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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静衍司鼎,可蔽天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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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刚才开始便看多了那个眼神清澈但愚蠢的侍剑童子,梅逾星看着这个小师侄竟然感到了一丝孺子可教的欣慰,接着便反应过来自己又着了凌广遥的道,忍不住以手扶额唉了一声。
这一唉声却是吓得姬允霄瞪大了眼睛看他,生怕自己到底是会错了什么意,梅逾星只好摆摆手道:“不关你的事,只是你这师尊可真是喜欢摆我一道。”
他又看看姬允霄手里那剑,压下那点心疼问道:“想好了么,给它起个什么名字?”
姬允霄想想道:“愚侄看它像南境烟雨朦胧时的天色,便给它起名胧雨剑好了。”
“倒是不像你这看来杀伐决断的姑娘会起的名字。”凌广遥听了笑道,“我本以为你要喊它苍龙剑之类更阳刚些的名字。”
“那些名字太过粗陋,配不上如此美丽的剑。”姬允霄倒是很珍惜地抚过剑脊上的星图,眼里都是满溢出的喜爱,“我已经以蛮力用折了一柄剑,如今不可像往日那样莽了,而且这么美的胧雨,我断然是舍不得让她去与那些凡剑白刃相对的,往后定要修出一门不用白刃便能与人对剑的道法才行。”
“玉剑本就不适合与别人白刃相对,这是它们材质所致的定数。”梅逾星也笑了,“不过不使白刃与人相搏也不是难事,待你灵力充盈,自然懂得如何以灵力保护心爱的剑,那时莫说是这柄玉剑,你就算拿根树枝也是能与人对剑的。”
“愚侄受教。”
姬允霄又行了一礼,再次谢过师伯赐剑,便祭起那尚且生涩的御剑之术跟着凌广遥朝福睿峰的方向去了,梅逾星思索着这一时半刻的自己峰上那几个孩子也尚且决定不了住处,便决定先去一趟药鼎峰,拜见一下百年前教了自己斩三尸之法的姑姑,静衍仙子梅千言。
说去倒也是快,不过半柱香功夫他便停在了药鼎峰丹鼎堂门口,门口两个抱着拂尘的青衣小童却是他没见过的脸孔,看起来也就都是约莫七八岁的模样,面孔都稚嫩得很,尚看不出男女,只看得一个圆脸一个尖脸,倒是有一样圆溜溜的黑眼睛,端的是乖巧可爱。
梅逾星看着忍不住一笑,便着其中一个孩子去里面知会一声:“去跟静衍师叔通报一声,就说清仪今日刚刚出关,前来拜会道谢。”
圆脸的小童看了看尖脸小童,似乎互相之间有什么默契那样,圆脸小童点点头便颠颠跑进了堂里去,过一会这孩子又噔噔跑了回来,依旧怀抱着拂尘对梅逾星行了一礼道:“仙子有请清仪上人。”
梅逾星便感觉面前丹鼎堂内有一道禁制对他解开了,抚了下那小童的头顶后他便迈步朝里走去,这里同他闭关之前也有了不小的区别,他便随着一丝熟悉幽香的引导朝那源头走去。半刻之后他拐入一间之前未曾有过印象的大屋里,只见房内尽是各类书架,架上各类丹方医书来回飞舞,有朱笔在某些书上批改注释,有针线在将一叠叠丹方笔记制作成书。
而被书架簇拥在正中的是一张枣红木的长几,桌上也摆满了各种账本,每叠最上的一本都在哗啦啦自行翻动着,有几支毛笔在上面笔走龙蛇地写着记录,几个算盘在旁边自己打得噼里啪啦作响,上面有一团暖白的光浮在半空中照着中央的人,不知是因为账本太高还是那人太矮,反正从梅逾星的方向是看不到是谁坐在这一堆书本中间的。
不过他再清楚不过,这账本堆里的当是哪位大能。
梅逾星拱手笑道:“百年过去,姑姑还是最爱红袖篆的味道,一点未变。”
“红袖添香夜读书,读书人喜欢红袖篆多正常啊。”一道有些稚嫩,听来竟像是谁家十岁小女儿的声音从账本堆后面传来,“过来,本座都快百年没见过我家大侄儿了,现在本座腾不开手,你转到案子后面来让本座好好瞧瞧。”
梅逾星闻言微笑,依着梅千言的话绕过那一桌的账本算盘,露出个上半头发梳着堕马髻却又披了下半头发的女童,着一身淡绿色锦缎还绣着梅花的坤道衣裙,看身量面孔最多不会超过十二岁,一双亮晶晶的漆黑眸子中却露出一股淡然的老成气质。
玄珠门人都知道,静衍仙子梅千言三岁入道门,九岁便至心动境界,十四岁便已结丹,模样身量更是都固定在十岁时的状态,当仁不让是个不世出的修炼天才,若不是她天生书痴,又从来对宗门内的争权夺利毫无兴趣,元婴之时让她去接管宗门某一处的事务她也只要万卷阁,如今坐在那掌门之位上的大约不是静弘仙尊,而是这孩童模样的静衍仙尊了。
只是如今到底还是让她来接手了药鼎峰,也算是终于履行了作为渡劫期大能的责任。
如今梅千言看到梅逾星,那粉雕玉琢的娃娃脸上便露出欣喜之色,真就像个幼童那样咯咯笑着连声道:“过来,让本座瞧瞧,这一百年长褶子了没有?”
