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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 2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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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舌际抿着嘴,齿缝之间仍有腥甜的血味儿弥留。
这个疯子。
他凶狠地瞪向坐在自己榻上的仇卯,布满血丝的眼底盛满怒意。
“滚出去,谁许你进来的?”羊舌际态度冷硬地说着话,虽强撑身体一动未动,手指却因为筋脉间再度袭来的撕裂感,紧紧抠进了被子里。
仇卯看了他两眼,最终还是规矩地离开床榻,站起了身。
他端起矮柜上的药碗,递向羊舌际:“今日廿七,我本想有我的血你会好受一些。”
羊舌际半抬起眼,视线冷漠地落在仇卯手中的药碗上。
倏尔,他嘴角极其难看地抽动两下,冷冷道:“你以为我如今这样,是因为谁啊?”
仇卯望向他,眼里渐渐浮起少许的疑惑。
过了良久,他不依不饶地把碗又向前递了递,声音里带上些试探的颤抖:“是…因为我么?”
话音一落,屋内又岑寂了许久。
久到仇卯觉得碗里的药都快和自己的心一起凉透时,羊舌际的肩膀忽然开始轻微耸动,伴随着接近于疯癫的森冷低笑声。
“是啊,是因为你!但只要你掏出心脏偿还我,一切就都结束了,你敢吗?你敢吗!”
羊舌际说完,再度有些神志不清地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他突然又开始呛咳,咳嗽声一阵比一阵剧烈,直到后背都佝偻了,他忽然抬手掩住嘴,下一刻,一口淤血便顺着他干净白皙的指缝渗漏下来。
仇卯端着药碗的手僵硬了。
他努力理解完羊舌际的这一番话,神情也变得恍惚起来。
“若真如此,”但不过短暂的思考之后,他给出了回答,“我敢,只要你不再痛了就好。”
说着,仇卯把药碗放进羊舌际的手里,再度握起那把还凝着血迹的匕首。
他盯着刀尖走了会儿神,像是在考虑要往哪儿刺才能把心脏掏得完整一般,最后终于,刀尖翻转,笔直指向自己的胸口。
羊舌际死死盯着他,没有出声,没有阻拦。
但就在那匕首的寒光即将要从他起伏的胸口捅进去前,羊舌际猛地掷出手中一口未动的药碗,直接把仇卯的手砸得偏了方向。
“从我的房间,滚出去。”羊舌际闭上眼,压抑地说。
可仇卯却仍站着,并没有动。
他平静地扫了一眼自己手上被碎瓷片划开的几道破口,弯腰拾起了掉在地上的匕首。
“你说我讨厌至极原是有原因的,你……恨我吗?”
说出“恨”这个字时,仇卯的嗓音莫名哑了一声,他觉得这个字实在是,痛极苦极。
羊舌际森冷的目光平扫过来,嘴角扯出一弧凄婉的笑:“恨你?恨你有用么?”
他伸手在淌出温热血液的耳朵边轻抹了一把,垂眸望着沾上血渍的指尖,不断捻搓。
“我能恨谁呢?为甸玉号祭出心脏,不过早晚罢了。”他狼狈的脸上露出点伤感的苦笑:“若按祖上传下的规矩,年满十七时,我也还是会走到这一步的。”
“可这月夜恶诅,凭什么只罚到我一个人的头上……”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不能再轻声了,寥寥几字就如他的身体一般,近乎支离破碎。
仇卯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只弯下腰拾着地上的碎瓷片,也捡起那把掉落的匕首。
羊舌际似乎是被他这番动作触到了,猝然爬下床,苍白的面容瞬间被狼狈侵染。
他劈手夺过仇卯刚捡起的匕首,太过剧烈的动作撕扯了身体,又让他猛烈咳出一点血沫。
仇卯半垂着眼睫,尽力敛去眼底的情绪,有些委屈却诚恳地轻声问:“不要我的心脏了吗?你还是会疼……”
羊舌际像被仇卯这句话钉在了原地,他紧紧握着那把冰冷的匕首,内心的挣扎被压抑到极致,以至于削瘦的肩胛骨都在单薄衣衫下无声地颤栗。
他没有松开握在刀柄上的手,他不敢松开手。
够了,够了,生挖心脏的痛苦他一个人受过就够了。
老羊舌走了很多年,人没了,甚至魂魄都散得一干二净不入轮回,结果他骨子里那该死的先人后己英雄主义,却是深深留在了羊舌际的血脉里。
屋内不再有人开口说话,灯芯在烛火灼烧中噼啪乱响,伴着屋外海面上从未停歇过的呼啸风声。
终于,羊舌际有些站不住了。
