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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家族 ...

  •   在被触手包裹的瞬间,我眼前的黑暗像被冲淡的墨汁,在昏黄迷离的背景上勾勒出一个古老庭院的角落。瑟瑟的红叶掩映着一个人类少女美丽的姿影。她穿着中学女生的制服,乌黑发紫的长发披散在背后,显得她的脖颈愈发洁白修长。她纤细的双腿从冰冷的木台垂下,两只秀气如白鸟的脚在半空中微微摇晃。女孩仰着头,正失神望着雾霭蒙蒙的天空。这时,一个和服的侍女踩着碎步走来,拢裙跪坐在她的身畔。侍女称女孩为明雅小姐,说家主要见她。女孩对侍女的话语置若罔闻。她一眨不眨地看着天空,说:

      还有好久才会放晴。

      与她一墙之隔的房间里正席地而坐两个黑服的男人,他们的面容相仿,但一个年轻一个苍老。他们的面前摆着很多男人的照片,有小孩有青年有中年有老年。老的那个男人拿起正中央一个鹤发鸡皮老人的照片,对年轻的男人说:“告诉明雅,结婚对象已经确定了。”

      这时,明雅十七岁。

      和家族里其他咒力低微的女孩一样,即便明雅是家主的女儿,她也逃不开联姻的命运。御三家自奉血统高贵,咒术师的血脉决不允许被普通人的血脉玷污。加茂、五条、禅院宛如三棵并拢生长的大树,地下的根系紧紧盘绕,地上的枝叶交互遮映。明雅被安排与加茂家的一位长老结婚。据说是那个长老点名要求的。他在咒术界享有高的名望,毕生致力于咒灵与人类结合的研究。他许诺,只要与禅院明雅结婚,加茂家和禅院家可以共享研究的果实。

      婚礼的前一日阴雨不断,冰凉的水滴簌簌敲打着窗棂。寂静的屋里,女孩明雅木然凝视着镜中忧郁美丽的面庞,身后,一个眼角生痣的侍女正用木梳一丝不苟梳理她的秀发。突然,侍女的眼泪落在明雅的头发上。她突然跪在明雅的身边,低低地哭诉道:“小姐,你走吧。”

      走去哪?

      哪里都好,您不能留在这里了。我听其他人说,加茂家的先生在您之前已经娶了七位夫人。她们都不知下落。您不能去,您去了,万一下一个就是您了呢?

      在侍女低低的哀泣中,明雅站起了身。她轻灵地走到了侍女的面前,给了侍女一个温暖的拥抱。侍女环抱着她。忽然,她环绕明雅脊背的双臂像两条死蛇软软垂下。少女明雅轻轻地扶住她,接着一件一件脱下了侍女的衣服,只留下里面白色的里衬。她打扮成侍女的模样,用脱下的衣服捆住侍女的双臂,又用袜子堵住了侍女的嘴。哗啦作响的雨水掩盖了她的脚步声。她披上雨衣,穿过迷宫一般的回廊,经过静谧典雅的庭院,扒开茂盛的草叶,搬开石块,像猫一样从墙下的破洞钻了出去。

      你去哪里。

      雨中,一个与她面容相仿的青年倚墙而立。前不久,他还与父亲商量了妹妹的婚事。明仁比明雅早出生了五年,现在已能在会议上与父亲并列而坐。

      谁要嫁给一个破老头子。明雅秀美狭长的眼中射出冰冷的光芒。她拿起一把小刀抵住自己的喉咙,说,你要是带我回去,我现在就自杀。

      青年上前了一步,死死扣住了明雅的手腕。那把刀啪地掉落,在黑色的地面上反射着青蓝色的寒光。不会有下次。青年在妹妹耳边耳语道,继而松开了手。他的身影消失在雨夜,仿佛不曾出现。明雅站立在原地,发现自己的手心里多了一张车票。

      东京城的夜晚华丽而吵闹。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里,明雅穿着收银员的服装,戴着口罩站在收银机后。玻璃门拉开,她又一次见到了那个清秀腼腆的青年。这个青年每到七点就会准时出现,每次都会拿一个金枪鱼口味的饭团。他低着头站在明雅面前,脸颊因羞涩而浮起淡淡的红晕。明雅垂下眼睛,扫码后却并未把饭团放到台面。她将饭团递到青年眼前,说,鳗鱼味道的更好吃一些。她看着青年接过饭团,等他离去后,她摘下口罩,用手扇动空气,以散去脸上的热意。

