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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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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卯在原地愣神很久,连他自己都未察觉。
就好像忽然坠入了一场梦魇,甫一睁眼,面前除了繁忙的码头,再也不见什么白衣红腰带的醉酒男子。
身后,方才明明立刻就跟上来的行昭和春酒,却在这时候才匆匆过来。
“将军,人呢?”春酒踮起脚,在人群里张望。
仇卯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皱起眉望了眼海,掉头往回走:“走了,回家了。”
“啊?哦……”
行昭春酒跟上仇卯的脚步,往驿站而去。
他们背后,最后一缕夕阳被大海收入囊中,夜晚再次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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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呈报的亲兵日夜兼程赶了五日,把仇卯的手写信呈给皇上后,十数艘龟甲船便从运河扬帆起航。
仇卯一行在涯沧郡呆的第十五天,高大威猛的龟甲船在十六径码头的海域一字排开。
每天都有一大群人凑在外围探头探脑地打量,这些战船可比他们这辈子见过的所有船都要来的庞大且宏武。
这些天来,仇卯不再潜伏在民间调查暗访,而是带着自己的亲兵住进了郡守府,每日晨午晚陪涯沧郡郡守去码头三次巡查,雷打不动。
今日傍晚,两人再一次走到码头。
恰逢涨潮,海浪扑在船身上,激出的白沫能溅起几米高。
仇卯站在码头甲板上,身旁是郡守老头。
“一晃都过去一月了,这可真是我过过最舒心的一个月。”老头抬头看着龟甲船高而粗的桅杆,满脸欣慰地讲着。
仇卯不语,沉寂的双眸静静落在遥远的海平面上。
最后一抹夕阳坠入大海,他整日就在这海边看着日升日落,那海上作妖的鬼船却始终不露风声。
郡守老头见仇卯不说话,干笑两声又继续缓缓道:“还得多亏将军在此,震慑住了海上那些胡作非为的贼人,这龟甲船列于港口,完全是在码头竖起一座铜墙铁壁啊。”
仇卯淡淡扫了他一眼:“大人过誉,仇某未做何事。”
他说完,沉默地收回了目光。
十三艘龟甲船停在这儿,岂能就起摆设作用?须得将海贼除尽才行。
仇卯这般想,攥着拳转身而去。
不知是大海感受到仇卯迫切剿匪的心情,还是想打脸那高兴太早的郡守,第二天天还未亮,驻守码头的卫兵就框框敲响了郡守府的大门。
郡守老爷和衣开门睡眼惺忪,提着一盏灯照见了面前那个面色惨白脸挂冷汗的卫兵。
老爷以为见了鬼,大惊失色下向后踉跄了两步,撞上仇卯坚实的胸口。
仇卯未动,春酒上前伸手扶住了颤巍巍的郡守大人:“大人,小心。”他冲郡守老头一笑,接过他手中的灯照向门外之人。
卫兵拭去满脸的汗水,声音发颤地惊恐说:“出、出事儿了…码头…有个人、有艘商船……”
尽管这人已被吓得语无伦次,仇卯还是在听到某几个字眼时瞬间蹙起眉,边大步朝外走边吩咐道:“行昭跟我,春酒整兵准备出海!”
