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戒/莱戈拉斯]看穿》纹火

107、第一百零七束星光

　　断剑深陷淤泥之中，红宝石的光亮被黑暗遮盖。雨水不再冲刷战场，血的腥甜、火药的酸苦，还有盔甲与长矛上的锈味，都无所遁形，一股脑地翻了上来。但阿斯翠亚从中嗅出了黎明的气息，与梦中的场景不同。

　　黑蛮地人成了朋友，而她也在战场之中。

　　黯夜的群星始终在照耀。也许它们提前知道，今夜将在史册中变为几个长句，当人托起明烛，对着泛黄的纸叶细读，战士们便从文字里复生。

　　座狼的獠牙染着黑红，粗硬的尾巴却低垂着，夹紧在身后。它们也许看见夜空中那架金色天平，在渐渐浅淡而透明的天色中微微倾斜，向着本该势单力薄的一边。

　　直面恶狼的利爪，伊欧玟适应了剑的重量、血肉的厚度，她能像达格玛一般、与自己的子民并肩作战，仿佛她从来就该这样。这想法会使一位公主的脸颊发烫，把重剑当成最轻便的武器。

　　“小心！殿下——”达格玛朝她呼喊。

　　在座狼扑上伊欧玟的肩膀以前，一只陶瓶狠狠砸下。伊欧玟回身，佝偻的妇人口中念念有词，好像在哀悼羊圈中死去的绵羊。护甲披在她身上松松垮垮，让人眼眶发酸。年事已高的农夫攥着草叉，对着昏厥的座狼用力叉下。

　　星星大约是因他们而亮的。

　　座狼与人类横七竖八地倒在地面，褐色的血液四处飞溅。山洞中再无野兽的吼叫，仿佛战争已经平息。但斗争还在继续，距天明仍有一段时间。伊欧玟建议西伏尔德的队伍前去支援希奥顿，留埃多拉斯的军民在此驻守。

　　她望向陷入死寂的隧道，心头笼罩着不安的疑云。两名士兵用火把将洞口照亮，踏入通道，去山的那头探查。他们的脚步在回荡中逐渐隐没，火光也被黑暗吞噬。

　　伊欧玟迟疑地转过身，面向战场上呆立的民众。他们无法忽视死去的亲邻，暗中抹着泪，又故作坚强，一片狼藉中调过头、去看坍塌的城墙，听指挥官的呐喊，年迈的双腿蠢蠢欲动。

　　突然，隧道中传出凄惨的哀嚎，人类的喊声撕心裂肺，在幽幽的洞中辗转碰撞。一头野兽从阴影中窜出，它有半人高，瞎了一只眼，身形像梭子。

　　是那只妖狼。伊欧玟脑中警铃大作，挥剑向后方，妖狼的前爪却已抓住她肩膀。她被沉重的力量扑倒在地，怪物腥臭的吐息就在脸前。她仿佛从它的独眼里、看见了它体内的恶灵。

　　那黑暗的灵魂使它有智慧，比其他邪恶生物更会思考。

　　妖狼在伊欧玟的铠甲上踏出泥土与鲜血的印记，却并无战斗的意图。它灵活躲过军民的攻击，张着灵敏的鼻子，朝城墙的缺口飞奔。装备潦草的黑蛮地人正跃过防御栅栏，加入冲锋的阵营。

　　「哈尔迪尔！带两队弓兵到墙顶去，阻拦云梯，割断攻城弩的绳索！」

　　阿拉贡站在空地对精灵命令时，一团灰黑的影子从他脚边飞过。那头恶兽踩着部落的战士，在人类的背上接连跳跃，目光锁定战场中的大角鹿。而伊欧玟提剑追赶，从她的口型中，阿拉贡分辨出一只精灵的名字：

　　「阿斯翠亚——」喊声落在半空，无人应答。

　　残缺的城墙外，埃蒙德的子民从背后涌来，六百余人踏入战场，迅速将攻势扩大。黑蛮地人凭着战斗的直觉与强兽人对战，力量毫不逊色，可他们的护甲简陋，浑身上下、处处都是弱点。

