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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孤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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咒灵真人站在门外,双手贴在耳后,面容沉醉,仿佛听到了美妙的音乐。它回过头,笑意盈盈地问我:“这是不是就是你说的,越是美好,就越是践踏。越是得到,就越是失去。”
我的咒力呼啸而去,但它极快地闪避开我的攻击。在不断地切碎和重组后,它成长了。男孩吉野的痛苦源源不断地流入它的体内,充盈着它的力量。我感到体内忽然腾起熊熊烈火。这烈火灼烧着我的神经,在我的体内横冲直撞,沸腾我的记忆,熔化我的思维——
我抽出我的刀。我要亲斩咒灵真人的头颅,粉碎它的肢体,抹杀它的灵魂,让它为它不公平的行为付出代价。我追逐它到河岸边。黑色的火苗围堵它的去路。我挥刀,一下一下砍去。每砍一下,咒灵真人就大喊:“好快乐!” 我冰冷地看着眼前的烂泥,高举起刀刃。就在我展开领域的瞬间,艳丽的繁花盛开,咒灵花御的枝条束缚住了我的手臂和四肢,将我们带回了美丽温暖的永无岛。
禅院未来的皮肉已经腐烂殆尽,变成了一具雪白的骨骸。金黄的矢车菊和蓝色的鸢尾花覆盖在她的身上,点缀着茸茸的青草。在不远处,夏油大人身着袈裟,盘腿静坐于树下。咒灵真人变成一只蓝色皮毛的兔子卧在他的膝头,洋洋得意地看着我。它的口中发出了悦耳的人声,以天真的口气问我。妖刀,你要当着夏油大人的面杀死你的同类吗?
它的声音戛然而止。夏油大人伸出手,牢牢钳住了它的脖子。
“妖刀,真人说的是真的吗?” 夏油大人问。
我看着那只形貌丑陋的兔子,体内的火苗渐渐熄灭了。我收回刀,同样盘腿坐在夏油大人面前。
我说:“我杀它之心是真。”
“为了人类?” 夏油大人抬眼看我,眼睛黑漆漆的。
“为了公平。” 我说。
夏油大人哈哈大笑起来。他说,从来就没有什么公平。你要公平,你不该杀真人,你要杀五条悟。他的存在就是最大的不公平。我说,所以我要复活宿傩。夏油大人看了一眼我身后的三个咒灵,说好,既然如此,咒灵真人便交给我处置。但为了公平,他同样要和我立一个契约。处理完咒灵真人后,我将成为他的式神,听他的命令,否则就是彻底消亡。
“我唯有一个要求。”我说,“我要公平。”
“好,我给你公平。” 夏油大人说。
男孩吉野已经被带到了警察局。他拿着一把刀走在街上,对着无形的空气劈砍突刺。直到警察夺走他的刀,用手铐捆缚着他的手腕,将他拷在了诊疗室的椅子上,他的口中还是只重复着一个字:“杀”。去而复返的虎杖和七海正站在医院的走廊,神色凝重地等待男孩吉野恢复神智。在一旁,监督伊地知正在向五条悟报告。他说:“未来老师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怎么叫也叫不醒。”
我的出现令虎杖和七海都露出戒备的姿态。七海一把将虎杖挡在身后,拿出了他随身的砍刀。
“禅院未来。” 他念出我的名字。
“好久不见。”我的问候并没有令他升起怀旧的情绪。咒术师的神情冰冷而严肃,以不可冒犯的姿态横立在我的面前。我微微抬起头,提起手中那只不断变换面貌,扭动抽搐的兔子,说:“你们要找的,我带来了。”
心理治疗师已经被伊地知引走。男孩吉野枯坐在诊疗室内。他的眼睛深深凹陷在眼眶里,青春的脸颊灰败下去,好像蒙了一层尘土。他对我的到来置若罔闻,嘴里不断地嘀咕着:杀,杀,杀。
“吉野顺平。” 我将兔子按在了他面前。那只兔子已经长出了咒灵真人的脸。这张脸上挂着美丽非凡的笑容,温柔的声音从它优美的嘴唇中吐露出来:“妖刀,我是人类的恐惧。人类的恐惧是杀不死的。而你既然如此喜欢人类,我就诅咒你,你将因人类最大的恐惧而亡,再不会出现在世间——”
“杀。”
