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第一百一十三束星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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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灵是捉不住时间的。他们不为自己数日子，就忘了岁月流逝得有多迅速。莱戈拉斯反复体会告别的含义，但他说的「再会」却不多。于是猛然听见告别，便像是见了魔影一样惶恐。
「去走另一条路，不带上我吗？」
他对阿斯翠亚的选择早有猜测。她与魔戒的故事是远未终结的，每当她看向自己左手、那个指环似的印记，好像都看见了那枚戒指。于是莱戈拉斯猜出了她要去魔多，他猜出了这个结果，也就不害怕末日火山的温度了。
他已预想好那条路是怎样的：蛛网纠缠，乱石刺穿山谷，魔多的巨眼幽幽转动。地面也许会烫得惊人，熔岩可能流淌过脚面，但莱戈拉斯会去，甚至已幻想出办法，仿佛他已经历过了。
可他并没想到，她打算独自前往。阿斯翠亚要去和弗罗多、山姆一起，走那条会陷落的路。为什么不带上他呢？难道莱戈拉斯不愿意有去无回吗？她应当知道，他是愿意的，否则她就不会允许他留在圣盔谷。
「这没有理由，没有理由。」他说，「你明明答应了——」
「它们看不见我，但能看见你。」
「你答应了我，绝不独自走进危险……」
「但莱戈拉斯，我需要——」
「你答应了我。」
他忽地转身离开，抽走了一团暖流，那精灵在黑暗中寻找，蜡烛照不亮他的动作。阿斯翠亚感觉指尖被深深刺了一针，她朝他喊道：「我知道，我绝不骗你。可我也答应了弗罗多，我先答应了弗罗多。」
莱戈拉斯没回答，也没有继续在夜里摸索。他抓着什么东西回来了，那物件在星光里闪着白光，好像黎明已经到了。精灵刀被呈到阿斯翠亚眼前，烛光太明亮，在刀刃上照出圈铁色的彩虹。
还是这把精灵刀。她发觉时间在宫殿里横冲直撞，谁也捉不住。
「我绝不阻拦你去魔多。」莱戈拉斯似乎在宣誓，但她听见他的心又哭又笑，像个孩子，像个神箭手，「可为什么不带上我？」
他的眼睛随着光转动，终于看见织锦上的亡灵之路，路上冒着幽蓝的鬼火。他看得清清楚楚，阿斯翠亚用手遮挡不住的。不知为何，莱戈拉斯脱口而出、说他并不怕那条挤着幽灵的路，也绝不害怕冒着黑烟的火山口。
「你是我的精灵吗？你是谁的精灵呀？」阿斯翠亚忍不住问他，「你怎么一切都不怕？你该害怕些什么的。」
「我是你的。你知道我害怕……死亡和你。」莱戈拉斯表情严肃，好像即将去密林中巡逻，「你坚信罗罕会胜利，所以没有赶我走。可我对魔多没有把握，没法坚信——你怎么可以这样狠心？狠心让我指责你，我本不愿意这么做。」
阿斯翠亚笑笑，一句话也没有说。她看着莱戈拉斯，却怎样也无法将他看穿。于是她只是看着他，像乐师看着琴弦、花匠看着种子，试图将他的模样刻画在心里。
她告诉他，他将击败乌姆巴尔的海盗，战胜哈拉德人的毛象。她说这是个预言，可他无论如何也不信。
「留下吧，战争还未结束。不管是为了林地王国，还是为了刚铎。」
莱戈拉斯的酒彻底醒了。他听着金殿中模糊的欢笑，喉咙里仿佛堵了颗球，除了颤动的呼气声，任何声音也发不出。他被沉默箍住了手腕，那无声的锁链捆得骨头发痛。那把闪光的精灵刀垂到身侧，另一半被阿斯翠亚收走。
他几乎能想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阿斯翠亚从渡鸦岭的顶上往下跑，她迈开了步子，跃过一道低矮的石墙，黑发从半空飘落下去，再也不见了踪影。瑟兰迪尔告诉他无需告别，而莱戈拉斯轻易听信了，于是六十年倏忽而过。
「那条路充满黑暗和危险。」