　　埃德加的队伍损失了一名盾兵，黑蛮地的冲锋者又接连倒下。血肉之躯轻易便被长矛刺穿，不少战士与猎犬白白断送了性命。整夜艰战，萨鲁曼联军却仍占人数优势。

　　【埃德加！补位！合拢盾墙——】阿斯翠亚斩断飞来的弩失，一声狼嚎传入耳中。但她并未回头，只将背后交给背后，【卡蒙！让弓弩手先撤，退到防线后掩护，优先射击弩兵和第一梯队的敌人。长矛手后走，盾兵最后！敌人太多，我们无法正面对战。】

　　那年轻女人点点头，将这一切默默消化。这支黑蛮地人许久不曾参战，因此错估了敌我的实力。他们仅有森林狩猎的经验，队伍组织松散，要以这精灵的要求撤军并非易事。

　　艾辛格的妖狼被刺穿在月下空中，后肢仍保留着蹬地的姿势。温热的血液喷洒在莱戈拉斯脸上，将眼前蒙上一片血红。透过那层红色，他仿佛亲眼见证了贡达巴德的战场，看见了那匹、将精灵的躯体狼吞虎咽的恶兽。

　　那头妖狼早已死亡，可世上的邪恶存活至今。

　　尸体落下，莱戈拉斯恍惚中、在未被摧毁的塔尖看见一个细小的人影。那人身上的铠甲雪白，好像一束灵魂，在风中飘荡。他明白了自己为何嫉恶如仇，只因那影子太像母亲。

　　「莱戈拉斯，我们去解决传令的旗手。」

　　杂乱不堪的战场上，阿斯翠亚俯下身，用手抹去他眼上的血污。于是莱戈拉斯将她看清了，她像一棵圣树，头顶的月亮是盏银灯。他知道她手里有架天平，他们将向着公正的一边、加码增注。

　　「我们。」

　　「没错。」

　　城门被砍出一道缺口，箭弩纷纷投来，险些刺破希奥顿的铠甲。守城的民众接连倒下，木匠仍在奔走。太阳已然苏醒，却还躲在群山后梳妆，东方的天边已被照成浅蓝，天空如同海水，而他们正战斗在海底。

　　阿拉贡将一切看在眼里。他带着金雳、沿墙顶的阶梯而下，奔赴千疮百孔的城门。希奥顿王身负箭伤，仍下令支撑，越久越好。城外仍有五千兽人精兵，一旦大门被攻破，失败的结局便成为注定。

　　刚铎的继承者望着他，眼光分辨不清。但希奥顿王清楚地听见他说：“我坚信人类的力量和勇气。黎明将至，吾友。”

　　两人穿越瞭望塔的暗道，打开塔楼的隐蔽的侧门，紧贴石砖、站在寒风之中。脚下是深邃的山谷，一旦坠落，粉身碎骨。而通往城门的连桥就在右边，隔了一架桥面的距离。敌人的盾牌阵依旧坚固，脆弱的侧翼却全然暴露。

　　“来吧！我们能搞定他们。”金雳激动道。

　　矮人握紧斧子，他的人类伙伴却垂眼看着他，那表情在战争中显得散漫而戏谑，却丝毫不讨人厌。阿拉贡说：“距离太远了。”

　　金雳的眼珠立即开始转动，他探出头、瞧了眼到桥上的距离，又有些心虚地靠回石墙。他的胡子抖动了一阵，声音干涩：“没人扔得动矮人。”

　　“那是阿斯翠亚说的，精灵的话不可信。”

　　“先扔我去。”金雳说得迅速而小声，好像怕谁听清。于是阿拉贡也假装没听清，却引起了矮人的羞怒，“这么远我跳不过去！你得先把我扔过去！”他被提住领子，气焰顿时弱了下去，“别告诉那两只精灵……”