男孩吉野说着。我握着他的手,把那把三叉戟形状的匕首插进了咒灵真人的头颅。夏油大人的命令让天元敞开了结界,我得以回到高专,从武器库中带出了可以摧毁一切结界,一切诅咒的咒具天逆鉾。
这是没有咒力的普通人也可使用之物。
男孩的眼眶里流淌出透明的泪水。这泪水一滴一滴掉落在咒灵真人的残迹上,晶莹如露珠。
我走出房间,咒术师七海紧随我的身后。我来到虎杖悠仁面前,对他说:“把那头熊给我。” 他抱紧了熊,告诉我,他不会把未来老师交给我的。毛绒熊用纽扣缝制的眼睛反射着微笑的灯光。只听砰的一声,熊的内胆就爆裂开,体内的棉花团宛如雪花一样一片一片飘落到虎杖的脚下。那熊背包里的手机也啪地坠落于地面,满屏裂纹。
“你——” 虎杖脸上的警惕凝固住了。他呆呆地看着我,手中捧的棉花簌簌掉落。莫留无主之躯,这是夏油杰的事件给我的启示。此时此刻,式神的束缚如锁链一般在我身上收紧。我听到夏油大人的召唤,命令我立即回到永无岛。
“它不是你的老师,你的老师该是人类。” 我说完,后退一步,穿过走廊的窗户,向下跌去。柔软的花朵接住了我的身躯。我再一次站起身的时候,已经身处于永无岛。
按他的指示,我们从日本各地搜集到总共十根手指。在这二十根手指中,有两根已确认被虎杖悠仁吞食,加上咒灵真人提供的,高专另存有七根。九月,暑热未散之际,我同花御等重新来到高专。天元的结界为我们敞开。与咒灵同来的还有十几名诅咒师。夏油大人见到他们后,热情地称他们为同伴。在这同伴中,有两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孩。不知道为什么,在见到我的时候,其中一个金黄头发的女孩对夏油大人欣喜地说:“夏油大人,您找到大姐姐了!” 夏油大人看了她一眼,女孩的双胞胎姐妹立刻捂住了姐姐的嘴。
“是的,找到了。” 夏油大人冰冷地看着这两个孩子。
他笑着说:“以后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这一日是东京和京都两所学校的比赛日。趁学生们切磋之时,咒灵与诅咒师便会进入学校。在学生和教师的注意力都放在咒灵身上时,我再一次来到高专的武器库。经上次我拿走手指后,门口的守卫已经换成了五条悟的人。我说让开。但他们还是尽忠职守地朝我举起了武器。我踏着满地的鲜血和金属的碎片推开了武器库的大门,背后一片哀叫。为了不让气息暴露,我不使用咒力,只用人类的刀具砍伤了他们的四肢。
我提着箱子走出来的时候,外面很好的阳光。我仰起头,见绿的树冠上多出了一杈鲜红,是树叶染了秋色。
夏天结束了。
“五条悟破开了结界,该撤退了。” 花御的声音穿过了叠叠的树影。我凝目远望,看到高空之上有一个人影。我朝那人影微微一笑,继而踏上近前的一小片青草鲜花。永无岛上,我将保险盒交给夏油大人,他告诉我,现在还差最后一根手指。
“它在哪里?” 我问。
夏油大人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条。我展开便签纸,听到他说:“在五条悟家中。”
这栋住宅位于市中心某个高级公寓的三十二楼。公寓的走廊装潢华丽,地上铺设有红棕色的地毯,墙壁上悬挂着复古的油画。我来到走廊尽头的那间屋子。这是晚上九点左右,屋子里一片漆黑。此时此刻,五条悟正在高专开会,想必商讨的就是这次的袭击事件。我无需开灯,就能看到厅中灰色的沙发,空荡的桌面,光可鉴人的厨房台。在客厅的窗边,有一个树形的木质猫爬架。厨房台下,也摆放着供宠物用的饮水器和自动喂食器。
我踏上玄关。
只见一道黑影从沙发底急蹿而出,一个纵跃跳到了我怀里。下意识地,我接住了它,顺手还揉了揉它的头顶。猫咪叫了一声,两只眼睛在黑暗里绿莹莹的。
“小雪。” 我开口。它是禅院未来的猫。禅院未来给它下了烙印,除了她以外,其它对猫咪小雪有恶意的咒灵都会在靠近的瞬间被粉碎。我此来正是要剖开这只猫的肚子,拿走它体内的宿傩手指。也正如他说,这件事情唯有我能做到。
猫咪的尾巴亲昵地勾住我的手腕。它还记得禅院未来的气息。
但我不是禅院未来。
