　如果这酒肆老板死了，那个花枝招展的老板娘一定会当天卷了铺盖去跟他挤一个床的。

　　路北辰偶尔也会觉得自己没出息，实在揭不开锅了就跑到这家酒肆对着一个半老徐娘彰显少年蓬勃到极致的阳罡魅力，而那个笑起来就只剩眼纹的老板娘在看到路北辰后，总是心甘情愿的偷偷塞给他两捆包好的酱汁牛肉。让老板娘无比怨念的是，每次路北辰一拿到肉，消失的比兔子都快。

　　“其实那是母爱。”通常路北辰会如此安慰自己。
　　“哎。”在深刻的意识到酒肆老板必要性的存在后，路北辰悲凉的短叹一声，“你真的死给我看？”

　　酒肆老板以为他服软了，木愣愣的点了点头。
　　路北辰侧过头来在颜空耳旁嗡声道：“你往左一点。”

　　颜空不解其意，但还是乖乖地往左挪了一步。刚一收脚，便见路北辰用足以追风的速度闪出了门去。
　　“那我不看，你不用死了。”

　　路北辰向来很满意自己的逃跑功夫，而且整个苍尾城上上下下没有人不同意这一点，因为至今没有人在讨债的时候能追上他。可他这次却没跑出多远就又转身跑了回去，因为他听见背后有人扯着嗓子高呼：“喂，路北辰，欠债我还，晚饭我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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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说友情是不能用金钱买到的，但颜空却不这么认为。因为他与路北辰之间的友情便是他用自己身上最后一袋钱“换”的。

　　颜空说他只是想交路北辰这样一个朋友。而路北辰在知晓颜空想法的时候起，就在想他一定要把这个跟麻花一样别扭的公子硬生生掰成一个洒脱直爽的爷们。他的这个想法在今后的若干年里实现了一半，另一半则在二人刀兵相见的日子里败给了执着和现实。

　　此时这两个看上去完全不搭边的人正坐在酒肆里说着一桩听上去更加不搭边的事。
　　“就这样？”颜空满眼的不可思议。他的脑袋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纱布，使他看上去像极了一枚大头针。

　　“你还想怎样？”路北辰抬起一只脚踩在凳梁上。
　　颜空窒了窒，不自觉得又开始伸手搓捏着指节。

　　路北辰的事在苍尾基本已是家家户户都知晓的，但在颜空却是第一次听。
　　简而言之，就是路北辰在两年前的某个早晨在苍尾一个小破屋里醒来，发现除了自己的名字，他的记忆里就只剩下了两句话，而且这两句话都分外诡异！

　　第一句是“你是上徊城的世子”。

　　“世子这名号废弃了快百年了。”颜空看路北辰的眼神像在看一个老妖，“还有那个上徊城……你没记错吧？中陆十二城里只有下徊城，没有上徊城的。”

　　路北辰纠结了片刻的是到底要不要一脚将颜空踢出门去。最终让他放弃如此想法的原因是，颜空若是飞了出去，他的钱袋也会随之飞出去的。

　　“我记错？”路北辰手指着自己的脑袋哭笑不得：“我连两句话都记不清楚吗？”
　　颜空抿了抿嘴，发现嘴巴有些干，忙不迭低头给自己斟了一小杯酒。

　　“你醒来的时候就已经身在苍尾了？”颜空没抬头。
　　“没错。”路北辰道。

　　路北辰醒来的时候就发觉自己已经身在苍尾城了。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来的，包括他自己。

　　两年前若有苍尾人问他从哪来，他会老老实实的说不知道。
　　一年前若还有人问路北辰打哪儿来，他会爱理不理的瞅对方一眼，说老子是从苍尾的地里长出来的——后世仍有史学家坚定不移的相信“土生土长”这个词来源于一个叫路北辰的家伙。当然史书上不会用“家伙”两个字，因为在路北辰死后的几百年里，无人敢称自己是十二连城里最强大的武士。

　　“还有一句呢？”颜空锲而不舍的追问道。
　　路北辰夹菜的动作很明显的顿了顿。如果说第一句话让他觉得自己是个神经病，那么第二句则纯粹说明了他是一个妄想狂。

　　“‘过了明天，我就是你的女人’。”

　　颜空上上下下的打量着路北辰，“似乎……比第一个还不靠谱。”
　　很明显，没有女人，什么都没有。路北辰狠狠瞪了颜空一眼，而颜空略表同情的眼神让他很是光火。

　　“女人就是这盘菜，没的吃的时候会饿，吃多了又死撑。”说着，路北辰瞥了眼不知道什么时候重新出现在柜台边的老板娘，“当然，太难吃的话，我宁肯饿死。”路北辰补了一句后，将目光移向别处。

　　颜空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沉默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你没有试着找回记忆？”许久，颜空突然问道。
　　“人为什么要有记忆呢？”天逐渐暗了下来，酒肆里也开始热闹起来，路北辰的声音像翻覆在巨浪里的一叶扁舟。

　　“记不住的话，又怎么去忘记。”颜空砸吧着嘴里残留的酒香。果然酒喝多了人就会变成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哲人，通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不过忘了也好，人有时候活得太累，就是因为记性太好。”

　　“对啊对啊，所以像我这样，多好，又无耻又自在。”路北辰不停夹着碟子里的菜，却又一口不吃。“什么上徊啊女人的，我还为此执着了很久，后来我才发现原来我被当成了疯子，其实疯子也没什么，疯子没有心肝，所以疯子活得自在。”

　　颜空缓缓凝起眉，他不确定路北辰是不是真的喝多了，因为他说出的话，自己只能理解个六七分，可路北辰的神情却好像才品完一壶茶。

　　“把手给我。”许久，颜空淡淡道。
　　路北辰呷了口酒，“我没说自己对男人有兴趣。”

　　“我是秘术师，会看手相。”颜空解释道。
　　路北辰一扬眉，将自己骨节分明的手递给颜空，“看吧，希望你能看出点什么，不过我可没抱多大指望。”路北辰看似不在意的嘬着杯里的酒，可他忘了他刚才喝完后一直没有再添。

　　“能看出来。”
　　“讲讲看。”路北辰无声的笑，眼中的一丝模糊逐渐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双眼。
　　“掌纹显示，你的命格在两年前就断了。”
　　“什么？”
　　“也就是说……你应该在两年前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