　　阿拉贡在担保以前，就已将他丢到敌军之中。圆滚滚的矮人撞开几排敌人，将前方队伍搅得混乱散落。人类轻吻信上的缄绳，重新将阿尔温的消息藏回披甲中。

　　“半句不说。”

　　缪笛奋力跃过栅栏与土墙，箭弩擦过脖颈，割开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雄鹿前跪倒前肢，摔在冰冷的空地。强兽人旗手的头颅飞在空中，背上的两只精灵也被大力甩下。

　　地面散落着断箭与碎石，天旋地转间，阿斯翠亚被身后的紧紧精灵环抱，并未感受到疼痛，只触到雨水浸湿的发丝。她来不及说感谢与抱歉，敌人的弩箭就抛射进来。他们立即分开，拾起地上的轻刀。

　　长矛与箭弩交战，纷乱声不绝于耳，脆凉、寒冷。天光微亮，星辰却还不愿退隐，启明星之下，悠长的号角忽然响彻山谷。那进军的号角声、仿佛树叶沙沙翻动，柳梢在风中摇摆，扎根大地，杂糅森林中的所有绿色。

　　战场的时间仿佛停滞，交战双方不约而同地停下武器，仔细分辨远方军队的阵营。而豁口前的半兽人方阵失去了旗手，已慌张得不知朝向哪边。

　　阿斯翠亚听得愣了神，只当这是幻觉。可当她向前看，莱戈拉斯同样顿住了脚步。那声号角后、紧随着另一种号令，好像山石混着激流冲落，铿锵有力。莱戈拉斯不自在地抿抿唇，笑意又逐渐攀上嘴角。

　　他们绝不会将那声号角错认的。即使森林在大火中烧毁，林地王国依旧会重建绿地，搭筑堡垒与树屋。而金雳也不会忘记孤山的钟鼓声，那是从他记事起的每个清晨、都动用眼睛与心脏聆听的。

　　天边的云彩被那声音推动，随着光明的浪潮向西方奔流，渡鸦展开翅膀飞回，钩住黯夜的最后一层面纱，猛然掀去。在圣盔谷东方的高地，金色日光乘着千万束飞速的羽箭，投向顽强的堡垒。

　　矮人风弩旋转在日光下，用吼叫将清晨的血雾驱散。曙光中，甘道夫的白袍像雪山般瞩目。巫师抬起手杖，精灵高举宝剑，杖尖与剑锋托举着太阳，照耀着弩箭在邪恶联军中激起的波澜，黯淡了艾辛格的火光。

　　萨鲁曼的高塔似乎轰然倒塌，索伦在痛苦中失去了一只眼睛。

　　阿斯翠亚从未见过世界如此清晰。她能看见带头冲锋的甘道夫与伊欧墨，罗罕骑兵在山坡上踏出漫天的金粉，能瞧出西尔凡精灵的箭雨背后，那位领军者、是她幼年最热爱的一只精灵。

　　她怎能低估陶瑞尔的魄力？当她可以抛却盛宴的欢乐，独独为了星光跨越千里。阿斯翠亚抬起头，看穿了星辰在白日也不会隐去，而所有传说故事都在说：黎明到了，必将胜利。

　　清晨，在米那斯魔古尔的对岸，弗罗多好像听见精灵的歌声，与西风缠绵着，从四面八方拥抱住他。可他绝不认识那只歌唱的精灵，她不像阿斯翠亚、不像阿尔温，不是他所熟悉的任何一位人物，但却是无数个人物的集合体。

　　生命中所有的、重要的人都被抽出一抹灵魂，环绕在他身边。所有共同经历的故事，都像画册般在眼前翻动，好像生命也随之而去。弗罗多又听见比尔博吱呀的摇椅声，在温暖的炉火边乱人心绪……

