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太子生平有三恨》虞姬叹

9、第九章

　　李清淮不再说笑，不知过了多久，连绵小雨渐渐有了瓢泼的态势，远方层雾中才出现几间模糊的屋舍。

　　喜神客栈多设在荒郊野岭，却不是迷路旅客的好去处，客栈里血腥气重，专给赶尸匠白天躲避阳光歇脚用。

　　率先一步迈进去，外面屋檐雨水连成一片，她刚过去水滴便顺着发髻，滑下洁白细腻的鼻梁，落入衣领中。

　　雨水清凉，触到燥热的躯体熨成一片。

　　空气中飘满浮尘，正堂中点着几只红烛，莹莹润润。

　　若有若无的尸臭味缠绕鼻尖，李清淮连连打喷嚏，往前又行了几步，随即瞅见红烛后面端坐的小型钟馗。

　　凑到近前，发觉是红蜡捏成的雕像，颈部开裂好像用不了多久，便会彻底尸首分离。

　　她俯身凑近去细瞅，钟馗相貌丑陋，豹头环眼、铁面虬鬓，也因此给人一种严肃感。

　　再往里有五六张拼凑在一起的桌案，桌案上铺着草席，草席上躺了四具直挺挺的尸首，腐臭中夹杂着很浓一股草药味。

　　其他地方放的不是棺材就是棺材，唯一一个和人烟沾点关系的东西，是靠在中.央石墩子的人样躯壳。这人此时缓慢抬头，脑袋对准李清淮来的方向，可木愣得仿佛什么也没瞧见。

　　时隐时现的血腥味，正是从此人断脚中散发出来的。

　　李清淮皱鼻子，视若无睹地转身回到屋檐下。雨幕如瀑，陆风眠与她擦身而入，翩然如仙人。

　　紧接着，无数镖客从她身边鱼贯而入。

　　就在一阵穿堂风吹过，汗毛乍起时，她又被墨某人狠狠剜了一眼。两人如有隔代仇，怎么也不能和睦相处。

　　“生人勿近。”

　　苍老的声音从里透出，不用猜便知是那断脚青年发出的。

　　经打量，可以发现他是个颇为英俊的青年，只是脸上饱满了风霜，目光浑浊毫无精气神。

　　“都是人，你能呆，为何我们就不能？”李清淮双手环胸，学着女儿家任性的脾气，嗫嚅道。

　　这娇.滴滴的嗓音，把大多数人都吓到了，就连墨、陆两位道长垂在身侧的指节，都忍不住随着她的话语而蜷曲。

　　“哼，要住便住，到时候平添了啥伤痛，莫要怪人没提醒你。”

　　“你也是赶尸的？”李清淮问。

　　青年沉吟片刻，淡声道句：“不是”，便缓缓垂下头去不再言语。

　　“可你的穿着打扮无一不告诉我们，你是靠赶尸为生的，如今又说不是，难不成想吓退我们。到底在打什么坏心思，以为我不知道嘛。”

　　别得不说，李清淮装疯卖傻耍大小姐脾气的水准是一流的。

　　“哪里来的疯婆娘，赶紧滚出去，我这里可不收疯子。”

　　钟馗镇鬼，赶尸匠驱尸，按理说两者应是水火不容的关系，可如今竟出现在一处，定是这里发生过些许古怪的事情，需请钟馗镇压。

　　“哼，”李清淮张口怒吼，脑袋随声音剧烈摇晃，癫狂的模样吓退了围在一旁的多数人。

　　她推开挡在前面寥寥无几的人，跑到低矮桌案旁，抡圆手臂横扫，片刻间把四具规矩躺在上面的尸体推搡了下去。

　　原本妥帖交叠放置胸.前的双手，经这一搡全都七扭八歪堆在一处，着实不堪入目、有损阴德。

　　在两名道士诧异惊恐的目光中，一口浓痰从搬尸人嘴里喷射而出，在空中划出完美的抛物线，眼见着即将擦着李清淮的鬓发落在她脸颊，她赶紧跃上草席躲避。

　　李清淮沾满污泥的鞋底，在草席上印上桀骜不驯的痕迹后，搬尸人神色阴鸷得可以滴出水来。

　　始作俑者此刻却乖巧地蹲着，微微歪头浅笑。

　　她生得很是艳丽，笑起来甜情蜜意不知道在想何，只可惜并不好看。

　　手指轻柔绕着衣角，道：“尸人躺地上就行，还上什么桌，分不清主次。”

　　明眸顾盼，熠熠生辉。

　　话音刚落，来不及等他人反应，这人就磕了眼仰倒而下。

　　“哐”地一声，后脑勺磕在了桌案上。

　　陆风眠尴尬的笑意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本伸向前的手颤了又颤，心乱如麻剪不断理还乱。

　　这种慌乱情绪植根在心底，并不属于眼下的陆风眠，更像是岁月遗留下来的情感，以至于她赶到对方倒下的地方时，她甚至无法理解自己是在干什么。

　　把脉、探鼻息皆无异样，难道是发烧烧晕了？

　　等滴滴清泪砸碎在李清淮面颊上，她才后知后觉发现情动至此。

　　“成美怎么了？”