「战场会更危险，我把那条更难走的路推给你了。」阿斯翠亚将精灵刀攥得紧紧的，好像世界又回到了她第一次握住它时：幽暗密林升起灰雾，她抓着沾血的刀，流浪到了王后身边，「但我不怕，莱戈拉斯。」
她说：「如果你死了，我绝不对着自己举剑。但等邪恶彻底消失了，等幽暗密林的树叶变得翠绿，我绝不留着自己的性命。我不怕死亡，莱戈拉斯，我怕故事结束，我怕分离。」
「可我们就要分离了。」
阿斯翠亚多想告诉他“不会的”，但那不是事实。她该在一个无人察觉的夜晚悄悄离去，可她做不到。在这片土地诞生以前，她肯定就为此发了誓，誓言的内容是她不能欺骗——不能欺骗星辰、白宝石和莱戈拉斯。
她抬起眼，看见莱戈拉斯移开了目光。他逃避似的去看烛台、看诗文、看埃兰的塑像，但片刻后又将眼睛转回来，决心要多看她几眼。阿斯翠亚突然失去了骑士的荣耀感，连美杜塞尔德的喧闹都听不见了。只觉得嘴里含着草药，那是种辛辣的苦味。
她终于懂得了瑟兰迪尔，懂得“无需告别”，可为时已晚了。
「祝福你。」莱戈拉斯背对着亡灵之路，牵起阿斯翠亚的左手。他吻那圈戒指的印记，又扶着她的脑袋，去亲吻她的额头，「祝福你百次千次、万次，祝福你。祝福你……我的星星。」
「我要走了。」
「我送你走。」
罗罕偏殿一根烛火也不剩，精灵持着铜色的烛台，将缪笛从孩子们手里解救出来。阿斯翠亚轻易编了个谎话，谎称他们要带大角鹿去罗罕的草原看看。她换下了伊欧玟准备的长裙，又穿起在荒野游荡时的装束。
莱戈拉斯真想将秘银甲缝在她身上，可他不会，阿斯翠亚也不允许他那样做。魔多的路上、不会有箭弩和弯刀指向她，如果不幸，她会遇见尸罗……那只远古时代的恶灵，贪婪的巨蛛，但对付巨蛛的话——
「给我一把刀就够了。我相信这精灵刀无名无姓，却已受过祝福。」
阿斯翠亚只在箭筒中留了支金箭，她看着那唯一的一支箭，忽然记起：「有一匹小马驹在夏尔陪伴过我，他被陶瑞尔带回了王国，连名字都没有。因为我那时太怕，知道他迟早要死亡，而我早晚要离开。」
莱戈拉斯看着她，眼神复杂。
「我以为不记住姓名就不会难过，可他没有名字，我记得更清楚。」她将那些零散的物件重新挂在腰带上，弄出一阵叮铃的响声，「所以我还是和你告别，否则我会后悔的，当我站在火山口。」
那精灵垂下了眼帘。他说她像个信使，但不像苏拉纳，绝对不像。但愿她能跑得跟信使一样快，很快就找到弗罗多与山姆。可阿斯翠亚却纠正他，还有一只霍比特叫史麦戈，弄得莱戈拉斯摸不着头脑。
夜幕沉沉，顶上的北极星依旧闪耀。珀拉里斯伏在干草上休息，耳朵时不时掀动，去听吕迪亚那“咕嘟咕嘟”的煮牛奶声。霍比特从酒桌下溜走了，脸颊红得像苹果。
希奥顿王站在冷风中下望，又看见那两只精灵。他胸前的剑伤隐隐作痛，却想起了埃兰。那诗人已离开，不会再有属于希奥顿的诗歌和织锦，也许他当真对不起祖先的伟业，但总会有谁记住罗罕的前夜，圣盔谷之战。
「南方的水手不靠北极星辨位，他们总去找南十字星。」
阿斯翠亚抬起头，看见满天的星星，也看见了罗罕国王。身边没有守卫，于是他不再冷静从容，反而望着埃多拉斯的灯火，愁容满面。她想起另一位国王，被她扯落了银色的披风。
「我只找北极星。」莱戈拉斯还是想问，问她为何不将他带上。他看见她挂在腰间那些物件，那是散落在中洲各地的宝物，「我能给你什么？我什么都没能给你。阿斯翠亚，你诗里那无所不能的精灵不该有一头金发。」
「他该有，因为『无所不能』是我的真心话。但这世上没有无所不能的精灵，我早该意识到的，在凯兰崔尔夫人提醒我以前。」阿斯翠亚说，「有个人类告诉我，无所不能的人只在传说里。」
「我认为你无所不能。」
「那是因为你爱我。」这句话被她说得轻飘飘，有些生疏、有些心虚。好像她幼时偷来加利安所谓的禁书，读到「爱」这字眼时的感受。阿斯翠亚从头上摘下一朵金花，代替象征平安的报春花，「替我们给他写封信吧，如果你愿意，可以按我说的去写。」
「给谁写信？」
她抿着嘴笑，罕见地有些孩子气。“Ada.”