行昭飞速折回屋拿了自己的剑和仇卯的刀,一出门翻身上马,追着仇卯朝十六径码头飞驰而去。
卯时日始,天边光线稀薄,透过云层隐隐照耀,远海浓雾缭绕,是一片阴湿。
仇卯在码头勒马,跟行昭一起向卫兵驻所走去。
走到近处他俩才发现,那码头角落正停着一艘沉了一半的商船。
它的桅杆折断了,帆上狼藉一片,满是破洞和飞溅的血迹,船的甲板更是被烧得焦黑,装货物的箱子散落一地,贵重东西被洗劫一空。
空气里弥漫的味道很复杂,血腥味、烧焦味、海腥味。
几个卫兵正来回穿梭在船上,用手抬出一具又一具尸体,希望能赶在船完全沉没前把人全搬下来。
仇卯紧拧着眉走过去,视线落在面前一排尸体上。
忽然——
“不要!不要过来!不、不要杀我……”
细微的啜泣在风中响起,仇卯顺着声音回头一寻,才注意到角落吊着灯笼的木杆下,正蜷缩着一个看起来孔武有力的男人。
他大概是这整艘船上唯一的幸存者。
但显然,这家伙已经被吓破了胆。
他靠在那根细细的木杆上,整个身躯都在剧烈颤抖。
这人浑身湿透,衣服前襟颜色很深,大概是浸满了一整片血迹,他的脸颊上还豁开了一道口子,皮肉外翻鲜血淋漓。
可他却好像除了害怕,连疼痛也感知不出来了。
“将军,问问吗?”行昭看着那虎背熊腰却瑟缩成一团的男人,面露不忍。
仇卯张了张口,最后却说:“算了,先把他扶进驻所休息,恢复一点再说,我上船看看。”
他说完,提起衣摆跨上了那艘商船。
海水已经没上了甲板,仇卯一脚踩上去,脚上的靴子立马就被浸湿了。
他感受着海浪拍打船身带来的摇晃,目光扫向四周。
两个卫兵赤着脚从客舱走出来,小心翼翼地前后抬着一具被泡到有些发胀的尸体。
他们走到仇卯身边,看了他一眼,为首的那人说:“将军,这船快沉了,上面乌烟瘴气,您早些下船吧。”
仇卯扫了眼那被遮着面的尸体,点点头,然后抬脚往客舱走去。
原本装饰华丽的客舱,此时已经被烧得不成样了。
仇卯捻了捻被烧到变形碳化的门框,略低下头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舱内的恶臭扑面袭来,在一片昏黑中,他还是能清楚看到满屋狼藉。
“这些海贼下手真是够狠,屠了一船的人。”行昭不知何时跟上的船,他提着一盏灯笼,站在仇卯身旁四处照着。
角落处,一层浮在水面上的油仍在燃着微小的火焰,它周围是散落一地的箱柜,污水里还泡着不少布匹,但珠宝首饰什么的全都被洗劫而空。
唯一一面未遭破坏的木板墙上,有人潦草放肆地留下几个字——
羊夫人到此。
仇卯站在那面墙前,凝视着那几个字,一声冷哼自喉咙深处震出。
“走了,”他转身朝外走,边走边问行昭,“码头那人如何?可有恢复?”
行昭:“恐怕难,但我刚才问他在何处遭遇的贼人,他能回答,说是在距码头西南约莫一百海里遭贼的,后来那艘贼船向丁未针位去了,大概要逃往外海。”
“只一艘?”仇卯的脚步一顿,转而又问:“是甸玉号?”
行昭摇摇头,面露难色:“他说不上来,只说见到了船头有个白衣飘飘的瘦弱男子,可能是传说中的羊夫人。”
仇卯低低“嗯”了声,跳下那艘即将沉没的商船,抬头看向不远处正在张帆的战船。
他也顾不上两脚湿透的鞋,从行昭手里接过自己的刀便朝那边走去:“看来春酒都准备好了,现在风向利好,立刻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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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着清晨陆风之力,出海的十艘龟甲船在海上破浪疾驰。
太阳还未完全升起,出海一定距离后,浓雾便开始妨碍他们的行动。
“将军,今日海上雾大,降两个帆减减速吧。”
发话的是涯沧郡的水军统领,他有些惊疑不定地环视四周,总觉得后背阴气森森,仿佛那鬼船随时会在迷雾中现形一般。
仇卯没说话,目光一直聚焦在前方。
他们已经驶出码头百来海里,现在在这茫茫海面上着实有些辨不清下一步的方向。
就在仇卯刚准备点头答应降帆时,不知是哪艘船上突然传起了呼喊声,然后,一艘接一艘的船上都喊了起来。
直到声音传到仇卯他们这儿,站在船头的春酒端着千里镜,手指指向远处浓雾中的一个方向:“将军!有船!”
仇卯快步上前,接过春酒手中的远镜。
大概数十海里外,雾气描摹着一个极其模糊的船只轮廓。
那船看起来并不大,相较于仇卯带出海的这十艘龟甲船,甚至可以说不堪一击。
而且那船的桅杆上还竖着一杆旗帜,鼓鼓飘扬的旗面看不太清,但至少能确定的是,普通商船不会这般放肆地竖旗。
“不要降帆,追上去。”仇卯把远镜还给春酒,转头又吩咐行昭:“让前行船准备火炮,炸停后上船抓人。”
“是!”
