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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鬼灯如漆(四) ...

  •   书生身穿着朴素的长袍,系着一条雀翎纹的腰带,头戴着一顶当地特有的彩锦小帽,手持着三根松香。

      姬青翰闻出了酒味,那是一种西南特产的青梅果酒,果香清甜,不易醉人。他看向那碟花。

      “木芙蓉?”

      木芙蓉花是一种清秀淡雅的花,花色多是淡粉与乳白色,生长在西南地域,尤其是川蜀一代。

      书生将松香插在碑前,插香时,袖子往下一落,手背上类似图腾的花纹便露了出来。他察觉到了姬青翰的目光,于是收了手,将图腾藏在袖子里。

      “我还以为春城的人不认识这种花。”

      姬青翰收了目光,瞧着那碟木芙蓉点了下头,自然地接下去:“小的时候,家中有一位姨娘是渝州新都的人。她和我讲了许多那边的风土人情,包括芙蓉花。她曾说,此花皎若芙蓉出水,所以称为木芙蓉,与其他花不同的是,木芙蓉还能入药、做成膳食,她的弟弟就喜欢将木芙蓉制成糕点,酿成花酒食用。”

      姬青翰目露怀念之意:“她说了许多,我记得这种特别的花。”

      书生望了他一眼,将盛有木芙蓉的白碟往姬青翰方向移了移:“要不要试试?”

      姬青翰笑道:“如果我没猜错,你这花是用来祭典石碑上的人,我用,合适吗?”

      书生扬起唇角,他笑起来时唇角有一个浅浅的梨涡,看上去年少风流:“我说合适就合适。更何况,碑上记载的人早已不在人世,花和酒却是人间的佳肴。碑上人在九泉之下无福享用,我们活着的人替他品尝了,也不算浪费。”

      姬青翰挑了一朵木芙蓉,花瓣沁凉,他犹豫了一下,捧在掌中。

      “冰的?”

      书生煞有其事地点头:“为了保木芙蓉新鲜,我都用冰镇着这些摘下来的花。自然是凉的。”他顿了一下,“不过你伤势刚痊愈,忌生冷,最好等冰化了再吃。不必紧张,我懂一些医理,能瞧出来你面色不好。以及,我闻到了你身上的……血腥味?”

      霎时间,姬青翰目光微凝,答道。

      “不是我身上的。”

      他伸出一指,撩起腰上环珮的流苏。细密轻盈的流苏顺着风向轻轻晃动,根据风吹的方向,判断出哪里是上风口。

      姬青翰道:“楼征,去石碑背后瞧瞧。”

      楼征手按着剑,绕过高大石碑。石碑后面便是白洛河堤的尽头,这里有一个已经熄灭的火堆。火堆烧的是灰白帆布,已经有大部分被烧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一捆烧得干瘪焦黑的树枝。灰烬打着旋溜过几人脚边,最后摇摇摆摆地飘进河水中。

      楼征找了根树枝,刨开灰烬,挑走破烂的风帆,最后翻出了一具不成人形的尸首。令几人在意的是,这尸首没了项上头颅。

      姬青翰还未发话,那白面书生已经主动走到尸首边,他蹲下身,捡了一根树枝,在尸首上各处戳了三下,随后丢了树枝,竟然要伸手去碰那具尸首。

      楼征的剑鞘挡住他伸出的手。

      姬青翰转着车轮来到他身侧:“小友,尸首污秽,别脏了你的手。”

      三人心里清楚,不能脏了他的手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不能破坏了现场。

      书生没有太坚持,直起身:“来的路上,我听说城中出了案子,这具尸首便是那个案子里的吗?”

      姬青翰与楼征都没有回答。

      书生恍然大悟:“忘了介绍自己,我名为春以尘,你可以称呼我以尘,阿尘。你呢,叫什么?”

      他问姬青翰。

      姬青翰对他的印象倒还不错:“赋长书。”

      楼征折返城中去叫人,姬青翰便同春以尘在石碑下守着那具尸首。楼征原本万般不同意将姬青翰单独留下,但他也不能真忤逆太子,最后只把自己的佩剑留给了姬青翰。

      春以尘抱着自己果酒,问姬青翰:“你的……同伴,是怕我把你吃了吗?”

      姬青翰掌中的冰镇木芙蓉已经融化,但面对着那具尸首,太子殿下可没本事面不改色将花吞下去,他将花捏在指尖把玩,闻言笑道。

      “大约不是。”
      他心道:或许是怕我把你吃了。

      春以尘扭过头,目光中藏不住探究之意,打量了一下他。

      姬青翰坐在四轮车中,脸庞泛着玉一样的冷光,他眼下浮着一层淡淡的乌青,唇上的血色也浅,颜色甚至比不过食碟中的木芙蓉花鲜艳,虽然看上去是个病秧子,但偶尔阖起次狭长双眼时,视线却徒然逼锐起来,显出几分与众不同的威仪。

      少有人敢直视太子真颜,就数春以尘大胆,果然是无知者无畏,偏偏姬青翰还不能拿他怎样。

      他闷咳起来,岔开话题,随意问道:“你看上去比我小,还未及冠?”

