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古尘》河骨

55、第五十五章 拥护者

　　非天看向走来的少年，但手上的力道缺未放松半分，沈洛溪看着非天与往常一样冷静的面容，可此刻却似乎隐含着刺骨的冰寒，他回过神，赶紧上前抓住非天的手臂，催促道：“快松手！你要掐死他了！”
　　非天瞬间卸力，仇戎全身无力直接跪倒在地，沈洛溪拉着非天后退了几步，不可置信的看着他，问道：“你在干什么？你要杀了他吗？”
　　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但刚才非天身上的杀意是实实在在的。
　　面对沈洛溪的质问，非天似乎是怔了一下，接着回了一句：“他想杀你。”
　　“什么？”这回轮到沈洛溪发愣了，因为仇戎想杀他，所以非天就想杀了仇戎来阻止吗？这是什么冤冤相报。
　　看非天认真的语气，他有可能真是这么想的，真是稀奇了，佛门向来不造杀业，怎么非天像是完全不在意？沈洛溪想不明白，可他毕竟不是佛门中人，又碍于非天的身份不好多说，只能委婉的提醒道：“小师叔，你是佛门弟子，不该破戒。”
　　非天一直看着自己的手，闻言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沈洛溪轻叹了口气，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把目光移到仇戎身上，说道：“先控制住他吧，想必这枯井之下的事跟魔修脱不了干系。”
　　说着，沈洛溪便在仇戎面前蹲下，下意识想画个符咒将人束缚住，但他忘了自己已被封住灵力，正纳闷怎么无效时，地上的人突然暴起，一把抓住沈洛溪停在半空中的手腕；宛如鬼魅般的刺骨冰寒顺着手腕向上蔓延，沈洛溪倒吸一口凉气，正要后撤，突然被人拎着另一条胳膊直接拉起来，没等他反应过来，身后暴增的灵力就击中了刚爬起身的仇戎。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沈洛溪甚至没回过神，仇戎就被再次打倒，这次直接被击飞到树丛中，身躯重重撞在树干上发出沉闷的一声；非天搂着沈洛溪后退几步，全身戒备，而仇戎落到草丛中周身便冒出一股黑烟，随后整个人便消失了。
　　跑了？沈洛溪想上前查看，但被非天一把拉住，外衣险些被扯掉。
　　“他跑了。”沈洛溪回头看着非天说，有些着急。
　　非天却依旧那副冷静的模样，说道：“无妨，别追了。”
　　“好吧……”沈洛溪有些不甘心的往仇戎消失的地方看了一眼，心说这魔修的本事怕是都在逃跑上了吧，当时在息壤地宫也是被他这么跑了。

　　天边隐约浮现亮光，此起彼伏的脚步声在山林中响起，似乎是有一批人正在赶来；沈洛溪顺着声音望去，果不其然，山下有七八人正往这边来，墨栩亦在其中。
　　驻扎岳廿的仙道盟管事是周明峰长老，是名面善的老者，不等沈洛溪对他行礼，他先带着一众弟子跟非天行了礼：“非天大师，久仰了。”
　　非天仍旧是只点了点头，甚至没回一句话，墨栩在旁边简单介绍道：“这是周长老。”
　　“晚辈沈洛溪，见过周长老。”沈洛溪立刻得体地向他行礼。
　　“沈小友不必多礼，先去看看墨公子说的井口吧。”
　　一群人到了井边，周明峰派下去一名有经验的弟子，片刻后那人便顺着绳子上来，面色沉重的说下方确实培养了大面积的月光菌。周明峰立刻叫人去禀报盟主，向三位少年保证会严查此事，沈洛溪跟他交代了黑衣人和魔修的事，这件事就算是正式移交给仙道盟，他们也不必在此继续耗着。
　　鉴于沈洛溪的身体状况，他们必然不可能再继续游历，像之前非天所说，他们要回一趟四空山，而墨栩也该回墨家庄将此事告与家主，三人便在山下分别。
　　墨栩牵着马边走边跟身旁的沈洛溪道歉：“抱歉沈道长，此次是我连累了你，是我未做好准备就贸然前来。”
　　“别这么说。”沈洛溪摇摇头，反而安慰他，“谁也想不到这里会有本该灭绝的月光菌，我还是挺庆幸来了这么一趟，否则这些东西不论被用于何种途经，都是一场灾厄。”