梅千言起身站上椅子,两手朝上伸去要捧着梅逾星的脸看,梅逾星也就从善如流地微微弯腰,把自己的脸放在姑姑手上,梅千言就如对待小孩子那般来回捏了捏,满意地点一点头:“嗯,皮肤更好了,看起来这一百年闭关也没委屈了自己的身子。”
“姑姑,我已经结丹快七百年了,面貌早就固定了。”梅逾星把脸从这一千多岁的小女童手中收回来,苦笑道,“如今就是再闭关个一百年,这模样也不会再变啦。”
“轩辕坟那群狐狸里面有修紫仙的,一个两个可都是越修越漂亮,不管多少年面貌都有变化,你虽然比不上他们,再帅点也是可以接受的。”梅千言窝回那四周镶了软垫的圆背圈椅里,笑嘻嘻地打量梅逾星,“本座看你已经斩成了三尸,感觉如何啊,如今是不是通身清爽,心里再也没有那些世俗的欲望了?”
“几百年前姑姑就在如此揶揄我了,”梅逾星也从旁拉来把椅子坐下,“如今还不换换花样,可就要被你清璃师侄超过了。”
“他又揩你油了?”梅千言一听便领会了自己侄儿话里的意思,脸上看去倒不是要补偿他的模样,反而是一副幸灾乐祸欲闻其详的表情,“这次又从你那顺走了什么东西?”
“倒没有很多,也就拿走了一柄蓬莱东玉的剑而已。”梅逾星叹了口气,“但那柄剑是东境铸剑名匠卜齐三百年前的遗作,因为我当时于广安州斩杀瘟魔,又做了攘灾的法事,保证广安百年内无灾无虞,那老先生才将那难得的好料子琢了柄法剑赠予我的。虽然它如今是寻到了合适的主人,但毕竟是故人遗物,到底还是有些不太舍得。”
“莫再想了,剑这东西,要是只挂在墙上做装饰,那位卜齐更是要伤心了。”梅千言伸手捏住半空一玲珑玉壶,对着壶嘴啜了两口不知什么茶水,那嫩藕般的左手挥了一挥,桌上账本算盘便安静了下来,毛笔也自行靠在砚台边上。
“不过让人顺走了好东西,心疼倒也正常,过几日差清颖那下山的弟子去替你寻一柄新的好剑补上便是。说起剑来,你那斗府群星剑阵如今起一次需要多少柄剑?都合道了,这压箱底的本事当有点长进才是。”
“从道理上来讲,最多能以八万四千零三十八柄法剑起阵,我若是真达到了那个境界,怕是整个北境的法剑都不够我起一次大阵用的。”
梅逾星摇头苦笑:“这次倒是把起阵的基础减到了最少五柄,以化影做阵心代中斗星君,其余四柄法剑可对应东西南北四斗星君。若是想扩展,东斗五宫,西斗四宫,南斗六宫,北斗九宫,中斗加化影共三宫,还可再扩至勾陈六星,北极五星……”
“打住,你便说你如今最多能使御多少法剑便是,不用和本座在这儿数星星。”梅千言似乎听得厌了,隔空拿了另一个小壶便堵住梅逾星的嘴,不让他再说。
“如今最多可以一万法剑起阵。”梅逾星取下那茶壶,眼睛闪了闪,“若是我有一日能突破至渡劫,便当是能以二万一千法剑起阵,若能如师尊那般入了大乘,距飞升一步之遥,八万四千有余法剑也应能够实现了。”
梅千言似乎并不怎么满意她侄儿的进展,斜睨了梅逾星一眼,滋溜滋溜自那玉壶中喝起了茶水,末了嘟囔一句:“罢了,你也不是纯正的剑修,能有个万剑天来的意思也行。”
“您也知道我不是剑修。”梅逾星自己倒是笑了,“不过这次闭关最大的收获并不在于我能多使御多少法剑,甚至不是入了合体期,而是借神游三界悟出了一门变阵法。如今我只能以斗府群星阵运用这变阵法,但假以时日定能使其通用于任何借星宫法力之阵。”
“哦?那跟本座仔细说说你那变阵法。”梅千言又来了兴趣,这外貌性情都如同小童的渡劫期大能便将两腿往圈椅上一盘,兴味盎然地看着梅逾星。
“这变阵还尚且是个推演出的雏形,我自己也未试过,不足与外人道也,只在这里和姑姑略讲一下思路罢了。”梅逾星摇头,手上却从旁扯来张纸,擎了支笔在上面画了个圆。