      春以尘怔了片刻,站直身体,声音拔高道:“我二十又一!”

      姬青翰察觉到了他的反常,也没点破,玩味地说:“我比你年长两岁,你可以称呼我为兄长。”

      春以尘寸步不让:“长书弟弟。”

      姬青翰食指微蜷,顿了片刻。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叫太子长书弟弟。
      大不敬。他却不生气。

      说起来也有些意思,或许是因为那一碟花,一壶果酒的缘故,他看春以尘总觉得亲切。

      “你是春城本地人?知道白洛河堤上游是哪吗?”

      “我是川蜀一代的人,不过之前在春城小住过一段时日,”春以尘又去拨那捆烧焦的树枝,发出噼啪的脆响,“白洛河是东西走向,它的上游是城西,那里高山密林,鲜有人烟。只因密林深处有一处山寨,是个落败的苗寨。寨中有一座祭司的雕塑。虽然雕工精美,栩栩如生,但不知是人是鬼。春城百姓不想触了鬼神,所以无人敢前往苗寨一探究竟,时间长了,就留下了许多秘闻怪谈。”他转过头,“你打听那寨中做什么?不会是想去那里吧?”

      姬青翰的手挪到腿上,手指揉了一下细滑的丝绸,心道:想去,只是还没到就跌下悬崖了。

      他说的话半真半假:“我近来对巫蛊比较感兴趣。去倒是不必,光是结缘春城中的灵巫,就够我消遣打发时间了。”

      春以尘轻哼了一声,提起青梅酒,直言道:“我对灵巫不了解。倒是你,为什么对灵巫感兴趣?”

      他的态度较之前有了些许变化,姬青翰睨了他一眼,倚着靠背,淡然道:“家中姨娘是一位大夫。她早年以身试药,不料出了差池,导致乌发皆白。到后来,姨娘不过古稀之年便油尽灯枯,只留下了大量医书,从此一梦不醒。”

      姬青翰的目光凝在那堆灰烬上,“她生前曾专研南方的巫医,知晓了苗疆的蛊术里,有一种邪恶的蛊术。该蛊术,只要将人活活烧死,并打造出一尊与其模样相似的石像,再将烧成灰烬的尸骨用石匣封起来,压在石像下,那人便会三魂分散、六魄离体,永世无法解脱。”

      世间真有这么凶恶的蛊术吗?

      姬青翰却不信。

      他的目光冷然,面对那堆灰烬生不出半点怜悯之情,似乎是坐在高高的云台上的帝王俯瞰着芸芸众生,偏偏说的话却是,“这种残害人命的法子,就连大周刑罚中都不曾记载。”

      姬青翰的手按在了剑上,那朵木芙蓉落到了地上,“我不相信世间真有人会因这种巫术而亡。三魂六魄离体,更是无稽之谈。我只知,就算是穷凶极恶、罪大恶极的人,也该交由本朝天子予夺,依照大周律法问罪。”

      后半段话他没有说出口。

      姬青翰觉得,用这么残忍的办法去杀死一个人,并让他的三魂六魄永远漂泊在尘世间,永无宁日,那杀他的凶手,与恶鬼有什么区别?

      想出这种蛊术的人,不是人间的恶鬼又是什么?

      春以尘沉默了一阵:“你这不是对巫师感兴趣。更像是想灭了神佛一道。你看上去,不像是会在意他人性命的人。”

      姬青翰似笑非笑,只接了他的后半句:“我也是人。哪有人,不在意人的性命。”

      官道上响起马蹄声,楼征去而复返。他在回春城的路上遇到了前来查案的徐忝等人,将尸首的事简洁转述后,一队人马马不停蹄赶来。返程途中,楼征特地敲打了众人,不能暴露姬青翰的身份。

      陆丰派人将火堆围起来:“官差办案,闲杂人等皆需离开。”

      春以尘从行囊中摸出了一沓文书与一卷绫罗:“等等!我不是闲杂人等。我是新到的县令,这是我的敕碟与告身,你们可以核查一下。”

      一众人狐疑地望着他。
      姬青翰的视线也移了过去。

      官员走马上任都需要带两样凭证,一样是敕碟,是吏部发的委任状,上面有吏部的大印,很难弄虚作假。而绫罗制成的告身,则详细记载了官员的姓名籍贯年龄等。

      陆丰核查了他的身份,竟然是真的委任状,一时间也不能真把人赶走,只犹豫着望了一眼姬青翰,希望太子定夺。

      如果真是县令,春以尘估计早晚会知晓姬青翰的真实身份。

      姬青翰才告诉对方自己叫赋长书,眼看谎言不攻自破,饶是他脸皮再厚,也有些不适,他偏过头,手握着拳头,挡住唇,低咳了几声,适时道:“楼征,出来许久,我有些累了。”

      好在他不必辛苦地在一旁看着徐忝等人查案,毕竟这些经过最后都会详尽地呈在他的案桌上。

      千言万语,最终汇为一句话:堂堂太子殿下,竟然因为掉了马甲,先跑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鬼灯如漆(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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