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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霍英玦(五) ...

  •   三十二霍英玦(五)
      我很难过。孺颐广大的,无垠的悲伤,仿佛要把我吞没了。
      我反刍着孺颐的话,想到霍英玦当了几年的小师弟,结果发现自己是药人时,是个什么心情,我猜他也许想过要归降,可他又发现药人并不在可饶恕之列,那时又是何种心情。
      更可悲之处在于,我并不完全觉得此事应该怪罪于长孙天倚。长孙天倚杀上霁月楼本就是以少敌多,看住药人尚且也要人力。如果药人四散奔逃,恐怕只会引起更大的祸端。然而,然而,为什么他们就要被放弃,世人又为他们做过什么,凭什么享受他们血肉的献祭呢?若说安抚家眷……霍英玦的家人,正是送他去做药人的祸首。
      霍英玦并不是有选择的人。没有人给他一条体面的活路。若霍英玦下定决心做一个恶人,他要做的,仅仅是将蛊种放出来。如此这般,根本就不会有后来的南霁月楼。他偏生自我矛盾,来回挣扎,又无法自洽。他的面具与手套,可见他何等防范于自己伤人。而孺颐本来是想要给他找一条活路的。但却蛊毒已深,积重难返。我仿佛看到霍英玦瑀瑀独行,忖忖难安。谁又能说他未曾料见自己的结局。
      已是子时了。我不该继续和孺颐一同陷入悲伤里。
      我整理了下我的思路,慢慢道:“这么难的题,本来就不该叫你一个人去解的。”
      “我本来也是那么觉得,有因就有果,有黑就有白。但是,因果它不是一个非常简单的事。有真正的因果,也有虚假的因果。而黑和白,有时仅仅也只是相对的。所谓虚假的因果,就是,好人一定有好报,坏人一定有恶果。而真正的因果,只是人踩到湿地会滑倒,刀子划入皮肉会出血,甚至力气小些也不会出血。我花了很久很久我才想清楚这件事。莫攸谷救了那么多人,救了岑安,甚至岑安还算得上是明君,但为什么功德簿那么厚那么厚的莫攸谷,却要落得屠谷的下场。我想不明白,我问符叔,符叔没能告诉我。
      “后来,我去天云观,听小道士念经,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意识到,上苍可能根本不管这个事。它不是人,不似人会有情感,有愤怒,还讲求仁义礼智信。它只是成百数千年在我们的头顶与脚下。它只是星河,只是清风,只是尘泥。
      “不过后来我又知道,上苍并不是完全不管,只是不是这么个管法。这是清然道长告诉我的。她说,道法自然。道法自然,就是世上之道唯遵守自然之理。而自然之理,就是衣服穿了会脏,脏了要洗,而不会因为你给别人义诊就自己干净了,只有一定的可能,你的病人愿意报答你,帮你洗了,但这不必然发生。而真正的善良,便是虽不必然有回报,也要去做;真正的智慧,便是利用自然之道,把不必然变成必然。”
      孺颐沉默了会儿。我也没有出声。我猜他需要消化一下。
      果然,半晌后孺颐道:“对啊,这才是道理。我并未曾期待衣裳自洁,又怎能平白指望霍英玦该有个好结果。”
      又一会,他道:“可我……既不善良,也不智慧。我若是善良,就不会叫香阁里的人白白死了还在犹豫。我若是智慧,我又为何没能留下霍英玦的性命……”
      我想,他也许对自己有很高的道德期许,然而这却与自己的私心背道而驰。他数十年都在为了除去阎罗钩和北霁月楼而努力,这就像是一道圣旨,一个永远无法被抛弃的使命。而他的良知与情感又告诉他,霍英玦不该死去。
      我道:“清然道长还教我的另一件事,就是人不必时时善良,也不必时时智慧。臻于至境只是一种期许。保持本心已是难得。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如果没有你,会死更多的人。”
      孺颐却突然笑了,他从我怀中抬起头,与我拉开一段距离,看着我道:“你以为我为了香阁里死人而愧疚吗?我并不愧疚,我感受不到一点点情绪,相反,我觉得,霍英玦所遭的磨难不比他们少,霍英玦遭得,药人遭得,他们凭何遭不得。不过都是弃子,都是损耗。”
      这句话令我无所适从,甚至确实令我感到有些愤怒。只不过我很快定下心绪。我不能被他带跑。我意识到,他应该还是在激怒我。若他不在乎,他为何在之前说到香阁死人的时候会不看我,又为何在香阁死了三人之后便下决心杀霍英玦。
      他只不过,仍然无法自洽罢了。他不是希望他们都死,而是希望他们都活。他既希望救香阁里的人,也希望救霍英玦,这才是他的所想。他不希望救一部分人,却要牺牲另外一部分人。而这被牺牲的人,千辛万苦才活下来,也是他的所爱。
      我道:“你说得不错。霍英玦确实不该遭遇这些。没有人该遭遇这些。”
      孺颐怔了怔,但他很快就道:“所以,我做错了是吗?”