命令一经下达,那前行船张满帆,在强劲风力的推助下,立刻朝着那艘目标贼船飞驰而去。
很快,轰鸣声在海面上响起,火光映红了清晨不算明媚的天空。
只一声,那艘船便摇晃了几下,在硝烟和迷雾中真的停了下来。
仇卯带人跳上小舟,快速赶了过去。
“确实是贼船,将军,只是这……”
前行船上的指挥官愣在贼船空无一人的甲板上,头皮升腾起一阵阴森麻木。
仇卯带人把这船从里到外巡视了一番,发现船上除了码放整齐的成箱名贵珠宝、瓷器、布匹,一点活人或者死人的痕迹都没有。
“这、这这是什么情况啊……”春酒站在一箱翡翠手镯前,也吓得有些嘴唇发颤,不由自主地搓了搓手。
一旁粗神经的行昭不以为意:“这情况显……”
话还未完,众人猝然被脚下船只的猛烈摇晃震得身形不稳,接连趔趄。
顷刻间,四周海雾没有因为日升而消散,反而愈发浓重。
随后,一串清冷的嬉笑声如同大海的低吟般从四周海底缓缓传来,伴随着阵阵浪潮,那声音愈来愈近,直至浮上水面——
“诸位朝廷来的贵客,到我这凶象环生的外海来,所谓何事?”
春酒提着剑,张望四周,撞了撞同样惊慌的行昭颤声调侃道:“显什么?怎么不说话了?”
行昭吞了两口唾沫,自觉朝仇卯身前靠去:“显而易见,很危险……”
他的声音微微发哑,一双眼警觉地扫视周围。
“回去,回龟甲船,快!”仇卯命令一出,甲板上的众人纷纷慌乱跳上小舟,拼命划着桨朝战船而去。
战船上接应的人也快速抛下绳索,好让他们攀上船来。
在最后一人爬上船时,那海里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那家伙玩儿似的说:“都逃回去了吗?你们都在甲板上站稳的话,我就要出来咯……”
风中,无人回答他的问题。
得不到回答,那男声轻笑了两下。
紧随其后,一艘通体漆黑外覆一层银甲的诡异大船从海面下破浪而出。
那层银甲在稀薄日光中反射着寒光,船上高耸的桅杆顶端悬着几串生锈的银铃,浸了水的铃声就好似大海喑哑的诅咒。
它浮出海面,掀起一阵更大的浪,嗡嗡的轰鸣仿佛是什么海底巨兽苏醒了一般。
甸玉号。
不需要怀疑,哪怕只听过传说,在看到这艘船的瞬间,所有人都在心中极其肯定地叫出了它的名字。
“火…火炮……准备。”
不需要仇卯多说,那涯沧郡的水军头领已经颤巍巍地发下了号令。
数杆炮筒从战船侧身探出,黑洞洞的炮口悉数对准那不近不远的目标。
“嗯……今天的海雾可真大,”远处,那低缓的声音娓娓说着,“散一散雾吧,让我仔细瞧瞧我远道而来的客人们。”
他话音刚落,四周的浓雾竟真的听懂人话一般,全都散去了。
甸玉号不知何时突然闪现到了众人近处,一个身穿白衣的年轻男人正站在鬼船的桅杆杆顶,阴恻恻地俯视自己脚下众人。
仇卯抬起头,竟透过海风与对方直接对上了视线。
那双眼睛仇卯见过。
猎猎海风鼓动着年轻男人单薄的衣衫,他轻轻一跃,从桅杆顶上跳回甲板,接过身旁一个身高九尺多的古怪水手递来的银制烟斗。
他轻吸了口烟,任其缓缓从自己口中逸出,微眯起双眼打量着仇卯,俊美的脸上忽而浮现一抹满意的笑。
春酒和行昭相继在他的笑容中打了个寒颤,唯有他们的将军目露凶光,巍然不动。
“羊夫人。”隔着数十百米,仇卯沉沉叫了一声。
羊舌际修长的手指钳着银烟斗,闻言隔空点了点仇卯:“将军,早提醒过你的,我不喜欢别人叫我羊夫人。”
他说着,垂手从腰间摘下什么,猛地抛向对面的仇卯:“我想我更喜欢将军叫我……阿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