猫咪跳到沙发上,一边发出可爱的叫声,一边朝我袒露着肚皮。我揉着它的肚子,听到它的体内发出呼呼噜噜的轰鸣。是杀了它,还是违背命令,彻底消散呢?我虽然可以“杀死” 契约带来的束缚,但杀不杀死,于我而言毫无意义。十九根手指的力量应该和二十根手指的力量没什么区别。到目前为止,我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是人类和花御它们的事情。等到宿傩借着虎杖的身体复活,所有人都会知道咒灵的存在。这样一如禅院未来所希望的,以后咒灵的问题不光是咒术师一小群人的事,而是全人类共同面对的问题。
更重要的是,若我杀了它,我和咒灵真人没有任何区别。
“以后不要吃太胖了。” 我对猫说。它仿佛预感到什么,尾巴紧紧缠住了我的手腕。
“喵。” 它轻轻叫了一声。
下一秒,我的眼前天旋地转,无数的街道人影高楼灯火从我面前飞闪而过。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抱着猫咪,站在一株盛放的千年樱之下。粉白的樱花绚烂地飞舞着,如雪如霞,若非是风中的寒意,几乎让人以为此时此刻正是春天。
猫从我的双臂间跳了下来,一步一回头地朝山上走去。山门前无有守卫,只有一道束缚。我轻而易举地越过,跟上它。竹叶被风吹得萧索。在疏疏的翠竹之中,不时闪过咒灵的暗影。其中有些并非纯粹的咒灵,而是半人半咒灵的存在。但这些半人都已经失去了神智,目光呆滞且茫然。我拾级而上,每走一步就有一丛黑色的火烧燃起来。竹林摇曳着,掩映着山顶一座小小的木亭。亭子的檐角和柱子都显得斑驳,看上去有些年份了。亭子周围被白色的绳结圈着,这是神社里常见的封印。亭子里镇压着什么东西。我正在思索,便看见猫从绳结下钻了进去,竟倏地不见了踪影。
“破!”
绳结应声而断。我踏上台阶,站到了亭子的中央。栏杆之外,猫乖巧地坐立着。它的背后是一片荒芜之地,而我的身后却是翠绿的竹林。于是我知道,这个亭子是一个连接两个不同的空间的媒介。我走出亭子,听到了隐隐的海潮之声。这是一座岛屿。晦冥的天空之下,灰黑色的海潮叠叠地涌来,后退,其韵律仿佛地球的呼吸。远处,有黑的大鸟振翅而飞,发出阵阵苍凉的叫声。
猫带我来到一处山洞。洞口前放着两个石头神像,也同样牵着一根白色的绳结。这时,我听到人类的喊叫。两个穿白色和服的咒术师大叫着朝我挥刀而来。我拍了拍手,他们的武器和衣服便碎落一地。我打晕他们,又将他们捆绑在旁边一根粗壮的大树之下,拿走他们的通讯器和身份证明。他们都是禅院家的。我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两个名牌,继而将它们烧毁。
山洞里燃烧着火把,一路照着光明。我经过长长的隧道,在尽头发现了一扇石门。门前站立着一个穿和服,满头银发的中年女人。我注意到,她的眼角有一颗小小的黑痣。女人看到我,脸上露出惊惧的神情,嘴里不断发出啊啊的声音。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女人。我一个纵步上前,砍在她的后脑,于是她也晕睡过去。猫坐在门前,冲我喵喵地叫了起来,似乎是让我打开这扇门。
石门上有结界,大概需要特殊的咒语才能开启。我也懒得费功夫,索性用死火将这道门摧毁。
门后是一个莫约二十平米的空间,在这漆黑之中,端坐着一个约莫十岁的“女孩”。它的上半身穿着红色的和服,生着一张稚气却秀美沉静的脸。它瓷白色的脸颊和嫣红的嘴唇令我想起了身穿繁复和服的日本娃娃。我的目光落在它的下半身,那里章鱼腿一样虬结的肢体深入地下,仿佛树的根须。
它被“种”在了这里。
黑暗中,“女孩”睁开了双眼。它的左眼是一片血红,而右眼则长满了浑浊的白翳。它张开嘴的瞬间,我感到脚下的地面轰隆隆震动起来,从四面八方传来了沉闷而模糊的呼喊。这呼喊来自我的头顶,来自我的脚下,也来自于我面前的“女孩”口中。这些破碎不堪的音节在我的脑中炸开,组成了人类灵魂中最原始,最本能的词语。
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