　　夏尔的味道令弗罗多腿软，晨光照拂，烫坏了他攥紧戒指的右手。好像那梦似的阿斯翠亚又来了，她不再注视他胸前的魔戒，而笑着看他的眼睛。好像她从未将利刃放在弗罗多颈边，弗罗多也不会在怒火中对朋友举起刺叮剑。

　　“哦，它没变蓝。真好，没有半兽人在我们附近。”

　　山姆的声音有些发颤，引得持戒人的眼眶挤满泪水，不知所措。弗罗多无比愧疚地收起武器。他身心担负的痛苦太多、也太密集，可黎明终于来了。

　　戒灵还在沼泽搜寻，徒留至尊魔戒、不满而狡猾地晃动。它诱惑着这世界的所有生灵，却在两只霍比特人间悄然落败。它眼睁睁地瞧着弗罗多将山姆扶起，空心的灵体被狠狠刺痛了。

　　“没关系，弗罗多，我喜欢在地上躺着看日出。”山姆头发蓬乱，脸上顶着两坨红晕，手指的颤抖却暴露了紧张，“我们去抓两条鱼吧，你说怎么样，史麦戈？”

　　他头回叫了那怪物的真名。咕噜眼神一亮，又轻蔑挤了挤眼皮，仍是与山姆作对的模样。它咕哝着走向岸边，一头扎进清澈冰凉的溪流之中。鱼群在水下游动，河面上漂流着金紫的日出，倒映出天空中的胜利。

　　弗罗多疲惫地喘着气，目光却全给了那颗启明星。他从中读出了艰难和毁坏，却不知因何而起。“山姆，你听没听见风里的声音？”

　　欢呼声震耳欲聋，漫长的回音在谷中经久不散。

　　一切都像在梦里，却不是哪位先知的梦境。硝烟弥散，浅滩堆满邪恶的尸体。人类欢笑也哭泣。他们疲劳也疼痛，却保有胸中的生命。亲人在堡垒的废墟上彼此寻找，最终在目光相遇时滚下泪来。

　　天光大亮，阿斯翠亚已累得挥不动轻刀。她恍惚地走在墙顶，从一头走到另一头，看着那些本该死亡的面孔，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看黑蛮地人被洛希尔人拉去伴舞，精灵、矮人与人类的联军正携手步入城门，步履清脆……

　　未来不是既定的，他们没有结局。

　　「莱戈拉斯？」

　　她轻轻推开缪笛，在喜悦得悲痛、痛苦得混乱的战场上四处搜寻。灰黑的烟气熏着城墙，冰冷的尸首随处可见，可在城内绕了一圈又一圈，阿斯翠亚连抹金色也找不出。

　　是不是最灿烂的太阳、最璀璨的宝石都学会了嫉妒，它们作恶多端，把盖过自己的颜色收去了？

　　雄鹿跟在身后诉苦，陶瑞尔迟疑的呼唤从上方传来，可她只能听见自己所说过的、最狠心的话。可那都是假的。她会去尸体堆中深深地翻找，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藏匿的角落，只要让她发现——

　　“三百个！少说也有三百个，莱戈拉斯，你输得彻彻底底！”

　　莱戈拉斯不服气地哼了声，没理会那矮人的跳脚。他将又一具发臭的尸体抛给他，后者勤勤恳恳地用它筑起了墙。金雳拍拍自己堆出的“山丘”，又一次告诉精灵：“我杀的有这个的十倍。”

　　拨开淤泥，剑首的红宝石终于显露出来。莱戈拉斯将断剑残片从土里翻出，迟疑片刻，用金雳的外袍擦干净。怪了，他的矮人朋友居然没生气。他疑惑地抬起头，便看见一只精灵满面尘土，泪水涟涟。

　　「阿斯翠亚——」

　　卸任的冕下在他额间印下一吻，灰尘与血迹也变得圣洁。莱戈拉斯聆听过无数次祝祷，唯有这次使他颤栗：

　　「祝福你。祝福爱人凯旋，战乱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