“世人皆知赤书玉字化为元纲,元纲又流演成三十二天宇,最终分布于十方,而撇了四梵天不说,八方内二十八重天宇受劫数制约,有生有灭,被称为三界。我所悟的变阵法正是以这三十二重天宇内斗府群星星象为引,故称之为三界二十八天变阵法。”
说话间他笔走龙蛇,便在圆内划出二十八方小天地,又在圆外点出东西南北四斗星图,最终将中斗落于中心,赫然便是一副三界星图。
“还在分神境界之时,侄儿便试过以神识跨越天宇间的障壁,想看能否游历元纲流演出的十方,只是未能出得了正北一方便已灵神疲累,也就没敢再神游下去。”
梅逾星放下笔,将那星图推至梅千言面前。
“如今我借突破至合体的机会,终于神游了其中八方,记录下那二十八天的星宫方位。但上下两方的四梵天与太阴九垒我倒是无论如何也去不了,想来当是因为我们终究还只是人身,而非仙神,到底也还跳不出三界之外。”
“但光是这八方便已经使我大开眼界,例如渊通元洞天当真为一洞天福地,此间无情无欲,无形无色,然而民众皆为真人,若非我修为足够,又是以神识游历观测,想必是看不见那里住民的。”
梅逾星一处处在星图上点着,说得有些兴起。
“还有皓庭霄度天,它与渊通元洞天同在无□□,那里民众由气化生,有始无终,诞生时便有我们结婴之人的神识那般坚实稳固,呼吸之间便在修炼。也有□□十六天中的太极蒙翳天,那一天处于末法时代,我神识不得灵气滋养,无奈只能寄身于一肉体凡胎……”
梅千言一言不发听他讲述自己这百年间的三界见闻,梅逾星讲了半天后口干舌燥,便缓口气去喝水,她才在一边淡淡地问了句:“你这百年三界所见,不止这八方星图吧?”
梅逾星喝水的动作顿了一下,一双仿若含着寒星的黑眸闪了闪,低声道:“天道所锢,不可妄言。”
梅千言坐直身体,鹅蛋小脸上的笑容便消了去:“本座在此,便能蒙蔽天道片刻。”
梅逾星只觉一股无形威压自这他姑姑这女童模样的身体里流出,然而遇上他便像是水流遇上砥柱,只朝两边分开,又在他身后合拢,森严如同来自宇宙洪荒的气息瞬间便充斥满了这整个书阁般的空间。
枣木书架上籍册归位,煎茶小炉中火光消失,两道身影自书阁中泯去,这姑侄二人如今仿佛跳出三界外,自诸天之外俯瞰三清天,而梅逾星顾虑的天道之光竟化作一道银河那般在他们头顶流淌。
“此乃本座准备用以冲击大乘的遮天大道,如今这全盛之态只能维持不到半刻,若要飞升远远不够,但让你于此说说话倒是来得及。”
她张开那白玉藕般的肉乎小手,一道星光便成了他们二人头上的穹隆,那天道之光却是无论如何都洒不进来了。
“说吧,侄儿,无需惧怕天道。”梅千言又道。
梅逾星望着头顶天道,深吸一口气,“我自三十二天之外,见了三界之劫。”
“我见天道不怜众生,见诸天秩序荡然无存,见群妖凶横,天地翻覆,河海涌决,人沦山没,金玉化消,六合冥一。我见白尸飘于无涯,狐爽悲于洪波,我见万世绝种,鬼魔灭迹,八荒四极,万不遗一。”
他话说得慢,语调平而稳,却又说得极哀极痛,仿佛自三界之外亲眼目睹了那场尚未发生的天地大劫。
“我还见天道终于崩毁,三界人仙为众生奔走,却与天地六合同去,十不存一,唯有残魂游荡于茫茫虚空,永囚于彼,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盼能早入轮回。
“然而大劫之终,九天数尽,六天运穷,轮回又存于何处?人仙尚且只留魂魄,而那天下芸芸众生呢,他们神魂尽散,连化为冤鬼恶灵的机会都没有……
“可惜啊,我虽是在这神游之间窥得几许天机,可惜不懂天道之理,亦不懂仙神之心,只看得见八方血腥,众生不存。”
梅逾星声音愈发沙哑沉痛,说到最后却只是被什么哽住一般,再吐不出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