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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鬼灯如漆(五) ...
春池小院外响起脚步声,不多时,楼征提着两包草药快步转入院内,抵达正厅时,大夫正在为姬青翰上药,楼征便侯在门前。
姬青翰只穿着一件单衣,半个胸膛露在外面,他肩上有一个狰狞的青紫伤口,是之前留下的箭伤。
半月前,楼征将姬青翰从山崖下寻回来,直接将春城最有名的几位大夫连夜绑到太子床前,凶神恶煞地命其救人。大夫们惊惧不已,唯恐歹人的长剑刺穿自己心口,立即着手检查姬青翰的伤势,先为他清理了伤口,止血上药,随后挑灯拔箭。
姬青翰原本就昏迷不醒,箭支一离体,伤口顿时血流如注。肉眼可见太子的面色灰白下去。所有人都认为姬青翰凶多吉少,没想到五日后,他竟然逢凶化吉,幽幽转醒。
人虽然醒了,但双腿却摔断了。
楼征自知失职,于是出门领了一批护卫与婢女回小院。隔日,他让护卫提来两根手臂粗的棍子,自己着单衣跪在日头下,命护卫行刑。护卫手起棍落,整整打了三十棍。
这个数量,换个人都要皮开肉绽、哀嚎连连,可楼征却一声不吭,咬着牙扛下来,等受完刑,整个人大汗淋漓、面色发青,唇皮咬得鲜血直流,他却装作若无其事整理好衣襟,一瘸一拐地走到姬青翰的病房前,直挺挺地跪在台阶上。
负责照料姬青翰的侍女在院内进进出出,见他跪在烈日下,有些于心不忍,纷纷劝他回去养伤。楼征却犟得很,双目一闭,对谁的话都充耳不闻,木头似的跪在原地,一直跪到姬青翰的咳嗽声响起来。
“站在那里做什么,进来。”姬青翰在侍女的服侍下穿好外衣,才开口道,“怎么去了一上午?”
楼征把草药交给婢女,跪下身:“属下去了衙门,把殿下的话转告了陆丰。”
姬青翰屏退其他人,慢条斯理地嗯了一声。
“殿下,您不让新来的县令碰尸首,是担心他的来历,所以属下去核查了一下他的身份,才耗费了一些时间,”楼征将收集到的卷宗呈给姬青翰。
姬青翰对他十分信任,随意扫了一眼卷宗,便放在一侧,“继续说。”
“春以尘的确是春城的新县令。他是渝州新都人士,今年二十一岁。大约三年前,他曾辗转东南的枸忍、巫一代,在那里,”楼征顿了一下,“做的是仵作。”
仵作,即是验尸人,这是大周最低端的行当,因为总与污秽恶臭的尸骨打交道,被人视为阴晦之人。
这也解释了春以尘为何见到被火烧焦的尸首后,第一反应是伸手去碰。
他想验尸。
“春以尘虽然是个仵作,但他在巫一代小有名气。据说是因为他有一项特殊的本领,他能摸骨识人。”
屋外响起来喧闹声,姬青翰的目光在一瞬间变得锐利,楼征也停了话。不出几个呼吸,徐忝拽着一个和尚冲进院内。楼征去开房门时,徐忝与和尚险先撞到他身上。
楼征二话不说一脚将两人踹倒在地,剑鞘抵着徐忝的脖颈,厉声呵斥道:“大胆,这里也是你们敢闯的!”
护卫们追进来,将地上的二人围住。和他们一道进来的,还有方才两人正在讨论的春以尘,他背着手,在院中仿佛闲庭信步。
姬青翰坐在主位上,不咸不淡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楼征退了一步,目中怒火却没有消退。
徐忝却不怕他了,扭头瞪了一眼和尚,松开拽对方袈裟的手,连忙爬起身整理衣襟,又往后看了一眼春以尘,气得胸膛起起伏伏:“大人,这个和尚妨碍春大人查案!小的看不惯,就和他吵起来了。”
“信口雌黄!”和尚当即反驳他,说罢,他站起身,面目恢复了平和,一面整理仪容,一面朝着屋内的人作揖,“想必大人你也看见了,城内安了许多红伞,是僧人们为了百姓们绕城祭祀,特地每年从别处扛来的。祭祀对于春城百姓是头等大事,那些高头红伞也是非必要不能折损,可现在!竟然有人想要拔除红伞!岂有此理?”和尚先偷看了一眼姬青翰的神情,见他没什么反应,于是愤愤地睨了春以尘一眼,指着对方道,“大人,就是这个人!”
徐忝急红了脸,作势要打:“你再指!”
徐忝是个急性子,没想到却对只上任一日的春以尘这般维护,想来新县令也有些手段。姬青翰朝护卫们递了一个眼神,院中的护卫们立即涌上前将徐忝按住,等双方拉开了距离,姬青翰又望向春以尘。
春以尘长了一张少年的脸,若不是告身上明确记载了他的岁数,估计没人会相信他是新来的县令。
姬青翰语气平和:“他说的确有其事?”