　　墨向颢眼瞅着不对劲，连忙唤她的表字赶过来，过长的衣摆随步伐摇曳，行路时活脱脱像是从黑金色的花丛中踏出来的。

　　话语匆忙脚步急切，这些细碎又直接的关怀却被陆风眠隔绝在外。尽管她也在疑惑自己到底为何这样，但即将失去至亲至爱的触感滚滚袭来，大部分心思还在昏迷不久的那人身上，压根无从分神。

　　泪水不断的从她眼眶里涌流而出，一颗颗一粒粒落下挂在李清淮脸上，随后慢吞吞四散滑落。

　　李清淮磕得太狠，整张脸红的，红白的白，活像摔碎的半生不熟的西瓜。泪珠缀在别人脸上时似美人鱼绚丽的珍珠，缀在她身上单单衬出，哭丧者悲痛，而她这个将入殓的东西铁青且僵硬。

　　遥遥摆着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

　　约莫是哭得太惨，温热的液.体惊扰到了梦境，陆风眠怀中人唇.瓣抿紧，眼睫连连颤动。

　　这一幕没逃过眼尖的陆风眠，张了张噎涩喉头发出“啊呃”的字词，忙去掐她人中。

　　结果因泪打湿的肌肤湿润细腻，陆风眠一时手滑没摁住，等回过神来再要去摁，却遭从旁横出的掌心攥住。

　　视线顺着手腕蔓延到臂膀再到脖颈。
　　来人是墨向颢。

　　陆风眠拿目光剜她，想把手抽回来，使了两次劲才发觉对方是铁了心不如她愿，脸色控制不住得黑下去。

　　墨向颢着实将心提到了嗓子眼，顶着友人活吞生人的目光，担忧地补了句：“我来吧。”

　　积攒了十几年的坏脾气，趁着这个发泄口一并倾泻。抽出被紧攥着的手后，她以不加控制的力道抽开了挡在眼前的手掌，自顾自去做抢救。

　　姓墨的心惊胆战的程度又添上抹神秘色彩，微启的唇一时间合不下去了，心想“这两人大概都中魔了，这妖邪如此厉害，自己怎么办？该怎么救她们？”

　　她强压下不知所措，回头往回望，扫过张张同她迷茫的面孔，暗骂自己真是愚蠢，李清淮与陆风眠都连连中招，又去指望这些普通人……

　　去管靠在石礅养神的背尸人嘛？他或许知道什么又或许就是他干的。

　　墨向颢咬牙，打算先把发疯的两人分开，再逐个攻克。

　　谁料她刚回过头来，就瞅见两人那眼珠子都睁瞪得圆鼓鼓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脱口吐.出来句。

　　“哈，我就知道这小破地方不能有什么厉害的妖，迷心失魂之术不过片刻间便能解开，哈哈哈。”

　　大概是被这大言不惭的话刺.激了，李清淮突然开始猛咳，强撑着晕胀的头颅支起上半身，眼神迷离得不像话。

　　是真的不像话，那姿态就像进了京城里暗藏的船窑子，十斤酒下肚，牛羊肉打底。

　　把她打扮一番送进勾栏里，她都能去大嫖特嫖。

　　墨向颢失语症刚治好没多久，多撇了几眼这痛并快乐着的神色，浑身汗毛乍起，竟又沉默不语了。

　　而李清淮仅仅是想不明白，陆风眠为何会拥自己在怀里，睁眼时她就想告诉对方。为找过夜的地方施展些小计谋超级正常。

　　疲劳过度，刚才心悸剧烈。没撑住摔倒了，撞击让后脑渗出血丝，难免要多缓片刻，

　　只是这模样，确实像被附身了。

　　福祸相依，自己要查的案子正可以借这种方式泄露，撒泼昏倒再醒来是宫中女人惯用的争宠手段。

　　借此方法一用，让众人留意这是非之地，也未尝不行。

　　如今拿来用是为私心，且此法有效，醒来后能全权推到魑魅魍魉身上。考虑到师妹的阴阳眼，等会直接请人查看自身的伤势，她再就着她身形遮挡，加以眼神示意。

　　告诉她——我就是不想走了，肉疼且心累

　　谁料，对自己爱搭不理的陆道长，一改本性过来给她哭丧。

　　就连她未失忆前，也不会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伤心断魂掉金豆子的。

　　睁眼时那豆大的泪珠，砸进刚睁开的眼眸里，隐隐能感到力度和痛楚。

　　如果按原本的计划，转醒后露个欠揍的微笑，搁在现在的情况估计会被打死。索性李清淮懂得随机应变，看到陆风眠哭的那一刻，周围实打实的陷入了寂静里。

　　世界为其销声匿迹，看见的听见的全不真切起来，多日的舟车劳顿加失血，让万物与她隔着层模糊铜镜，阵阵眩晕。

　　李清淮胡乱抬手握住陆风眠，“我没事就是太困了，我先睡一会，没事的。”

　　声音细弱蚊蝇，仿佛下一秒就会断气。

　　草席破旧，编织处倒刺数不胜数。上面沾染了点新鲜的血迹，几小撮发根糊在一起。头皮渗血不多，正好被浓黑蓬松的发丝遮得严实。

　　总归是不好受的。

　　可她不觉得，注意力分得太散，以至于疼痛都不甚剧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