他脚下虚浮地晃了晃,退后几步颓然摔坐回了床榻上。
他仍是没有松开手中的那柄匕首,只是自顾自地竭力抚平渐趋凌乱的呼吸,哑着嗓子寒声对仇卯说:“你出去,再端碗药来。”
他说着忽然停了一会儿像是有些疲惫,再开口时声音虚弱了许多:“答应过你的事我会尽早做完,到时候你带着你爹和你叔叔们的魂瓶,回你该回的地方去。”
“可是……”仇卯还欲说什么,但只两个字出口,又叫羊舌际打断了。
榻上传来微弱却不容置喙的声音:“别说了,我不想听,大海之内险象环生,让你回去是为你好。”
仇卯闭上了嘴。
他转身走出房门,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落寞。
没过多时,他重新端着一碗汤药,又站到羊舌际的跟前。
仇卯沉默地把碗递过去,羊舌际也沉默地接过碗,狂风骤雨后的平静并不叫人安心。
羊舌际端起瓷碗,刚凑到唇边便被一股苦涩的药味熏得紧皱起了眉。
但除了草药的腥苦,他还敏锐地嗅到一丝就快要被掩盖住的新鲜血液的味道。
羊舌际掀起眼皮,视线淡漠地从仇卯脸上一扫而过。
他仰起头将碗中汤药一饮而尽,放下碗后便倒头将自己整个儿闷进了被子里。
仇卯见他再没了别的动静,放轻手中动作拿起那碗,打算转身离开。
在他就快伸手拉开房门前,羊舌际沉闷喑哑的声音再度从房间深处轻飘飘地传来:“不必自以为是地往我的药里添东西,我不需要。”
仇卯停下动作怔忡了两秒,回头朝里屋看时,却看不清厚重床帏下那人说话的模样。
他只觉唇齿间泛起一阵无名干涩,端碗的手指用力蜷了起来。
脑中仍是一片空白,他完全无法理解心底波涛汹涌的情绪,这种茫然无知实在叫人方寸大乱。
过了许久,他伫立在门扉旁,垂下头哑然说完声“好”便关门走了出去。
·
隔日清晨,海面上水雾弥漫。
羊舌际的房门被风吹动,他只披着一件轻薄的黑色长衫,孤零零地站在舷墙边极目远眺。
湿凉的海风吹开他的领口,却始终没有吹散他眉目间凝起的万千思绪。
心里乱糟糟的。
羊舌际微微皱眉,抬手把手中端着的精致长烟斗递到了嘴唇边。
西方人商船上的烟草是个能叫人短暂忘却烦恼浑身轻松的好东西,香味浓馥,摄人心魄。
太阳还没有升起,整个海面上寂寥得可怕。
昨夜用药后身体里锥心的疼痛只缓和了一个时辰,所谓的以血为引可作缓解,大概只是鲛人族诓骗人的幌子。
血的作用会越来越微弱,直到你忍受不住的那天,长久依赖落下的瘾,自然会怂恿着你贪婪地去完成解咒的最后一步,掏出那人的心脏。
这群鲛人把每一笔账都算得很清,羊舌氏祖上偷窃鲛人族镇海之宝,哪怕最后狼狈归还,还是受到了世世代代都无法摆脱的诅咒。
再说羊舌际他爹随意插手他人灵魂存亡,被鲛人狠狠记下一笔,结果最终责罚却是落到了当儿子的头上。
羊舌际在疼痛中捋了整整一晚上纷乱的思绪,虽没得出太多有用的结论,但至少心里看淡了些许。
熬过漫漫长夜,当天光乍亮时,他完全没有一丝困意,于是洗了把脸后便一直站在甲板上吹风,看着远处起伏的海浪,
时间缓慢又过了少顷,海面的晨雾散去一半,羊舌际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很快,他的后颈便感受到一点温热的呼吸。
羊舌际手中动作顿了顿,空洞的眼睛顷刻凝聚起了精神。
他有些僵硬地错开身体,缓缓扭头看了眼几乎紧贴在自己背后之人。
仇卯负手站着,视线微微下垂,眼底像是彻夜未眠的疲倦。
“你……”羊舌际脊柱紧紧贴在木质舷墙上,有些无措地望向仇卯:“起这么早?”
仇卯的眼神黯了黯,低声说:“你站在这里很久,我一直在看你,是有心事吗?”
羊舌际一惊,诧异的伸出手把人推开了些。
这家伙行伍出身人高马大,站在面前时的压迫感有些叫人喘不过气。
“一大清早不好好睡觉,盯着我做什么?”羊舌际转开脸不再去看仇卯,说出的话虽然是在诘问,却显得有些没什么底气。
狠话昨夜都说尽了,该发的、不该发的脾气,他也一股脑儿全冲着仇卯宣泄过,现在他确实窘迫得有些无所适从。
但仇卯似乎并不因为昨夜的事生气,毕竟主掌愤怒的那一魄都丢了。
他依旧一脸风平浪静地站在羊舌际的面前,只是忽然,捞起了羊舌际还捏着烟斗斗钵的那只手。
仇卯轻轻拿开烟斗,接着就把羊舌际那只没什么温度的手拉到嘴边,无限缱绻地低头凑上去吻了一口。
“因为喜爱你,所以总想着多看两眼,但又恐你不许,就只好偷偷地看。”说话时,他抬起眼眸看向羊舌际,原本眼底的倦意仿佛在一瞬之间荡然无存,只留下几许直白又明亮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