      青年男女,各怀心思,一来二去之下,都有了表白之心。某天,青年和明雅并肩走在立交桥上。天空被灯火和车流映照成了雾蒙蒙的酒红色。本看不见月亮,青年却停下脚步,结结巴巴地对明雅说:月色真美。

      于是就有了禅院未来的故事。直到一九九八年,禅院家有人在东京发现了外出游玩的坂田一家,随后将试图逃离的明雅母女带回了京都。十几年未见,昔日的兄妹都几乎认不出来彼此。我说过,不会有下次。明仁的神色冰冷严肃,他看着被铁镣束缚在椅子上的妹妹,说,家族给了你自由,如今到了你该回报家族的时候。

      明雅生来就能“看见”。她能看到一个物体未来某一时刻的状态。在她七岁能描述世界后,她告诉照顾她的保姆,她会死掉。当天晚上,保姆就因为心脏疾病而猝死于屋中。明雅的母亲因而预见到女儿不幸的命运。她告诉明雅,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说出去。

      知道这个秘密的,还有明仁。在一个执行任务的前夜,明雅来到了他的房间。她的双眼因为哭泣而红肿,她埋在他的怀里,说:“哥哥,不要去。” 他拍着她的后背,说,没关系,等我回来给你买糖。女孩抽泣着,说:“哥哥,你会死掉。”

      次日,明仁借口腹痛,让家族的另外一位术师代替执行。下午时分,监督带回来术师的死讯。那个本应是二级的咒灵突然进化为了一级,术师的等级不敌,死在了现场。在经历三次死里逃生后,明仁知道,明雅确实有预见命运的能力。起初,他决意保守这个秘密。直到他放走明雅的夜晚,他的父亲找到了他,让他跪下。训诫堂的烛火亮了整夜。天亮后,稀薄的白光笼罩着十七根断裂的藤条。父亲告诉他,没有家族,他什么也不是。他不再被允许参与会议。家族里同龄的男性和仆从对他发出了恶意而嘲讽的笑声。明仁自小受夸赞和追捧长大,从未遭遇过如此侮辱。青年血性旺盛,愤怒和落差让他对那个出言不逊的人挥刀相向。再一次,他跪在了父亲的面前。

      我没错。他说。

      父亲静静坐着,一语未发。许久后,他起身推开门,背对着明仁说:

      没出息。

      这句话宛如一记耳光扇在了明仁脸上。自那日起,他再不忤逆父亲,也因此再次回到坐席之上。他的身边,夸赞和追捧再次如繁花一般盛开。他知道,只要禅院家一日显赫,自己一日是禅院明仁,这如锦繁花便会盛开一日。

      “五条家的六眼诞生了。” 禅院明仁告诉那个妆容残败的女人。

      “若要在御三家屹立不倒,我们应有匹敌六眼之力量。”

      女人平静地看着他,平静地说:“终有一日,你会被这力量杀死。”

      明仁最后说:“你的丈夫和孩子。我们会留他们的性命。”

      禅院家的术师从加茂家偷盗了咒灵融合的秘密。他们从雨林深处一个古老部落中得到了“神”的眼睛。部落信奉的神明有看见过去和未来的双眼。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部落的一个男孩在河边捡到了这个红色的果实,拿着这果实,他看到了同伴从出生到现在的一切模样,也因此被果实吞食成一具骸骨。部落将这只眼睛视为神明的赐福,尽管它需要以动物的血肉供养。术师的到来之后,一夜之间,这个部落在被熊燃的烈火烧味平地,滚滚的黑烟里弥漫着蛋白质灼烧散发的焦臭味道。

      这不是果实,而是咒灵。

      医生把这颗果实植入了禅院明雅的子宫。十个月,接近三百个日夜,禅院明雅被捆缚在洁白的房间。她拒绝进食,但营养液还是顺着输液管流入她的体内,维持着她的生命。她看着自己的肚子一日比一日变得更大,却看不见这个怪物的命运。那肚子里的存在吸收了她的能力,也吸收了她的生命。生产之时,她的肚子被从内而外撕裂开。在弥留之际,她似乎看到了刚出生时浑身染血的女儿。于是,她望着那个婴儿,说:

      “未来,妈妈在。”

      她的手指动了动,然后永远凝固住了。

      “妈妈。” 随着这呼喊的响起,手术台上的禅院明雅霎时间消失于黑暗之中。紧接着,黑暗中出现一个洁白柔软的婴儿。它有着正常人类的面容和躯体。它睁开眼睛,露出了一对美如月华的,银灰色的眼眸。