春以尘点点头,单刀直入:“我需要一把红伞。”
姬青翰也没问他要做什么,直接道:“楼征,去拔伞。”
大约没想到他这般容易说话,春以尘眨了一下眼,歪着头盯着他。和尚得意的表情凝固住。徐忝的怒骂到嘴边又止住,疑惑地嗯了一声,不可置信地望向姬青翰。
楼征得了令,头也不回地出去拔伞,片刻之后,扛着四把高头红伞回来了。
那和尚瞪大了眼,盯着四把红伞,支吾不出声音,连连说了好几个大,直到楼征走到他面前,一股脑把红伞全部丢在地上,和尚倒吸一口气,似乎要气得昏过去。
徐忝哼了一声,却只能憋着气不敢笑出声。
曾驾驶虹车撞倒一条街红伞的姬青翰浑不在意,只朝春以尘道:“你挑吧。”
春以尘也不含糊,里外翻看那四把红伞,见全都完整无损,于是抱起一把伞,飞快往外走。
伞上的铃铛泠泠地响,院内侍卫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出。楼征的面色瞬间阴郁,拇指拨出剑。徐忝左右张望了一下,就要伸手抱住他的手腕。
好在春以尘及时反应过来,在门口停住步伐,及时转过身向姬青翰行礼:“……大人,我们要去验尸,您要一起去看吗?”
姬青翰没有计较他的失礼,欣然应允,甚至友好地邀请和尚一道去看春以尘验尸。出发前,春以尘怕他受不住尸首的臭味,钻上姬青翰的马车,从包里取出一盒药丹交给他。
“大人……这是生金雪魄丹,能镇心安神、解毒,你含在口中。”
他打开木盒,一股清幽的香气在车厢中散开。盒中盛有两枚金箔包衣的丹药,精巧美观。春以尘见姬青翰未接,伸手取出一颗丹药,要当着对方的面服用。
姬青翰截住他:“将你手里的那颗给我。”
他坐在四轮车中,原本就比坐在软垫上的春以尘高出一截,现在让春以尘将手里的那颗丹药给自己,语气听上去自然,实则带着一股不容置辩的命令意味,态度十分强势。
姬青翰垂下头,俯视他,似乎怕吓着对方,故意软了一些语气:“我要你手里那枚,以尘哥哥。”
春以尘盯着他,慢吞吞地哦了一声,从盒中暗格取出一片薄薄的刀片,熟练地将手里的那枚丹药一分为二,递给了姬青翰,随后把剩下半枚抛入口中。
姬青翰也含入口中。
却听春以尘含糊地问:“你,常叫人哥哥吗?”
雪魄丹入口腔,一股清气贯通喉脑,姬青翰觉得神清气爽,连日酷暑造成的乏意也消淡了些许。
他靠着椅背,坐姿松散了些:“不曾,你是第一个让我叫哥哥的人。”
姬青翰是姬如归长子,自然不用喊他人兄长,至于旁人,估计也没胆量让太子这般称呼自己。姬青翰不知道春以尘有没有打听到自己身份,却不妨碍他继续试探对方。
他用手托着下巴,目光落到春以尘的脸上,仔细审视对方:“你要那些红伞做什么?”
春以尘胸有成竹:“验尸。河堤上的那具尸首,以及那颗头颅出自同一个人。尸首躯干已经烧焦,那头放在衙门,我需要判断他什么时候死的,还有一些别的需要查清。”他仰头瞧了一眼姬青翰,“长书弟弟不准我碰尸首,我只能换个法子。”
车厢内静悄悄的,外面响起有节奏的车轴声,大约是临近了祭祀的地方,街上传来了风铃声与祭祀的唱词声。
姬青翰声音淡然:“你在怪我为难你?”
春以尘啪的一声合上木盒,随后将它放到姬青翰的脚边,他笔直跪在软垫上,神色坦荡,不卑不亢道:“为人臣,为君分忧解难当属本职。你我同为宣王子民,虽然远在西南,却同食俸禄,同享君恩,自然知晓哪怕是一桩命案,某也应当敬职尽责查清,才对得起宣王赐的这身差服,这张任职令。”
车帘被风掀起,姬青翰侧过脸望向车窗外,半晌才回答:“说得不错。”他唇边带着笑,目光深邃,“还望以尘哥哥做的事与说的话一样漂亮。”
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来到衙门外,这里的红伞已经被全部挪走,成堆堆在衙门墙角,百姓们将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围起来,中间的空地上铺着一张草席。马车停在衙门外,春以尘跳下车,命人将清理干净的尸首抬出来,平放在草席上。
因为连日天晴,那颗头颅散发着一股恶臭,围观的百姓立即捂着口鼻退出数米。楼征推着姬青翰的四轮车到了一处树荫下。同行的和尚站在两人一侧,见到草席上的遗骸时,连忙双手合十,低眉垂目诵起经。
姬青翰见有祭祀在往衙门靠,皱眉道:“把车上的红伞拿来遮荫。”
春以尘朝徐忝道:“去找殿下,把红伞拿来。”
徐忝低声问:“我和陆丰都没告诉你大人的身份,你怎么猜出来的?”
春以尘看了一下掌心,戴上手套,一本正经地说着玄乎的话:“做仵作之前我还做过算命先生,我摸出来的。去,别愣神,陆丰把酒和醋都准备好了,别耽误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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