　　“说的也是。”
　　又走了一段，到了该分别的岔路，墨栩停下来跟沈洛溪告别：“后会有期，沈道长。”
　　“后会有期。”沈洛溪笑着回他，“有机会来清远派做客。”
　　“一定会去叨扰的。”墨栩说着拿出一个机关雀，“这个送你，虽说飞不了太远，山上山下传个信还是很快的，闲着的时候也可以听它叫曲儿。”
　　沈洛溪喜出望外：“却之不恭，那我就收下了，多谢易安师兄。”
　　先前墨栩就看出了沈洛溪对这小玩意儿感兴趣，这东西墨栩随手就能做，并不稀罕，就当送个人情。墨栩看了一眼牵着马走在后方的非天，突然拉着沈洛溪往前走了几步，压低声音对他说道：“我一个外人，说这话有些逾越了，但我还是想提醒你一句——非天大师对你不一般。他身份特殊，又出身佛门，这种感情放在你身上未必是好事，你与他相处还是要想清楚的好。”
　　“？”沈洛溪没听明白，疑惑的看着墨栩，但非天已经走上前来，墨栩便立刻退开，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跟非天道别，而后骑马离去。
　　什么意思？沈洛溪看着墨栩的背影想道。
　　“沈施主，”非天在他身旁唤他，“走吧。”
　　“哦，好。”沈洛溪收敛心神，骑上马握住缰绳，跟着非□□四空山的方向走去。
　　枯井村已接近西北边缘，离位居中原腹地的四空山尚有一段路程，他们在途经的驿站换了两匹马，行至深夜仍未能抵达，便只好就近找了个村庄过夜，
　　一路上虽几乎不曾停歇，但在经过城镇是还是听到了不少关于试剑大会的消息，此次大会的焦点实际上并不是各地剑客，而是时隔百年再次出席仙门集会的释空禅院，这是否代表了释空禅院立场的转变，无人知晓，这也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话题；不过让人遗憾的是，圣僧的继承人并未到场，让一些专程跑到执剑山庄的看客有些失望。
　　过夜的村庄离四空山已不远，明日再行两个时辰便能抵达，村旁有座寺庙，非天与庙里的住持打了招呼，便借了一间厢房给两人过夜。
　　寺庙小而破败，统共只有一位住持和三个小沙弥，厢房也只有两间，住持把自己的那间让了出来；起初沈洛溪觉得不合适，但非天并未推脱，他也就没说话，跟着住持进到厢房。
　　“两位贵客，请休息吧。”住持点燃了油灯，向两人行了个佛礼说道。
　　沈洛溪连忙回了一礼：“多谢。”
　　住持持灯离开，关上房门。
　　这间厢房并不宽敞，平时应当是老住持一个人住，靠近墙角的炕上铺着草席和褥子，还有一床薄薄的棉被；沈洛溪走过去，习惯性地整理了一下床铺，刚想叫非天过来，突然觉得喉头一紧，窒息感扑面而来，他瞬间脱力跪倒在床边，双膝重重地磕在石板地面。
　　听到声响，非天立刻上前扶住沈洛溪，一手搭在他颈侧，若隐若现的纹路顺着非天的手指在对方的脖颈上下蔓延。
　　“沈施主，感觉怎么样？”非天问道。
　　像是刚被救出水面溺水者一般，沈洛溪抚着胸口大口喘息，半晌才渐渐平复下来，他摸上自己的脖颈，不确定道：“我觉得，好像有东西在里面动。”
　　非天眉间蹙起，指腹顺着沈洛溪的颈侧摩挲了几下，说道：“月光菌夜晚活跃，今夜可能会难熬些，沈施主且忍耐下，明日尽快赶路。”
　　“好，没事。”沈洛溪点点头，下意识摸着自己的脖颈，碰到了非天还未收回去的手指，他抬起眼，正好跟非天四目相对；指尖传递着对方的体温，沈洛溪突然想起分别时墨栩的话，不禁沉思，墨栩口中的“不一般”究竟是什么意思？
　　面对来自少年灼灼的目光，非天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视线，收回手起身说道：“沈施主先歇息，贫僧很快回来。”说完就离开了厢房。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沈洛溪总觉得非天离开的背影有一丝慌乱；相处这些日子，沈洛溪也看出了非天并不懂人情世故，他所言所行大抵皆是出于对圣僧同悲的模仿，偶尔的真情流露反而会有些不符合他年龄的孩子气，这样一个人，如果对某个人有不寻常的情感，会是什么？