埃多拉斯陷入蜜色的梦里，酒后有人告别，有人重逢。吕迪亚将凉了的牛奶重新温热，可精灵还是没来。她靠在门口睡着了，达格玛给她盖上毛毯，伊奥参冲芙蕾达“嘘”了一声。
伊欧玟握着匕首，从噩梦中惊醒。她没听见马蹄声，但料到这礼物的第四任主人也已经走了。匕首上镶着红蓝两色的宝石，第三任主人是个会园艺的霍比特，第二任是阿拉贡，而第一任主人，大约要向古冢去追溯。
她点燃烛火，披上外衣，将那个梦攥在手心里，不知该向谁倾诉。谁会和她做一样的梦？先知已经走了。沉没的西方之地，那里有黑色的巨浪高涨，吞没了绿色乡野，漫过了曲折山岭。黑暗将一切吞噬，看不见星光……
夜晚的边缘被烧着了一角，那坏事是太阳做的。橘粉色的天空只存在几个瞬间，只有清醒的人把它见证了。
莱戈拉斯希望夜晚能漫长些，若是时间能延长，云雀能够不报晓，要他向金雳认输也行。可他又怕这世界永远处在黯夜当中，一颗明星也没有。要是整条银河都失踪了，他的星星放到哪里去？她不能只悬在他的头顶，她说谎。
希奥顿王忍痛割爱，为捷影的归属盖了章，又将一匹美亚拉斯借给精灵。费拉罗夫是埃奥尔王的坐骑，而那匹白马是费拉罗夫的后裔，它会载阿斯翠亚远行，日夜不歇，不达终点绝不返回。
缪笛久久地鸣叫，长短交替、断断续续，将整个罗罕都变成了森林，他好像在怪那精灵，怪她连他都不带去。雄鹿蹭着莱戈拉斯的手背，可莱戈拉斯却推开他，让他去找珀拉里斯聊聊。
阿斯翠亚越走越远，越走越小，莱戈拉斯不断向青丘的高处奔跑，他跨过拦路碎石，忽略山路的曲折，三步一回头，希望更高的地方能看得更远些。但罗罕以美杜塞尔德为顶，他站在金殿外的台阶上，发现雪山是那样高大，而他们是如此渺小。
他看见她在马上回眸，她唯一一次回头，眼里有抹难以形容的绿。在精灵的目光的极限，莱戈拉斯或许真看见了，或许根本没看见，或许在过去的几千年里、他从来就没见过阿斯翠亚，他只是幻想出了那双绿眼睛。
比起森林的绿色，更像天空的蓝。而比起蓝天，又更像湖里的藻荇。他说不清楚，那像一块儿绿松石，像一颗宝石。莱戈拉斯也许已经把阿斯翠亚忘了，忘得彻彻底底……
世界躁动不安，他听见邪恶和战争，却没听见她的声音。
阿拉贡在暗处站了许久，直到他觉得莱戈拉斯脚下真的生了根，长成宫殿外的一棵细柳。他没听到阿斯翠亚的「再会」，却能猜出发生了何事。甘道夫也许会为此欣慰，但更会为此愧疚、担忧。
他缓缓走向挚友，故意用鞋跟在地上磕出响声，提示自己的到来。人类停下脚步，与精灵并肩而立。东南方的天空滚着浓浓黑云，但太阳破土而出。阿拉贡没提魔多的事，没说弗罗多好山姆。
他决定什么也不问，可莱戈拉斯却主动说：「我只是想起人类的一个故事。路边有棵菩提树，会魔法的螃蟹对它说：『你是我的树吗？你是谁的树呀？』树说：『我是你的。』于是螃蟹说：『倒下。』树倒下了……」
精灵不带思考地讲下去，好像故事的音节会自己蹦出来。阿拉贡也许在听，也许早就开始了神游，他没弄懂什么螃蟹和菩提树，而莱戈拉斯也没要求他弄懂。他只是明白自己中了咒，从阿斯翠亚问他是谁的精灵那一刻起。
阿斯翠亚比白袍萨鲁曼更会念咒。
「我是林地王国的王子，但也说过，我愿为刚铎作战。不管大敌的铁骑踏到何处，我们都一定要胜利。」
为了莱戈拉斯的这句话，阿拉贡拽回了所有的神思。他侧过头，伙伴的脸庞被晨光照亮了一半，好像他们初次相识时的场景。这精灵站在矮丘上，要埃斯泰尔速速召集伙伴，与他一起去多尔哥多消灭巨蛛。
那把同他切磋的精灵刀依旧闪亮，他忽然有些感动。
「要是失败了，我就和你决斗，让刚铎失去它的继承人。」
阿拉贡的眼睛眨了眨，过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自己听见了什么。他瞪着莱戈拉斯，那精灵却为了掩饰某种情绪、别开了脸。人类在震惊中思索，这震惊引人发笑。到了最后，阿拉贡终于理解了，理解莱戈拉斯为何留在此处。
于是他挑起眉、点着头，漫不经心地朝石柱靠过去。「要是所有精灵都和你一个样，那这世界就算彻底完了。」
「要是所有精灵都和我一样，巨蛛的老巢早被端了，尸罗的洞穴也该变成废墟……」
莱戈拉斯的话里有些怨念，幼稚的怨念。他低下头，费艾诺之灯的光芒永不熄灭。阿拉贡看穿了他的心事，依旧没戳破，他向微亮的草原望去，任凭激烈的晚风将头发吹乱。
「是不是太安静了？」
他对着风问，忽然感觉北风掺着杂念。那念头带着邪恶，好像一只湿滑的眼睛、骨碌碌地乱转。直觉使阿拉贡皱起眉，他与莱戈拉斯对视一眼，发现后者的面容同样严峻。
「好精灵，你有没有感觉到——」
“救命！救命啊——”霍比特的尖叫从厅中传来。
作者有话说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束星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