      我道:“你没有做错。”
      孺颐哈哈笑起来:“你看,你只是敷衍我的,你也觉得,霍英玦该死。他就是要被牺牲。”
      我被噎了一下。
      孺颐又道:“你看吧。你看。你们还是如此的光风霁月,顾重大局,你们觉得霍英玦就是该死,这是唯一解。”
      他太伶牙俐齿,我本来就不擅长辩论,我支支吾吾,最后还是道:“你让我想想,我该如何与你说。”
      他似乎阶段性地胜利了,但他似乎并不开心,他看着我,我从他的眼睛里发觉他似乎还是希望听到我说什么。他耐心地等待着,又不希望自己的目光太过炽烈,便又别开眼去,他看我的手,又看地面。
      我一席话在肚子里翻来覆去预演几遍,开口的时候还是道:“你说的没错,为了顾重大局,我可能也会选择杀霍英玦。”
      孺颐猛地抬头来看我,他不料我竟然这么说,他甚至眼底都带上了一丝杀意。
      我道:“如果能活捉他,我也会选择活捉他。但机会只有一次,我没有这个把握。”
      孺颐道:“你不是说,真正智慧之人,能利用自然之道,变得有把握。”
      我道:“但我不够智慧。我既不够智慧,也不够善良。”我看了他一眼,把后半句话也轻声说出来:“和你是一样的。”
      孺颐道:“那为什么,为什么一定是霍英玦死呢?”
      我道:“因为那时的他的状态已经很糟了,他在害人……必须阻止。”
      孺颐又问:“那是不是,他如果没有犯病,我们就还有机会?”
      我道:“是。”
      孺颐的手又攀上我的双臂,他道:“谢谢你。至少,至少你站在我这边……”
      我心道,其实我说的都是你自己想明白的事。但让他知道我和他一样不够智慧,也不够善良,一样解不开这个难题,他或许至少获得了些许慰藉。
      但孺颐的心情只缓和了这一瞬,他道:“可他……还是死了。他死了,我便觉得我做的一切都不值得,为什么他要受这些苦,为什么他拼尽全力也无法活,为什么没有别的办法……”
      我道:“你若是说服他了,就不会到现在这个地步。并不是说他死去了,你就应该出于愧疚,而弥合你们的观点差异。去迁就他,去把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
      孺颐看着我,他睁着大眼,道:“你是在说他该吗。你不该这么说。”他捏住我手臂的手在微微颤抖,他似乎在抑制自己的愤怒。
      我道:“我没有那么说。我相信他若是有父母护佑,没有受这些劫难戕害,他应该能长成一位既善良又有能力的好人。他或许会成为一代侠客,劫富济贫;又或许没有习武,而是考取了功名,报效家国。”
      孺颐看着我,他似乎被我描绘的场景所吸引。
      我继续道:“但他是药人。他拼死才活下来。他长成了完全不一样的人。他尚能抱有一些良知,已是非常难得了。他做得很好了。”
      孺颐道:“那为什么……你们还是要杀他。”
      我道:“并不是在杀他……与其说是杀他,毋宁说是在结束恶人所种下的恶。只不过,我们无法从中将他救下。因为流水向东不复西,有些事情一旦发生,就无法转圜,这是自然之法。就如你无法说服他。就如他杀死的人,也不会复活。”
      孺颐咬牙听着。
      我顿了顿,直视孺颐的眼睛,道:“然而,霍英玦做药人的时候,没有人救他,是世人对不起他,是这世道对不起他。即便他不得不因此死去,但他的死也只是世人对他的又一亏欠。是世人对不起他。”
      孺颐抓着我的手越来越紧,他落下眼泪来。
      我道:“孺颐,我们也亏欠于你。”
      然后他抱住我,呜呜地哭了。很快,又成了嚎啕大哭。
      他第一次哭得这么大声,也那么长久,似乎难以停止。我只能偶尔地拍拍他的肩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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