　　木门发出吱呀的声响，非天披着一身冷风回来，手中拿了一个竹篮；沈洛溪坐在床边看向他，险些脱口而出方才的想法，但他忍住了，只是问道：“手上是什么？”
　　非天关上屋门，走到沈洛溪身旁将竹篮里的东西拿出来，是一碗米粥，也不知深更半夜他从哪里弄来的，甚至还冒着热气。
　　“喝一些。”非天将碗端起来递过去。
　　沈洛溪接过来，神色有些犹豫，问道：“里面有什么？”
　　“只是些安神的草药。”
　　少年没追问，吹了吹热气，低头喝起来。
　　喝完米粥，沈洛溪看了一眼窗外的月色，对非天说道：“时候不早了，歇息吧。床有些小，委屈小师叔跟我挤了。”
　　看着沈洛溪脱下靴子坐到床上，非天才说道：“沈施主睡吧，贫僧守着。”
　　沈洛溪愣了一下，以为非天介意床太拥挤，便说道：“要不我铺个草席睡地上，小师叔睡床上。”
　　非天摇摇头，坚持重复道：“歇息吧。”
　　“那……好吧。”沈洛溪觉得自己大概率劝不动他，便顺从的自己躺下休息。
　　不知是不是草药的缘故，沈洛溪刚躺下没多久就觉困意袭来，很快便入睡了，这一觉便睡到了天亮。
　　第二日一睁开眼，沈洛溪就看到了坐在床尾的非天，他阖着眼倚靠在墙边，不知是不是睡着了；沈洛溪轻手轻脚下了床，弯下腰去穿鞋子，再抬头时非天已经站到他面前，对他伸出一只手，沈洛溪下意识就把手搭了上去。
　　非天将另一只手搭上沈洛溪的脉搏，问道：“昨夜休息的可好？”
　　因为嗓子有些哑，沈洛溪清了清嗓子才说出话来：“还好。”
　　“那便启程吧。”

　　出发前，住持还带着三个小沙弥为他们送行，这住持年事已高，已有灯枯油尽之态，年纪不知比非天大了几旬，却仍旧对他态度尊敬，也许是同为佛门中人，多少能感觉到非天不凡的地位。
　　接近正午时分，两人远远望见了云雾缭绕中的四空山，非天却并没有往山门去，而是顺着山脚进了一片树林。
　　林中寂静空幽，不时能听到微弱的鸟鸣，就这么踏着灌木草皮走了一时半刻，眼前出现了一条山涧小路，多少有了些人气。
　　一路上非天都未开口，沈洛溪也就没多问，默默地跟着，直到走到小路上，他才打量起周围的环境，看着只是个鲜有人至的山林，可这毕竟是四空山脚下，若说藏着什么隐士高人，也不无可能。
　　视野逐渐开阔，一间木屋出现在眼前，木屋虽小，前方却有一块宽阔的空地，安置了一张刻着棋盘的石桌，旁边的石凳上坐了一位长发尽白之人，背对着走近的两人。
　　不等沈洛溪开口询问，前方的人便说话了，却没有预想中的苍老：“公子来了，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非天上前一步，不咸不淡的唤了一声：“云先生。”
　　前方的人回过身来，他满头白发，面容并不苍老，可举手投足却尽显老态；他朝非天行了一礼，说道：“原来是少公子，老夫没想过还有一日能再见到您。”
　　这话听得沈洛溪云里雾里，这位老先生是把非天错认成什么人了吗？他正满腹疑惑，就听非天对他介绍道：“沈施主，这位是云不凝先生。”
　　沈洛溪忙不迭施礼问好：“晚辈沈洛溪，见过云先生。”
　　“不必多礼。”云不凝背着手走过来，“你是少公子的朋友，便是贵客，不必向老夫行礼。”
　　沈洛溪有些尴尬的立在原地，非天却不介意，直入正题道：“沈施主误吸了月光菌的孢子，云先生可有办法医治？”
　　“哦？过来，老夫看看。”
　　云不凝伸出手为沈洛溪号脉，沈洛溪注意到他的手指细长干枯，乍看有些可怖，与他的样貌不甚匹配。
　　“所幸中毒不深，又及时封住了全身灵脉。”云不凝收回手说道，转头叫了一人：“云惘，带这位小公子去医治。”
　　一名少年不知从哪里出现，他对云不凝和非天各行了一礼，接着便请沈洛溪与他同去；非天似乎是想跟过去，却被云不凝叫住：“少公子留下陪老夫喝杯茶吧。”
　　沈洛溪也赶忙说道：“我自己就可以，小师叔在这里等着吧。”