      盲。

      一个被蒙住双眼的术师对婴儿吐出了这个词,随后被禅院家的人带离了房间。这个术师来自狗卷家。在五条悟的学生中,有一个名为狗卷棘的男孩便具有言灵的能力,而这个能力也被乙骨忧太习得。婴儿的眼睛于是暗淡下来。它被起名为睢,被按照正常人类的流程抚养长大。照顾她的就是曾经禅院明雅的侍女。她自愿毒哑了自己的嗓子,因此获得了禅院家高层的信任。这个侍女从小和明雅一起长大,情同姐妹。那日,禅院明雅逃离后,她被认为受到了袭击,因此免于责罚。她如待自己的女儿一样对待这个目盲的孩子。教她知道,脸上暖意融融的是阳光,手上清凉流淌而过的是水,鼻尖呼吸到的是空气。

      等她十岁那年,狗卷家的术师再一次蒙眼来到此地,对女孩说:

      看见。

      世界过去和未来的景象同时出现在了她面前。她看着黑压压的人群,看着头顶冰冷的天花板,大张着嘴,嘴角流出了一滴透明的涎水。

      她傻了。

      于是,这个孩子被与能展示思维的咒灵融合了。由于咒力不足,咒灵不断地崩溃,人们又让她融合了具有吞噬能力的咒灵。她被带到这个封印之地,每个月有人来给她投喂一次咒灵。禅院家的家主日日来此观看家族的预言。他们对黑暗的过去漠不关心,只关心这辉煌的血脉能否永恒地延续。

      他们看到,未来的一天,特级咒术师夏油杰和五条悟会并肩大笑着站立于禅院家的废墟之上。于是,一封伪造的报告书便摆在了高专的校长室。特级咒灵被改写为二级咒灵,指明由咒术师夏油杰去拨除。但那一日,夏油杰因父母生病而回家探视,监督便将任务分派给了灰原。

      二零零七年,灰原雄死亡。

      因为频繁使用,到二零一零年,睢的右眼彻底失去了视力。人们才发现,只有右眼能看到未来,左眼只能看到过去。禅院家不想让她的存在暴露于人,于是她被封印在此,只有一个哑的女人陪着她在这里。没有人再来给她投喂咒灵,于是那磅礴的力量也渐渐地衰竭了。

      妈妈。

      她呼喊着。这是她第一个知道的词,也是唯一记住的词。

      石室内燃起了黑色火。我静立在这房屋正中,左眼好像有了生命一般突突地跳动。就在幻境消散之际,我的眼睛像是被锥子凿穿一样疼痛难忍。有什么东西进去,团缩在我的眼眶里。我抱起睢的尸体,忽得听猫叫了一声,我低下头,看到多年以前同样一双蔚蓝的眼睛。

      那时候,睢还是一个什么都看不见的小姑娘。侍女给她抱过来一只小小的白猫,放在她的膝盖上,告诉她,这个毛茸茸的,温暖的,会动的小东西是猫。

      猫?

      对,是猫。

      猫。

      女孩睢没有给猫起名字,只是叫它猫。侍女教她如何把零食放在手心,让猫去舔舐。女孩发出咯咯的笑声,说好痒。她喜欢这只猫,每天晚上都要抱着它一起入睡。有一天,猫因为追逐麻雀跑了出去,叫禅院家其他的孩子发现了。他们笑着追逐这只惊慌失措的猫,把它围堵在山门前的樱花树下。一个孩子问。它肚子里是什么?另一个孩子说,当然是肠子。还有一个孩子说,不,猫吃鱼,它肚子里的是鱼。他们剖开了猫的肚子,发现里面确实是肠子。

      猫变成了一只红色的猫。

      它安静地躺在树下,樱花的花瓣一片一片掉落在它身上。这樱花的花瓣美如琉璃,在月夜之中盈盈有光。樱花树下出现了一个穿着和服的白发女人。它并不是人类,而是樱花树因为孤独的怨恨而诞生的咒灵。植物的情绪微不可查,但樱花树下恰封印着一根宿傩的手指。手指的咒力催化了樱花树。咒灵樱于是将手指放到了猫的肚子里,同时,一团白光自天而降,投入到猫的身体里。猫的眼睛倒映着阳光,灿若晴空。咒灵樱带着这只猫离开了禅院家,走到了很远地方,直到咒力消散之时,它将猫托付给了禅院未来。

      喵。猫朝我叫了一声。我回头,发现那个银发的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苏醒了。她站在我的身后,脸上遍布着泪水。她粗糙的手掌抚摸着我的脸颊,嘴巴一开一合。我读懂了她,她说的是:

      明雅。

      “她是禅院未来的母亲。” 我说。

      你很像她。

      女人说着,从我的双臂间抱起睢的残躯。自从石门被封印,她亦有很多年没见到这个孩子了,只能日日夜夜来到门外,听着石门里的孩子不断发出寻找母亲的声音。

      她抚摸着女孩的发丝,亲吻着她的脸颊。她说,睢,妈妈在,妈妈会一直一直陪着你的。她看着我,无声地对我说了一句话。她说,孩子,我要去陪着睢了。

      我抱着猫离开了山洞,身后是漫天黑色的大火。它们温暖地包裹住女孩睢和她的母亲,将她们彻底带离这黑色的牢笼。

      禅院家的人察觉到了异常。我站在洞口,正看到现在的家主禅院直昆人带着一众人匆匆赶来。我对猫说:“回家吧。” 猫回头看了看我,喵了一声。它大概是在问我,回哪个家。也是,它有好几个家。于是我说:“就去你最喜欢的那个吧。”

      今宫神社的鸟居上还残留着火烧的痕迹。正是夜色浓郁时分,庭院中一片岑寂。日记中的焦土坑已经被填平,上面种植了一棵新的,细瘦的枫树。枫树的树干上缠绕着麻绳,枝头却已经生出翩然的红叶。半开的窗里透出明亮的灯火,从里面传来了秋奈背课文的声音。我问猫:“你想一直留在这里吗?” 猫用那对漂亮的蓝眼睛看着我,松开了圈在我手腕上的尾巴。

      我看到过去之事,知道猫在取出手指后也会自行愈合。它的瞬移和自愈的能力,都来自于那一团从天而降的白光。我看不到那团白光的来历。唯有一种可能,它不来自过去,而来自未来。

      我拿着那根沾着血迹的手指站在了鸟居之外。猫在树下静静地凝视着我。我朝它挥了挥手,它喵了一声,转而跳到窗台上,钻了进去。窗户闪烁着人影,隐隐有惊呼声传来。我不再伫足,转而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怎么去了那么久?” 夏油大人拿过手指,状似不经意地问。

      我看了一眼花御,它却一语未发,没说我是在京都联系的它。

      “五条悟给猫设了结界,这花了点功夫。” 我说。

      “五条悟。” 夏油大人转着那根手指,露出了兴致勃勃的笑容,“真是希望能快点见到他呢。”

      睢的左眼转动了一下,眼前之人的相貌开始不断变化。我看到千年之前,一个衰老的咒术师掀开了自己的颅骨,继而取出颅骨中的大脑,放置于对面一个青年的头中。周而复始,它成为了加茂家的咒术师加茂宪伦,咒灵融合术也是为它创造。它尝试令七个女性诞下咒胎,但唯有一人成功。等身躯老迈后,它进入到一个女性的身体,与一个粉头发的青年诞下了宿傩的容器,继而又伪造这个女人的死亡,钻入一个老人的脑中。直到在一个暴雨的黑夜,一个佝偻的黑影挖开了夏油杰的坟墓。青年从土壤里坐起,乌沉沉的眼睛仰望着满天的雨水,脸上露出了八颗牙齿的微笑。

      “妖刀,带着这个,去咒术高专替我宣战。” 千年不死的诅咒师羂索召唤出了一个蠕虫形状的咒灵。从咒灵的口中,吐出一具残缺的尸首。这就是当年禅院家失窃的妖刀遗骸。当时,禅院未来给它施了一层幻术。但这幻术在尸体被运送到禅院家时就消失不见。禅院家此前已大肆宣扬妖刀之死,为了不失面子,就故作不知此事,仍旧是把禅院甚尔下葬。而后来,诅咒师羂索命人偷盗出了这具尸体。禅院甚尔的灵魂不在,天与咒缚不再保护他的躯体不受咒力影响。咒灵真人因而变形了这具身体中残留的灵魂,让它彻底变成了十六岁的禅院未来,那个残缺不堪的禅院未来。

      在一个平淡的秋日的午后,高专的学生正三三两两聚在操场上谈笑。伏黑惠看着天空,旁边的虎杖和钉崎正因一个笑话乐得前仰后合。下一刻,他情不自禁地瞪大了眼睛,站起身。

      一具灰白的尸体自高空掉下,砰然坠落在碧绿的草坪之上。它的眼睛里倒映着柔和的秋阳,脸颊上的头发被风吹得飘扬。它的头颅摔碎了,一小滩黑色血流出,继而极快速地被草地吸食了。

      学生们警惕地看着这具尸体。它安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好像真真切切地死去了。

      天元的结界掩盖了我的身影,我冰冷的声音在空旷的场地上阵阵回荡:

      第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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