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霁月楼》沈流冰

31、霍英玦（四）

　　三十一 霍英玦（四）
　　孺颐道：“他从来都是没有活路的。他的活路都是自己挣的。楼主杀了邪师之后，那些药人也都被杀了。他若是那时在地牢里，他也活不了。”
　　我恩了声。
　　孺颐道：“但他并不是没做过坏事。楼里总也要有来财的路子。”
　　“南霁月楼的情报生意，是之前霁月楼里最干净的营生。剩下的营生都干净不到哪里去。天山楼的资财大部分来自教众，霍英玦当上楼主后也没有断了这生意，只是他有时候确实也做些好事，替教众修桥铺路。他是个非常矛盾的人。”
　　“他也有着手重建情报网，但这生意是抢不过南霁月楼的。而南霁月楼存在本身也是个威胁，他便也想要吞并南霁月楼。”
　　“他对于下属的手段也很雷霆，这是个虎穴狼窝，他太仁慈是控制不住下面的人的。”
　　孺颐看了我一眼，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总是替他想，在说他的好话……”
　　我道：“我没有那么想。你说的好话也基于是事实。而且这世上，本来也没有什么非黑即白。”
　　孺颐笑了声：“你真的那么想吗？如果是你，你会杀了他吗？”
　　我想了想，道：“我不知道。”又道：“我没有真的面临这样的事，嘴上说说，总是很容易的。我不想这么轻率。”
　　孺颐道：“但我，我根本不想杀他。”
　　孺颐道：“我那时天真得很，我总觉得慢慢来。只要把楼里那些不良分子一点点处理掉，事情总是有转机的。霍英玦只要，只要小时候环境好一些，就可能是个好人。有我在，我会把他拉回正轨的。到时候，去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天皇老子也管不到我们。”
　　我听了，心道，确实是很美好又不切实际的想法。
　　然后他又道：“可惜，霍英玦不是那么想的。”
　　“他的命是自己挣的，他也只信命该是自己挣的。我们为此爆发了非常激烈的争吵。”
　　“他问我，是不是现在好日子过多了所以心野了，要是再掉到尘土里，还会不会说出这种话。”
　　“但我……其实并没有掉到尘土里过。尘土里那个我只是一个间作的假身份。我总是不忧心性命的。大约，我便理解不了他。”
　　“他把我关在明玉阁一个月，让我清醒清醒。”
　　“然后……便出事了。他眼睛里的血钩子开始扩散了。原来那个漂亮的血钩子，真是催命的符……他也开始变得急躁易怒。下属仆从无不战战兢兢。”
　　我心道，所以霍英玦眼睛里的血钩子大约就是蛊虫导致的伤痕。
　　“他也意识到了异常，开始私下里寻访一些名医。但总是没有结果的。越是日久，我就越是心凉。”
　　“我很担心他失控，实际上他确实一路朝着失控走去，他一旦发病，我便觉得我不再认识他。但他即便是这样，也没有动我。”
　　“但是香阁……死人了。”
　　孺颐的眼神这时便移开去，不想看我。他继续道：“我仍然在迟疑。我不想杀他。香阁里死了第三个人后，我才决心动手。”
　　“我暗中联系南霁月楼布置好一切，便动手杀了他。”
　　“我是他最亲近的人，因此很容易偷袭获得先手，但他见到是我后，便没敢下死手。他问我是谁派来的，他说长孙天倚在霁月楼的时候，霁月楼就是那般四处敛财。长孙天倚难道就没有罪了吗。我快要被他说服了……”
　　孺颐稍顿了一瞬，继续道：“但我还是杀了他。”
　　“杀了他，我还要处理他的尸体，蛊种不能让有心人拿到。我将他分成了十几块……”
　　我觉得我不能听任孺颐说这些让他自己也极端痛苦的事，虽然他的语气平淡地像是讲别人的事，我想了想，便抱住他。
　　孺颐任由我抱着，他只像个没有生气的人偶，继续说道：“……他的血在地上蠕动，爬得到处都是。好在石灰一撒便死了。我很想和他一并死了。但我得守着旧丹炉，看他的尸体烧成灰。”
　　“我完成了我的任务，只当天山楼这里是黄梁一梦，回到了南霁月楼。”
　　我想说些什么安慰他，但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却听孺颐对我道：“华晏，所有人都说我是功臣，我是英雄，楼主，各个堂主，春菊秋杏，蜃游冥瞳……”他从我身上微微抽身，抬起头，看了冥瞳一眼，冥瞳看见他在哭，似乎也有些焦急，但是他训练有肃，并不轻易加以干涉。
　　孺颐正视我，他道：“可是，我根本不是英雄，我后悔了。”
　　他又凑近我一些，怕我没有听见那般看着我的眼睛，用一种难以形容的腔调慢慢咬着字重复道：“我后悔了。”
　　他似乎试图激怒我，试图让我知道他的想法是多么地荒唐。我不知道做什么表情。我道：“英雄也许……在你这确实不算得什么好词……”
　　孺颐听我这么说，倒是不意笑了起来，道：“你也这么觉得吗？”
　　我叹了口气，稍稍斟酌了下，肯定地道：“你的想法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孺颐定定地看着我，他也许是意识到不能激怒我……或者确切而言，他本就是害怕我会生气，害怕我会不赞同才摆出那样事先防御的姿态。这会儿他身体的紧张缓和下来，他垂下头道：“实际上我杀了他我就后悔了。我明明可以不杀他，我可以活捉他，我可以带他回南霁月楼慢慢审判他。我为什么非要那么听长孙天倚的话。我为什么犹豫了那一瞬我还是动手了。我但凡……多犹豫一瞬呢……”
　　他说着，便又哭了。他的哭声一度中断了他的讲述，他连牙齿都在颤抖，我甚至听到了它们相碰撞的声音。他抽泣好一阵，才稍稍稳住了声音，继续道：“为什么他根本没有出路……他自小便受尽了苦，长成了因为这身毒血也要被围剿。他好容易遇到我，我也许能够带走他的，但是阎罗钩却开始吞噬他的神智，药石难医。他是对的。长孙天倚凭什么。长孙天倚有的机会，他没有。长孙天倚恰好接手了好营生，他接手却是那些脏的。明明，长孙天倚是自己进的霁月楼，但霍英玦根本没得选啊！”
　　然后他抱住我，趴在我肩侧，呜咽道：“为什么……没有人……救救他……”
　　我抱着他，顺了顺他的脊背。我晓得孺颐最后所说的给霍英玦留命的方案是有些虚妄的。否则孺颐也就不会直接杀掉他了。双方相杀，稍有迟疑便会葬送自身性命。况且霍英玦也没有任何降的心思。
　　至于长孙天倚，他去霁月楼是存着利用的心思，本也不是和霁月楼一条心；而霁月楼接纳他也另有谋划。此一事孺颐不可能不察。这也是孺颐如今和长孙天倚仍然相安无事的原因。只是霍英玦难道又真与霁月楼是一条心吗。孺颐，只是不愿见到霍英玦是这个结局。实际上，我也不愿见到。
　　我听见孺颐道：“他始终不信我会杀他，他根本不愿闭上眼睛。我直到现在，还会在梦里见到他睁着眼睛从丹炉里望我。而我一闭上眼，就是他的头颅。”
　　这句话太震撼了，以至于我下意识地吸了一口气。
　　孺颐仍在在哭。
　　他道：“我认识他，我了解他的过去，可他根本没有机会，好好认识我。”
　　“我该去阎罗那里找他，将我的过去，和我未来，一并交给他，一并……偿还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