　　非天点点头，目送着两名少年往林深处去，一直注视到他们的身影消失不见。
　　那边云不凝已经沏好了茶，笑盈盈地看着非天落座，替他斟茶。
　　两人相视无言，喝了片刻茶水，云不凝突然说道：“老夫寿数将近，往后便叫云惘辅佐少公子了。这孩子年纪虽轻，但却是个沉稳的性子。”
　　非天看了一眼面前的茶杯，淡淡道：“好。”
　　“少公子，公子既留下了你，便去做你该做的事吧，别叫公子的心血白费。”

　　日暮西山，两名少年的身影披着落日的余晖出现在树林深处。云惘对自家师父行了一礼便自行离开，沈洛溪走到非天身侧，也对云不凝施礼：“多谢云先生相助。”
　　“小公子客气了。”云不凝笑着说道，眼睛却一直看着非天，“时候不早，少公子该回了，还有诸多事等着少公子处理。”
　　非天起身说道：“告辞，云先生。”
　　“恕不远送，少公子。”
　　一直等到身后看不清石桌和木屋，非天才开口问道：“如何？”
　　沈洛溪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他是问自己的情况，便回道：“那位少年引我去了一处温泉，我下去后便睡着了，醒来他便说菌子已基本祛除，只需再静养几日，近期不要过多使用灵力就好。”
　　非天只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继续往前走；沈洛溪跟在他身后走了一阵，忍不住问道：“那两位是什么人？为何住在四空山脚下？”
　　从外形和衣着看，那两人并不像佛门子弟，言行中却处处透露着对非天的尊敬。
　　非天脚步未停，不咸不淡的回道：“云氏是师父最忠诚的拥护者，从前是，往后也会是。”
　　是圣僧的拥护者，还是只是同悲的拥护者？二者之间的差距恐怕很难一笔带过。
　　走出山林时，夜幕已至，月上柳梢。如今这个情况，沈洛溪肯定不可能走回头路再北上了，虽然有些不甘，但他的游历只能到此结束，今晚找地方过一夜，明日他便要启程回清远派了。
　　四空山周边鲜有人烟，最近的城镇算是锦衣镇，两人便快马加鞭，赶在宵禁前进了城；沈洛溪本意是不想让非天再多跑一趟，但他执意相送，为了避免上演互相送对方回家的戏码，沈洛溪只好欣然接受。
　　兜兜转转，最后居然又回到了锦衣镇，也不知是不是冥冥中早有注定，不过沈洛溪也没有闲心故地重游，毕竟在周府的经历算不上美好。
　　在镇上随意找了家客栈，两人简单吃了些素菜便各自回房；沈洛溪回去便睡下，很快就陷入了一个梦境，梦中他躺在一口四四方方的石棺里，一个朦胧的身影在他头顶，模糊不清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像是在念经，又像是再说别的什么东西。
　　少年猛然惊醒，屋内一片漆黑，只有窗外的月光泄进几丝；沈洛溪坐到床边穿上靴子，推开窗看向外面，街道一片寂静，只有打更人的灯笼闪着忽明忽暗的烛火，慢慢悠悠从这条街拐进那条巷。
　　门外响起规律轻缓的敲门声，沈洛溪回过神去开门，只见门外站着非天，他并不惊讶，只是规矩的叫了声“小师叔”。
　　“沈施主还没睡吗？”非天问道。
　　“睡了，做了个奇怪的梦，又醒了。”沈洛溪如实回答，侧身请非天进房间。
　　非天摇摇头，并未进入，只是说道：“那便早点歇息，贫僧不打扰。”
　　沈洛溪一手扣着门扉，微微仰头看着非天，突然想跟他开个玩笑：“我梦见似乎有人在我耳边念经，难不成是跟小师叔异床同梦了？”
　　非天怔了一下，抿着唇轻轻摇头：“贫僧很少做梦。”
　　看着他认真的模样，沈洛溪有些无奈：“小师叔从来听不懂玩笑话。”
　　沈洛溪本以为自己的性格在同门中算得上是一本正经了，轻易不会与人说玩笑话，难得有这个兴致，对方却是个比他还木的棒槌。当然，这话在心里想想也就罢了，真说出来那就是大不敬。

　　日光式微，远处的群山自山腰以上便隐匿于雾霭中，寂静安然；离山门二里地远时便能瞧见山脚下守门的弟子，沈洛溪下了马，牵着马往山门走去。
　　离去时冷风萧瑟，如今春花都已顺次绽放，时隔数月，沈洛溪终于回到了师门。